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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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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佳睡觉前,接到了同事江岚的一通电话:“你明天上午不忙吧?”
她瓮声瓮气地回答:“不忙。”
江岚听起来很高兴,就像知道孟佳不可能拒绝自己:“那明天早上你来我屋里取张表,然后替我跑一趟医院,到消化内科去找陈主任签个字。”
“只签个字就可以了吗?”
江岚那边轻松地答:“对的!不需要做别的,但陈主任不一定在,如果他不在,你就找时间再替我去一次!”
“……”
挂断电话,孟佳狠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企图把那股糟心的情绪随着浊气一起排出去。
这是还拿她当丫鬟使唤呢。
她不禁想起刚来律所时,那会儿她做实习律师,就是江岚这个老前辈带着她。江岚在专业领域从不藏私,但日常琐事中,压榨起孟佳也绝不手软。
如今孟佳独立执业一年多,江岚还是会时不时找她做些杂活儿。
至于孟佳为什么不拒绝,当然有她性格软的原因,但另一方面,她因为江岚的缘故得到过一些案源,度过了经济最困难的时期,她承江岚的情。
第二天十点多,孟佳来到医院。
大厅里光线昏暗,人群熙熙攘攘三两成堆。
“消化内科……二楼。”她仰着脖子辨认挂牌上密密麻麻的指示,差点儿撞到迎面走过来的人。
孟佳下意识远离,走出几步,忽然站定在原地。
转身打量那道背影。
是个男人,有两分斯文底色,却是气场颓唐,混在病殃殃的人群中并不显眼,左边那条腿不够灵活,行走间像拖着条不适配的假肢。
他进了直梯。
原本想着层数不高,孟佳打算乘扶梯上楼来着,此刻脚下一转,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老弱病残不少见,但她应当不认识这样的年轻人。
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她甚至错过了原本要去的楼层,跟着那人一路到门诊室。
医院的老楼许久不维护,明明每天都有保洁人员打扫,地面上依旧依旧着许多碎裂的墙皮。墙体开裂出长长的缝隙,在嘈杂无序的人影晃荡下,让人无端联想它疯狂延伸到坍塌的境地。
孟佳捏着病历本伪装成患者,与那人拉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同排老大爷的轮椅体积太大,导致进不了队伍,孟佳见状稍让出几步,示意可以排在自己前头。
大爷伸着脖子问:“来骨科看病也得戴口罩吗?”
在问她刚才尾随的那个男人。
“我在呼吸科住院,怕带着病菌传染大家。”那个男人回答。
周围有人往旁边站了站。
他自己也歪了歪身子,似乎想象征性地远离人群,只碍于腿脚不方便,几乎还是站在原地。
那条凹陷的裤腿布满褶皱,孟佳低头看着,心间打鼓。
像是为了印证猜测,耳边这时传来机械音的播报:“请——”
“方衡,到二诊室候诊。”
这个名字彻底将孟佳的记忆拉回到高中时期。
那会儿孟佳很穷,因为交不起学费和宿费不敢去报到,若非学校表示愿意给奖学金,再加姐姐几乎以死相逼,她都未必肯踏进高中的门。
她能完成学业,多亏了政策和慈善。
开学一个月,校方找到孟佳,说方氏企业打过来一笔钱,可以另作优秀贫困生的助学金。名单里共十一人,有她一个名额,但电视台要对受助学生进行采访,对此善举加大宣传。这也是县里招商向方氏抛出的橄榄枝。
那天,孟佳和另外几个接受资助的学生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
校长和几个扛着相机的工作人员在里面,正商量着等下的安排。旁边站了个外形很优越年轻男性,据说是方氏董事长的独子,叫方衡。
孟佳无所谓,能拿到助学金,宣传也好赞颂也好,即便对着镜头虚幻地卖两句惨,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
但其中有几名贫困生,肉眼可见地对这场采访感到抵抗和窘迫。
方衡这时转头扫了她们一眼,目光清明地落在每张面孔上。
“其实采访也不是很必要,咱们今天时间不宽裕,要不就让学生们先回去上课吧。”他这样说。
声音温和清润,听起来莫名有种笃定和稳重感觉。
于是孟佳她们就被放了回去。
走廊拐角处放着一版半成品的宣传背景,旁边散着两篇采访废稿,上面几个核心问题尤其醒目。
她刻意落后其他同学几步,在几页采访稿中拼凑出了那人的基本信息。
二十二岁,管理过三家公司。
难怪觉得方衡身上有种区别于其他人的,鹤立鸡群的气质。
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做精英感,或者说“英”而不“精”,毕竟和许多刻意与普通人拉出距离的精英相比,方衡还是很接地气的。
她那时只在畅想着,自己长到二十多岁会是什么光景。
……
这间诊室的门一直没关,闲杂人等都被限制在门口,但专注一些,基本能听到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交谈。
方衡走进去坐下,按照医生的指示挽起裤腿。
果然是假肢。
医生帮他一起把假肢拆卸下来,截面在膝盖上方,红肿得厉害。
孟佳在后面看得头皮发麻,离开前隐约听到医生建议他重新做副假肢。
要不了多久就该午休了,方衡不会在门诊这边耽搁太久。
电梯依旧停留在第三层。
她盯着上面的数字,忽然转身从消防通道跑下去。
读高中时的餐费是方氏出的,受人恩惠,她也希望能回报些什么。
食堂就建在负一层,档口不少,味道也不错,孟佳在馄饨和铁板烧之间的纠结下买了盒肠粉。
这东西清淡润口,应该适合病人。
或许方衡现在并不希望被打扰。但任谁都看得出,他比从前落魄许多,一定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要她看到了却装作不知情吗,她做不出。
然而直到走进住院处,孟佳终于产生了一个很有必要的自我怀疑。
会不会太冒昧了。
她根据护士的指示,走到了方衡那间病房门口,然后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会顾虑自己的行为有些冒昧。
礼节性的看望病人,应该有鲜花有果篮,再重视些,甚至还要给包个红包作为心意。哪有初次见面拎盒饭的。这种行为只能发生在旧友之间,相互照应的情况下举手之劳的事,不然难免有怠慢的嫌疑。
她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来,别关心不成反倒结仇。
隔着门板还有思考的余地,结果下一刻,病房里有人推门而出,她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方衡的视线里。
对上了那双平静的眼眸。
——他现在那么虚弱,他从前那么善解人意,他不会曲解自己。
孟佳忽然生出一股底气。
方衡没想到这人是来找自己的,扫了一眼继续闭目养神,直到身旁的凳子被挪动,他看向孟佳。
“方总你好。”
这么叫应该没错,当年在仪式上别人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孟佳想了想,决定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孟佳,读书的时候接受过方家企业的资助,一直很感激你们,但是没有什么回报的机会。”
“今天来医院办事,正好和你乘同一个电梯,认出了你。”
她托住袋子往前送了送,里面那杯鲜榨果汁触感冰凉,心说刚才应该再带杯热豆浆的:“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挑了我爱吃的东西随便买了点。”
“来得匆忙,您别见怪。”
“我这两天会经常来医院,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孟佳几乎没有停顿,是早早打好的腹稿,生怕等下说话忘了思路,赶紧全都倒出来。
方衡明白过来,扯出一丝笑意,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不是什么大问题,谢谢你的好意。”
这会儿笑意显得更真挚些:“不过不用太麻烦,今天是助理家里有事,没时间替我带饭,我这样……又不方便下楼,明天他就回来了。”
他的一节腿确实不见了,现在比刚才看得更真切,裤子下方缺了一大截。好在刚才有了心里准备,这会儿孟佳面对这情况不会失态。
方衡的话听着是有人照顾的,孟佳松了口气,见他也不是很避讳自己的伤,精神面貌与刚才有区别,她心想果然是自己以己度人了,这样矜贵的人,哪里能落魄呢。
她也没必要多待。
他们不熟,没有家常可以闲话,饭送到也就可以走了。
这时许多念头忽然一起跑出来。
既然表明了记挂着人家的帮助,只来送一顿饭是不是显得太鸡贼些。
她早就渡过了难关,本来也想把那笔助学金还给方氏,现下正是好时机。
就当是遇见方衡住院和得知腿伤后一起随份子了。否则没个名目,受助的人若想直接把钱还回去,捐助者也不见得会同意。
只是出门前哪想过会遇见这事,她现在浑身上下也凑不出二十块钱。
现问人家要账号转账,总归是有些不诚心,那就明天再说吧。
金额大概是,一万二千元。
孟佳想了想,还是先告别了。
她边走还边考虑,如果明天来随礼的时候方衡不肯收,那笔钱还不回方氏,她就等着过两年手头再宽裕些,选个山里的孩子资助,把这份能量传递下去。
毕竟她现在很会赚钱。
走廊里偶尔传来几句要求护士拔针的声音,除此之外很安静,这会儿飘散起了浑浊的饭菜香气。
护士风风火火地拿着个小本子,越过孟佳闯进门,直直往里走。
“方衡是吗。”
孟佳听见方衡应答一声。
“之前说过来着,你入院时交的钱不够,有时间得去补交一下,最晚这周五前就得交齐,不然药就得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