《低谷有雾》红米肠

1、声音好听的男人

　　林雾从小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女儿”。
　　她是家中长女，成绩优异，一路坦途升入重点大学，生活上也从没让草根父母操过心，勤做家务，放假之余还会帮忙照看鱼摊。
　　孩子聪明懂事，是多少家庭盼望不来的。高考放榜那阵，事业丝毫不见起色的父亲常豪言：人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不会教育孩子，迟早完蛋！
　　每到这时，母亲总会跳出来唱反调：你成天不着家，不是赌博就是喝酒，什么时候教育过她了？她没长歪，全靠自觉！再说了，你要是能争点气，她还用得着委屈留在省内读书吗？
　　之后又是一阵拌嘴，父亲以母亲没读过书无法沟通为由反驳，母亲以父亲没能耐为论据争辩，僵持不下之际，他们就会看向旁边默不作声的自己。
　　没赚过一个子儿的她总会回道：“钱乃身外之物，够用就好。”
　　这话说多了，便当了真。

　　钱多少算够用？
　　如果这是考卷上唯一的问题，那么大学生林雾交出了她的满分答卷：实现四年学费和生活费的自给自足。
　　除此以外，她一心向学，并成功拿到了保研名额。
　　升至大四，身边的人大多都在为前途四处奔波，考公的考公，考研的考研，求职的求职，而林雾安逸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照常兼顾学业与生活。
　　平淡之余，她收获了一份意外之喜：与周礼正式确认关系。

　　两人是革命友谊长达三年的保研搭子，日久生情那是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周礼长得帅，能力强，又很受欢迎，林雾看他自带一层滤镜。
　　保研名额一到手，两人便照此前的约定携手坠入爱河。
　　然而不到一年，这条爱河竟开始发烂发臭，简直和印度恒河水有得一拼。
　　临近毕业，周礼移情别恋，对方甚至还是她那成绩常年吊车尾的对床舍友。这是滤镜破碎的开始。林雾身上带着读书多年的迂腐，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只颤声问了句为什么，没曾想却得到一个轻飘飘的回应。
　　“你这性子，只适合当战友，不适合做恋人。”
　　哦，是原来是她的问题。

　　再怎么悲伤，生活总要继续。
　　分手当晚，刚结束家教兼职的林雾接到了高三在读的二妹偷偷打来的电话。
　　“大姐，家里出事了...”

　　刹那间，林雾忽地觉得当年那个豪言的自己，滑稽至极。

　　钱永远不可能够用。

　　-

　　林母打来电话的时候，夜色正浓，林雾正蹲守在直播间，等着主播上链接。事关明天午饭吃什么，她迅速按下拒听键，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林母再次打来电话，自顾说着父亲和两个妹妹的近况，完了问自家女儿，怎么一个礼拜都不见她打个电话回来？林雾没心情回，只说一时忙忘了。母亲又问她吃饭了没，想过几天寄点腌菜到她的住处。
　　电脑屏幕右下方连续弹出几条消息提醒，林雾一边打字回复，一边耸肩夹着手机说不用。
　　林母也没止住话头的意思，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末了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雾听得一愣，下意识往手边的日历本看去，本上有个数字被画上了红圈圈：每月的23号，家里还钱的日子。
　　“下个月再看吧。对了，妈，那笔钱我明天打到你卡上，你让小雨陪着你去取。”
　　林母应了声好，却又有些支支吾吾，“还有件事，妈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
　　“这个周末你能不能出门一趟？你二婶朋友有个儿子，正好也在你那工作，妈想让你去和他见个面。”
　　林雾手指一僵，静默片刻，“...对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吗？”
　　“知道。听说条件还不错，还说要真成了愿意帮忙还钱...”说着说着，林母经不住哽咽，“是妈没用，管不住你爸，让他捅了个这么大的篓子...”
　　六年前的一场饭局，林父酒兴一起，被哄着为友人做了担保，临了友人跑路，债主上门要钱，要不成还砸了鱼摊。重击之下，林父一时倒地不起，至今瘫痪在家。
　　“妈知道你不想找，是不愿拖累别人，可妈不忍心看着你把一辈子都搭进去，现在能多个人帮你，你也能早点解脱......”
　　听到这，林雾心中一阵苦涩，等回过味来通话早已结束，眼前只有朋友发来的新消息。

　　【周末有空吗？陪我逛逛街？】
　　【不了，我有点事。】
　　【什么事？做兼职？】
　　【相亲。】

　　许久不见回复，林雾等不及便熄了屏，上床发呆。
　　那晚过后，家庭重担彻底撂到了自个儿肩上，林雾不得不放弃读研，留在榕市找工作，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中那张□□有多不值钱。
　　当然，更不值钱的还是她学的工管专业。若是真存在时空穿越，她恨不得回去敲醒填报志愿的自己——狗屁工管，狗都不读！
　　那会儿招聘黄金期已过，僧多肉少，大多数简历一投出去就没了下文，要有下文也只是去走个面试的过场。
　　收到第一封聘用邮件是在正式毕业后的第二个月，迫于经济压力，林雾二话不说便签下了“卖身契”。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她省吃俭用攒的钱也就刚好还完“总目标”的十分之一，不可谓之不绝望。
　　不是没想过跳槽，只是大部分工作机会不是对专业技能工作经验要求甚高，就是给出的薪资待遇与当前持平或者更低。考公更是不切实际，一年365天，她没有一天不在打工，连睡觉时间都快不够，哪还挤得出时间动脑温书。

　　绕是如此，林雾也从没想过找个依靠。
　　男人靠不住，这是她从周礼和父亲身上习得的教训。
　　之所以答应母亲，只不过是想减轻她对自己的愧疚感罢了。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在不安地闪烁，林雾渐渐睁不开眼，身侧的手机屏幕忽地一亮。
　　【听说周礼最近在打听你的下落。】

　　-

　　一觉睡到天光，刚起来林雾就懊恼不已：开了一晚上的灯，这该白付多少电费啊！
　　到了公司，坐下没多久，一美貌姑娘伸出葱葱玉指取走林雾手里包装未拆的瑞士卷，“大清早就吃这个，也不怕胖！”说完扔了盒肠粉到她面前。
　　林雾眼里聚了神，“几个钱买的？”
　　“老板和我关系好，送我的，零元购！”
　　美女名为刘佳，是财务部的出纳，也是至今唯一一位和她还保持联系的大学同学，更是小区薅羊毛群的尊贵群主。
　　林雾比了个大拇指，吃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昨晚你撤回了什么？”
　　“没什么，本想问你要不要那张没抢到的优惠券，你没秒回我就高价转手了。”
　　林雾嘴角抽搐，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邻桌招聘同事的电话铃响吓得一激灵。她顾不上吞咽，匆忙接起，“你好，讯捷科技。”
　　按照以往经验，来电者大多是操着一口淳朴乡音的农民工，谁知这次却是个例外。
　　“你好，我找梁甜，请问他在公司吗？”
　　对方声音低沉，带着些沙哑撩人的颗粒感，像沙砾滚过耳膜一般。
　　诧异不过数秒，林雾强作镇定回了神。公司上下百余人，姓梁的就倆，一个是老板梁富国，一个是老板的独子梁思齐。
　　保险起见，她正想多问一嘴，胳膊肘却被撞了一下。侧目望去，只见刘佳勾了勾手指，示意自己将听筒递给她。
　　林雾乖乖照办，在一旁暗自观察，发现刘佳和那人打交道时语气熟稔，像是认识。
　　寥寥数语，通话结束。
　　林雾向后一靠，长吁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刘佳尽收眼底，开口道：“又不是什么大领导，瞧把你紧张的。”
　　林雾不说话，拿眼瞥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气声问道：“他是谁啊？”
　　刘佳努了努嘴，悄悄往小副总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情人。”
　　林雾一惊：“不能吧？”
　　刘佳挑眉，“怎么不能？你没听他怎么称呼小副总的吗？梁甜，甜美的甜。”
　　林雾忙说：“可这人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之后的话再是说不出口，她用手比了个圆圈。
　　刘佳噗嗤一笑，凑近低声道：“他的确不是，但他是。”
　　“哈？真假？”林雾无声比着口型。
　　梁思齐可是身高将近一米九零的北方壮汉，一想到他小鸟姿态依偎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心底不免一阵恶寒起。
　　林雾生得白，却五官平平，真要评上一二，也就那对杏眼还看得过去，这会儿一瞪大，活像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
　　刘佳笑不可抑，“假的。”
　　林雾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啊了声。
　　“假的，我说假的。他是小副总的朋友啦，我们去年年会上见过一面。不过......”
　　林雾心知这又是一个好奇诱捕器，却还是忍不住踩上去，“不过什么？”
　　“不过你听个男人的声音都会脸红，是得好好去相相亲了。”刘佳忽而正色道，“你可别和我说还在念着周礼。”
　　林雾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22岁以前，林雾将“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奉为圭臬。她坚信，只要肯努力，任何东西都能手到擒来。
　　所以，在周礼说为她的认真模样而感到心动时，她为此洋洋得意：看啊，一份努力有时还能得到两份收获。
　　但周礼提分手这事却告诉她：收获也可以是负面的，一正一反相抵消，什么都得不到。

　　这样一个人，先把你捧得高高的，再让你重重摔在地上，试问有谁忘得了？
　　至少林雾不能。
　　面对刘佳的提问，她既无法否认，也不想承认，那就只好沉默。

　　上班时间将近，办公室逐渐人声鼎沸。
　　刘佳气呼呼地回到工位。一坐下来，她拉开左手边最靠下方的抽屉，顺手将瑞士卷扔了进去，心说：天天就知道吃垃圾食品，要没她在林雾指不定要肥多少圈。
　　邻桌同事肚子饿，探头来讨要吃食，凑巧见到一堆瑞士卷，顿时两眼放光，“能给吃一个吗？”
　　刘佳瞥她一眼，“一个顶一碗半的米饭哦？”
　　邻桌同事不以为然，“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爱吃米饭，相当于把中午的主食提前吃了。”
　　刘佳缩回手，看着人一抓抓了三个，还一口一个，更是气上加气。
　　三秒后，邻桌同事一脸餍足，道：“要是有人愿意天天给我做健康的爱心早餐，我也不会吃这个啊！”
　　刘佳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怕没吃多久就腻了。人啊，有时候就爱挑长肉的吃！光长肉不长教训！”
　　邻桌同事不赞同：“人爱吃长肉的食物是因为食物本身好吃！所以只要把不长肉的健康餐做得比长肉的食物好吃，谁还会吃啊！”
　　刘佳一愣，没再吭声，转头给梁思齐发去消息。
　　【姜殊怎么往公司打电话？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临近中午，林雾熟练地切换着不同的表格文件，眼里瞅着的是各种薪资数据，脑子里却想着一会儿午饭吃什么。
　　往常刘佳总会蹦出来支招，可这会儿别说人了，连几个小时前发的消息都不见得回复一下，她就知道刘佳不满自己先前的沉默。
　　午饭在无言中进行，过多的碳水摄入让林雾很快发困，摊开睡椅闭眼躺下后，率先在脑海里浮现的竟是那道惊艳的男声。
　　悠悠下沉之际，耳边似乎再次传来那道低沉的嗓音。
　　睁眼瞬间，她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当即第一反应是：他生了一对好看的眼睛。

　　与想象中那般，如同深不可测的海底，危险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