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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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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黎宿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每逢初一十五,祁郁行无论有多忙都会放下所有事务回祁家陪长辈。
碰巧遇见那日正是旧历九月初一,黎宿与祁郁行有了短暂的实质性对话。
祁郁行了解黎宿刚从外家出来,要去都轩阁找妈妈,她状态看起来实在太糟糕,又没打伞,祁郁行便提出要送她一程。
黎宿觉得是世交情分和旧年那一份歉意在作祟,才使祁郁行心软走下神坛,说出了要送她这番话。
跟当初一样,看她可怜。
祁郁行那辆银色宾利就堵在前面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上。
他架着伞,伞面大半倾斜向黎宿,雨势不大,却湍急,他肩膀处的衣料和衣袖被雨水洇湿,而黎宿穿的那条裙子,布料轻盈,被溅起的水花打湿,沉甸甸地随风翻飞。
两人走在白茫茫的路灯下,嘈杂熙攘的人潮里,因着有一定的年龄差距,没什么共同话题,也不是话多的人,一路都默着,直至走到被堵停在马路牙子旁的宾利。
祁郁行看了看路况,前方的交通事故快处理好了,他抬手敲响驾驶座的窗户,司机眼疾手快地关闭车内音响,解锁下车。
祁郁行移伞护着司机和黎宿,不让他们淋到一滴雨,任由自己被雨淋着。
黎宿静静地看着祁郁行,祁郁行开口交代司机:“刘叔,你送她去都轩阁。”
“好的,大少。”
刘叔应下后,稍有疑惑地侧眸望了眼黎宿,不多问。祁郁行拉开后车门,先让黎宿坐进车,转而去后备箱拿了两样东西给她。
一把家族定制长柄伞,一件用纸袋装着的黑色翻领夹克。
车内有祁郁行身上香味,似雨后森林扩散在树间雾里的清木香,干净,微涩,好闻到不可救药的沉迷。
黎宿征了好一会儿,听到祁郁行对她说:“你的外衣湿了,现在不换的话容易着凉。车玻璃贴了防窥膜,你放心。”
祁郁行和刘叔站在车外,背对着,黎宿在车内快速将半湿的开衫脱下叠进纸袋,应付式穿上他给的外套,然后落下车窗。
祁郁行听到动静,转过身:“好了吗?”
黎宿靠近车窗,轻回:“嗯。”
祁郁行拍了拍刘叔的肩膀,刘叔会意上车,祁郁行在后车座的窗口弯下腰,用一种长辈对待小朋友的口吻跟她说:“刘叔是哥哥家的人,他会送你到都轩阁,别怕。”
窗沿细小的雨点飞溅到脖颈的肌肤,微凉,黎宿放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一双清澈湿润的眼睛里似有碎光闪烁。
她仰头看他:“我不怕,麻烦祁哥哥了。”
她像只迷了路的兔子,蜷缩在森林某个角落里,小脸被冻得苍白,眼尾,鼻尖微微泛着红,无辜而又惹人怜惜。
祁郁行的心有些软,他抬手轻轻地揉了下她的脑袋,唇角的笑漾满了温柔:“能帮到十一是哥哥的荣幸。”
到都轩搁时已过七点半,比约定时间迟了半小时,身上衣服也在雅间外的盥洗室换回了自己那件半湿的开衫。
黎宿向雅间内的众人解释了迟到的缘由,除了慕之和满脸郁结,拗着气不怎么搭理她这个女儿外,其余人嘴上都说特殊情况能理解,对她的态度全程保持适中也摊明,看着对她并无过多欢喜,但从她们在餐桌上的表现,不难看出她们私底下都争着抢着想要收她进门下。
明里客气有加,暗里针锋相对。
黎宿不动声色地看着,听着,一语不发,只偶尔她们提到她的时候礼貌微笑,应两声,不骄不躁。
“小宿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有灵性,天资最好的。她从四岁开始接触舞种,这十二年来没缺席过一天训练,无论是什么形式的比赛,她都是拿奖拿到手软的那个。”
余秋暖着一身宽松的绿色长裙,化了淡妆,秀发低挽,孕四月,已经开始显怀了。
余秋暖的手落在腹部轻抚,又柔声开腔:“要不是这小家伙来得急,我都要同老唐商量来上京发展,继续指导小宿了。”
这次带有目的的小聚,如慕之和所愿,黎宿加入了国区舞剧团,舞协入驻组织的金牌舞团,也就是郑轻墨所在的那个。
郑轻墨很快就在她的指导老师杨玉洁那里得知了消息,给她发来了一条祝贺短信。
两个字。
——“恭喜。”
近十点,雨已经停了,黎宿将老师们一一送上车后,与慕之和站在走廊风口处。
慕之和心里欢喜,打电话告知黎知怀此事,又扯了会儿其他,黎宿静默在一旁,提着纸袋,拿着长柄伞,身上的外衣刚在包厢里被空调暖气烘得半干,但还是有些湿意。
黎宿低眸看着手里的两样东西,心想:该怎么还给他呢?
想见他,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慕之和打完电话,手触到黎宿的衣服时,皱起秀眉:“怎么过来的?”
“……打车。”
黎宿撒谎,下意识握紧伞柄,把上面那个清晰立体的‘祁’字藏在手心里不被发现。
慕之和问:“你姥姥今日找你过去有何事?”
“黎也入学世德,让我照看着些。”
黎宿还未提接送的事情,慕之和就已经多想了:“黎也为何会入学世德?就算你姥姥姥爷要回国定居,那也应该是回深港。”
“我不清楚其中。”黎宿说。
姥姥是上京本土人,而姥爷祖籍在深港,姥姥嫁给姥爷后没有随居深港,选择留京继续执业,就算后来分开又和好,两人也是异地相处,感情牢固却也很微弱,因姥爷年轻时曾为一己私欲,明目张胆出过轨,还有几个婚外子,姥姥心中介怀,一直不原谅。
黎也出生那年,恰逢姥姥到龄退休,姥爷浪子收心,改邪归正。两人有意借助孩子在晚年修复夫妻感情,便不顾姨母和三舅三舅妈反对,执意带着新生婴儿去最初的相识相爱之地定居——美国。
姥爷曾斥巨资在美国修建了一座中式宅院,依山傍水,有带领发展兴旺家族之意,便取名:慕公馆。
黎宿跟他们在美国生活过两年。
当初黎宿会被抱回住宅养着,是慕老夫人认为慕之和那样懦弱又小家性子的人教养不好一个孩子,会毁了家族后代,明里暗里也不让慕之和跟黎宿多接触,以免在定性之前被慕之和灌输什么恶劣思想。
就这样,一直到黎宿九岁那年。
若不是慕之和念女心切,导致忧虑成疾,低声下气哭着求到了慕老夫妇面前,扰得他们厌烦,黎宿会一直养在慕老夫妇膝下。
而黎也从出生起就跟着姥姥姥爷生活在美国,黎宿听三表姐慕晞澜说过,幺妹黎也是姥姥姥爷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儿,不舍把她交给任何一个人养育,他们去哪就把她带到哪去,惯性如此。
特别是姥爷,大房二房三房还有外面那些儿女给他添了那么多孙儿,他不见得要抱一个回主宅教养,一心扑在黎也的成长上。
三表姐还说:“老爷子再怎么重男轻女,也轻不到黎也头上,她啊,命太好,生对时候不说,还冠了慕姓,系在了解家,两家背后的万贯家产和滔天权势够她此生无忧了。”然后目光转向她,拍了拍黎宿的肩,话里有看清了、也看开了所有亲情关系的本质,坦然接受的意思:“我和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在爷爷奶奶眼里只是一代继承人而已,只有黎也是他们的孩子。”
原以为这句话有夸张和讽刺的复杂成分在。姥姥姥爷再怎么宠爱黎也,也不会过分放纵她,任由她性子行事,应该也会像他们一样时常被制约束缚。
黎宿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到了入学那日,黎也真就在那个黎宿认为很庄重的家里,耍起了性子,还闹绝食,说什么都不肯去学校,一直赖着拖着。
姥姥打电话让黎宿过去劝,黎宿放学后,去解家宅问黎也为什么不愿去学校。
黎也说学校里有她讨厌的男生,那男生揍过她,还骂她是小洋人,普通话都说不好,她要留家里练会拳脚功夫了再去学校。
听着有那么一丝的离经叛道,重点是三舅三舅妈知道后,不管姥姥姥爷的反对,居然同意了黎也留在家,夫妻俩放下公务一周,留在家里手把手教黎也打架和怼人,把姥姥姥爷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看你们两个非得把我孙女养成霸王才罢休!”
“霸王霸王,爷爷你总把我形容成猴子,猴子毛那么多,人家明明是个白白净净的美女。”
京宜点了点黎也的鼻子,笑着纠正道:“笨蛋美女,称大王的才是猴子。”
“那称老子的呢,爷爷和爸爸老是老子老子的,是想显摆自己读书的多……唔。”黎也被京宜捂住嘴了。
姥姥姥爷没眼看,又拿爱子爱孙没辙,只能摆手任由他们去。
黎宿想,三表姐说得好像是真的。
姥姥姥爷偏爱黎也。
隔星期的周一早上,已经正式入秋了,风很大,吹得落叶乱飞,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校门口四周走动,喧闹感十足。
黎宿站在刻有校标校名的大理石前。
姥爷牵着黎也从车里下来时,黎宿向他们走过去,黎也跟黎宿穿着同款正统校服,看到黎宿,弯起眉眼,声音脆生生的响亮:“姐姐!”
黎宿对黎也浅浅地笑了一下,转看慕老,生疏的熟悉称呼:“姥爷。”
慕老一身唐装,淡淡地“嗯”了声,没看她,把红色刺绣书包给黎也背上,并一字一句的叮嘱着,生怕黎也没听进去:“昨日同你说的莫忘了,在学校不许在老师面前耍小聪明,不许跟同学打架,放学了去找你十一姐回家,要不就跟车回……”
“知道知道,爷,您再啰嗦,我们就要迟到了。”
说着,黎也握上黎宿的手:“姐姐,我们走吧。”
黎宿被牵着走了两步,回头看,慕老已然换了一副神情,不温不慈,深深看了眼她后,说:“照顾好妹妹,有事及时给主宅打电话。”
进校门,行至小学部,黎宿在花丛外围蹲下身帮黎也整理制服领结,视线无意扫过胸前刺绣上的字——解子奈。
怎么用了这个姓名来上学?
姥爷他不是最奉行低调行事么?
系领结的动作停下,黎宿眉头细微地皱起,抬起头看妹妹:“黎也。”
“嗯?”
周遭经过的学生很多,黎宿低声:“姥姥姥爷他们……平常对你好吗?”
这问题很敏感也很直白,要是让主宅的人听见了,大概会觉得她居心不良。
黎也歪了歪头,不到十岁的她稚气未脱,看起来天真单纯,不懂家族关系里的弯弯绕绕:“他们为什么会对我不好?爷爷奶奶说我是他们的小心肝儿,宝贝着呢。姐姐别担心。”
“嗯。”黎宿又问,“知道国小四班怎么走吗?”
“知道,昨天爷爷带我走了好几遍。”
领结系好了,黎也低头看,黎宿起身,温笑着摸了摸她的发辫:“进去吧,中午放学在教室等姐姐,姐姐带你去食堂用午餐。”
黎也乖巧应:“好。”
早自习铃声急促响完第一遍,黎宿才回到高中部,长廊中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动,许多班级还尚未进入学习状态,状态懒懒散散的,她所在的班级也是。
后排的同学吃着早餐跟她打招呼:“黎宿,早啊,今天怎么踩点了?你平常可是最早到的那一个。”
“去了趟小学部。”
“你还有弟弟妹妹啊?”
“妹妹,四年级。”
“那个年纪的小学生最皮了。”
黎宿浅笑。
开学有两个多月了,世德国际几乎每个星期都举办有娱乐活动,大家一起玩多了,关系渐渐也熟络起来。
应了几个同学的晨间问候,黎宿将书包放进储物柜,正好第二遍课铃响,班内嘈杂减弱,散在教室各角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座。
黎宿在储物柜里翻找出待会上要用的课本,动作有些急,关上柜门,随后转身,额头撞到了路过男生的肩骨,他手里拿着课本和学校发派的IPad,磁吸在iPad上面的白色电容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抱歉。”
黎宿下意识蹲身去捡,瞿祈也弯下了腰,他的手指跟她的发轻微碰触,指尖微微蜷缩,站直了身。
她把笔捡起还他,再次道:“不好意思。”
两人双目相对视,瞿祈清隽的脸上噙着浅浅的笑,嗓音清朗温和:“没事。”
“瞿祈,Andy让你去办公室帮忙拿教具。”隔壁班班委路过教室后门时喊。
Andy,朱智。
是他们班的班主任,为人和善,教龄长,资历深,学生喜爱度最高的一位中年老师。
瞿祈应了声,出了教室。
黎宿回座位坐下,整理各科的作业本,谷枝在用笔记本电脑撰写下周运动会要用到的通讯稿,边敲打键盘边问她:“黎宿,你会打马球吗?”
“不会。”
慕之和从来不让她参与这些有危险性的活动,惯以琴棋书画来培养她,想让她成为一个精通才艺的端庄淑女。
谷枝说:“杜杜上周末跟我哥他们去玩轮滑摔到手,骨折了,不能参加运动赛了,她报的那几个项目就差马球没找到替补。”
隔壁桌同学问黎宿借西班牙作业,黎宿从一沓作业本里抽出一本黄色本子递过去,才缓缓说回谷枝:“我记得马球是两班一起组队参赛。”
“对,签抽到五班。”谷枝叹了口气说,“他们班有个女生打马球特别厉害,但Andy还是想找自班人,好打配合。”
“唉,我们朱哥这不是怕你家祈哥哥孤单没人陪,给他找个伴儿嘛。”
张驿的声音在身后发出,谷枝随手抄起一本书转身,柔柔的砸向张驿,转身时手肘碰了一记黎宿的手臂,黎宿手下的作业本移了个度。
“不准开我哥的玩笑,小心他听到了收拾你。”
张驿大马金刀靠着椅,抛着书,笑里带有趣意:“是是是,你哥从小洁身自好,最怕的就是跟女孩子不清不楚了,然后被你姑姑姑父吊起来混合双打。”
“闭嘴。”
“OK,我给你哥留点底。”
张驿给嘴巴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谷枝又气又恼,转过身时,悄声跟黎宿说:“我觉得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好没分寸,挺幼稚的,动不动就喜欢开男女玩笑。黎宿,你有没有跟我一样的感觉?”
黎宿点头,算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