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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诫弟 ...

  •   金家门房一看是钟成缘的车子来了,纷纷出来迎接,金击子扫了一眼,全都是生面孔,三年确实是太久了些。
      那门房给钟成缘行了个礼,有些疑惑地看着金击子问道:“这位是?”
      金屏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狗才,连主子也不认得!”
      那门房很伶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立刻跪倒在地,左右开弓抽自己嘴巴,“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三爷回来了,该罚该罚!该死该死!”
      钟成缘和金宅的家人们都很相熟,替他求情道:“饶他这一回吧。”
      金击子也没打算跟他计较,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进去吧。”
      还未待他们抬脚,钟王府一个家人赶着一辆车来了,上面跳下个小厮对钟成缘耳语了两句话,钟成缘面色不悦地用鼻子长出了一口气,对金击子道:“你们兄弟先团圆着,我突然有件杂事儿不得不办,晚上玉漏莫催楼见。”
      金击子也转喜为忧,“怎么了?”
      钟成缘摆摆手,“不过是寻常贺吊往来。”
      金击子连忙扶他上车,“不用管我,你先忙你的——”
      “说什么呢,晚上给你接风。”
      马夫在马屁股上一打,车便辚辚地走起来,不一会儿就远了,金击子长出一口气,默然地进了家门。
      他见金风露从庭前走过,问:“立儿呢?”
      “回三爷的话,四爷在书房呢。”
      “很好,你不要走,跟在后面,我去瞧瞧他都读些什么书。”
      昨日听钟成缘说了家中的景况,金击子心里便已凉了半截,想着这个弟弟几年都没人管教,多半是给落下了,长大了又会像他似的,不学好,不成才,不长进,混个西城小富商的名头就到顶了。
      金屏刚要去掀书房门帘,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侧耳细听,房中除了呼吸声外其余半点声响也无,他诧异起来,读书读书,这是“读”的什么书?
      他猛不丁进了屋,只见金立子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本书在看,身边四个书童,一个靠着窗看外面的鸟窝,一个对着砚台发呆,一个靠着桌子打瞌睡,还有一个已倚着书架睡熟了,前襟还沾着几点口涎。
      金击子的心这下彻底凉了,以为他在看什么混书,一把将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正过来一看,却是一本《大学》。
      金立子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三哥?”
      金击子质问道:“你念书怎么悄无声息的,能背得住吗?”
      金立子对答道:“四哥哥说死记硬背是最下等的读书,若能明白其意,观其大略也未尝不可,若能融会贯通,背诵也就不成问题。”
      “他?他给你这样说?”
      金立子点点头,一五一十地道:“嗯,四哥哥常看着我读书。”
      金击子心想:坏了,他自己都无心科举,别把立儿教得也剑走偏锋。
      他见案上还有一沓写了字句的纸张,拿起来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半张小楷,喜出望外地问道:“这是你写的?”
      金立子点头。
      “谁教你的?”
      “一大半是四哥哥教的,还有一小半是临的帖。”
      金击子不可思议地一边看一边摇头,王府里长大的就是非同寻常,没想到钟成缘还有这等童子功。
      “这是你写的文章,还是誊抄的旁人的?”
      “是我写的,但还需再改改。”
      金击子翻到最后一页,见顶上是一句“海上生明月”,字迹与金立子运笔相似却意韵不同,雅正中更带一股清丽的风采,想必这就是钟成缘的手书了。
      “这是他给你出的题目?”
      “正是。”
      金击子从头至尾细细地看完,每一页钟成缘都用朱墨在金立子的原稿旁详细地批注,改后更觉文章结构严整、议论有据、旁征博引、不落俗套。
      金击子不禁啧啧称奇、拍手称妙,“哎呀,我可得好好的谢他——”
      他正高兴着,却突然脸色一转,刚才满面的欣喜已杳无踪迹,沉郁地摇摇头,将文稿依依不舍地放在桌上。
      金立子大为不解,问道:“哥哥怎么了?”
      金击子没答话,却又问了他一句:“他常来我们家吗?”
      “谁啊?四哥哥吗?他常来。”
      “有多经常?”
      “他不得空的时候三四天来一次,无事的时候一两天来一次,有时晚上也在这里歇了。”
      金击子看着金立子仍是一片天真烂漫的模样,不觉悲欣交集。
      金立子仍要再问。
      金击子暗想: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平添烦恼,不如不知道的好。便三言两语岔开来,“架子上蓝本儿的是兵书吗?”
      金立子点头道:“是四哥哥的,在这里看我念书闷了时就翻翻看看,他的闲情逸致倒与旁人不同。”
      金击子对着那书勾勾两指,金屏便过去将那几本一起取下。
      他接过来,抚着封页道:“他可是正经学过这个的,也不明白他怎么会爱这些。”
      他将书递给金屏,金屏便又放回原处。
      “不打搅你了,你接着念吧。”
      金击子又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才出了门。出来只见金珠和金灯在门口站着等着回话,问道:“给各处带的江南礼品都送过去了吗?”
      金珠回道:“一早就送去了。”
      “好,那再打点些新鲜的南方果品,送到玉漏莫催楼。”
      金珠刚要去,金击子喊住了他,“等等,金灯去,你仍去看着对账,我就不过去了——哎等等,算了,我明天还是再去看一眼。”
      近晚饭时,金击子刚要出门,就听小厮来报,说好去处的东家李轻烟乘一辆大车已经在外头等他们了。
      “哦?他来得真早。”
      他迈步出门,只见一个人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捻着一朵火红的杏花,一只脚踩在车辕上,仰头看树梢上成双的燕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虽行动粗鲁,但生的分外艳冶轻盈,深眼墨眉,唇似抿血,又有一头黑压压的好头发,比那枝头上的花朵还扎眼,这人便是李轻烟。
      一听见动静,李轻烟异常机警地转过头去,手挡在胸前,一见来人是金击子才放松了下来,将手里的杏花一抛,顺势抬手把鬓发抿在耳后,另一手将衣摆稍微捻起,露出半只脚来,非常灵巧地将那花踢了一下,飞到路边的草丛里,满面春风地高声调笑:“呦——这是谁啊?看着面善,怎么想不起来呢?李青,你认得他吗?”
      李青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副手,好去处上上下下都称他为小李爷,李青仍旧那副恭恭敬敬、不起波澜的表情,道:“这或许是金三爷。”
      说完便又安安静静地垂手站着。
      李轻烟左右歪歪头,撇了撇嘴,“看着是有点儿像。”
      金击子也打趣道:“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你在这儿等谁?”
      李轻烟睁眼说瞎话:“我顺路来接人参果的,没想到先遇见个金击子,正好多了一件趁手的器件儿。”
      金击子笑着上去拧他的胳膊,他最烦心自己这个荒唐名字,没人敢拿做个跟他玩笑,偏偏李轻烟常常“金击子”“人参果”的不离口。
      李轻烟道:“咱们别在这儿诙谐了,教钟大哥等着倒不好。”
      “对对对。”
      李轻烟正要上车,李青却一动不动,那深枣红色的车帘儿自己就开了。
      金击子一歪头,“呦?三师弟又有新花样啦?”
      “害,当然是他,整天就爱捣鼓这些机巧玩意儿。”
      登上车辕,金击子惊喜地赞叹了一声,车厢内真是别有洞天。
      两个并着的软座,座下镂空雕花里不知有什么机关,往外冒着缕缕香雾,李轻烟用手在那团升腾着的白汽里搅了搅,“我说春天干燥的很,他就给我弄了个这个,这里头的香还能换。”
      他一按那花心,啪的一下弹了出来,里头用个小筒装着香膏香脂,还有个环能拉起来。
      金击子啧啧称奇,坐了下来,手边是一个小木几,几上用白玉宽口瓶插着两支鲜红多目的石榴花,如同一捧雪上的一拢火,将熄却挣扎着再燃一回;又似白绫缎上的一片血,凄怆却还咽不下一口气。
      李轻烟指着那花瓶,手指尖高高翘起,道:“这个也有名堂。”
      他把那小几晃来晃去,瓶中花朵却纹丝不动,一点水星儿都没溅出来。
      李轻烟抬手以拇指食指中指捏住右手边的一个殷红的穗子,小指似花蕊般翘着,那门帘儿便自己合上了。
      他又翻过手掌,手指似在空中挽了一个花儿,执起一个小西施壶倒了两杯茶。右手绕着左手划了一圈,捻住左手的袖口,将茶杯递给金击子。
      金击子的眼睛忍不住紧跟着李轻烟的手,他早年唱过乾旦,一些身段与手势改也改不了了,手上小动作出奇的多,随着动作和言语在空中翻转指点,而且他两手跟上台时涂了粉一般光滑白腻,叫人想移开眼睛都难。
      李轻烟又按了个什么,那西施壶便又沉进了桌下。
      金击子笑道:“三师弟人虽未到,却无处不在。”
      “害,也就是在我这里,随便他怎么折腾。”
      “那他怎么去?”
      “他和钟老三很对脾气,这两个呆子今天正好又一起当值,肯定是一起去,咱们别管他俩。”
      金击子吃了一惊,“他也来?”
      李轻烟道:“昂,钟老大也来啊,不是一块儿给你接风吗?”
      “我的老天爷啊,我哪里就怎么尊贵了,二哥不来吧?”
      “估计他不来吧,怎么?你怕他?”
      金击子苦笑道:“哎呦,我倒是不怕他。我……唉!他们王府的人行事很是吊诡,他们面上跟我客客气气、热热络络,我有时候都有种他们挺喜欢我的错觉,但只要我哪里不对,回头他们就照着果子挑不是。”
      李轻烟故意往他那边挤了挤,“欸,咋了这是?心里又装啥事儿了?”
      金击子摇摇头,“没有。”
      李轻烟用肩头撞撞他,“说啊,我数到三,不说我可就不听了,你自个儿憋着吧,三——”
      “哎呀,好了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江南吗?”
      “大概——知道。”
      “我有话从来不瞒你,果子家的人你也都清楚,大哥和三哥真是好人,温柔敦厚[1],但却不当家,当家的钟伯父和二哥面上虽对我装模作样的,我心里明镜似的,他们都打心眼儿里看不上我,我只要一站到那绿琉璃瓦下边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1]不是现代含义的温柔敦厚,是孔子说的温柔敦厚。)
      “你走南闯北做生意的,脸皮子什么时候这么薄,这样就受不住了?”
      “这些我尚可不放在心上,可……唉——我长了这么大才算知道‘侯府’二字极是可怕。不论行动坐卧,少则五六人傍边,多则几十人围绕,一举一动都有人拿明晃晃的眼睛指着,一言一行都有老妈妈管教束缚。窗户是纱糊的,门是木头做的,哪里有半点儿能隐藏的地方。”
      李轻烟啧啧两声,“灵通阁能到如此地步,少不了他们那等人的功劳。”
      金击子眉头皱的更深,眼皮也仿佛更双了,“最可怕是人多口杂,这么多人揉在一起,关系交错复杂,都是爱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的,一点子的不是,就给传的像杀了人。
      咱们哥儿几个刚回来的时候,我当时也不懂那么多,以前和果子亲近惯了,行动言语不妨头,没过几天就给传的无法无天。
      更何况我还不住在府里,在外头就听他们把他说的那样不堪,还绘声绘色、有模有样的,若不是我跟他是这么多年的老相知,弄不好真信了他们的鬼话。
      后来我就算只是跟他一张桌子吃个饭,也没什么小动作,也没说什么话,他们也能空穴来风嚼舌根,这些你应该是知道的。”
      李轻烟沉着脸点点头,“确实有所耳闻,当时还出面管了一管,但里头的人我弄不了,只能随他们去。”
      “更可恨还有爱挑拨离间的,要不是他们父子兄弟同枝同气,就算有一点儿不和睦,早就闹得鸡犬不宁了。
      饶是他们不信下人的挑唆,又不担心辱没了他们的好名声,也一定心疼自家孩子平白担了这么多脏话、白生这么多闲气。
      果子虽没给我说起过什么,但我想他父兄绝对没少给他说过什么硬话,我不愿意他夹在中间为难,待在万安也无益,不如去苏杭碰碰运气,幸好确实也闯出了点儿名堂。”
      李轻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真他妈的糟心,看来不论富贵贫贱,都难逃人间烦恼。”
      金击子悔恨地一拍膝盖,“可是我没想到啊,我走是走了,我家还留在这儿,他三天两头的给我打点家务事,比我在这里还费心,唉——不知道王府里的人又怎么在他背后胡说八道呢。”
      李轻烟倒不是很同意他这话,宽慰他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能享福呢?手脚长在人家自己身上,他爱怎么有情有义就怎么有情有义,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跟谁处就跟谁处,他既然能这么做,那就说明他还经受的住,你这样想拿又不敢拿、要说又不肯说,那才是辜负了他一片心!”
      金击子若有所思地缓缓点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李轻烟冲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下子,“什么有些道理,是非常非常有道理!”
      金击子半展愁眉地笑了,道:“多谢。”
      “谢我?拿什么谢我?”
      “唔,差点儿忘了——”金击子从怀里掏了出个东西,“拿这个谢你怎么样?”
      李轻烟夺过来细细端详,是一把小巧的匕首,刀鞘上镶着深红暗绿的玛瑙玉石,刀刃尖薄成一条看不清的细线,他抿嘴笑一下,道:“哼!怪不得你这花花公子名声在外,还真会讨人欢心。”
      金击子道:“我还给黎木头带了个木头的小玩意儿,这个扣那个,那个锁这个的,我也看不明白,金屏拿着呢,回头我给他送过去。”
      一听这话李轻烟脾气又上来了,“别给我提他,我要被他气死了!”
      “他又怎么惹你啦?”
      “前天我们俩约——哦不,是我约了他小聚一下,我好不容易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给他说,我昨天上午在万安,下午到了衢州(曲曲折折),晚上到了幽州(幽暗不明),今天早上在通州(尾椎疼痛),下午到了原州(很远的州),紧赶慢赶才赶回来,车轱辘都跑瓢了。”
      “我的老天爷,这不得累得够呛!”
      李轻烟一拳锤在那小木几上,之前那个西施壶砰的一下子从哪里跳了出来,“谁说不是呢!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李轻烟坐直身体,学起黎华那个神态,捏着下巴,装出凝神沉思的样子,用正经八百的语调说:“那我要给你做一个双毂的车轮,一个坏了就把另一个降下来继续使用。”
      金击子忍俊不禁。
      李轻烟又给了他一下子,“别笑!我当时就火冒三丈,说,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车轮子吗?!他想了一会儿,说——”
      李轻烟又抱起胳膊来学黎华苦思冥想的样子,“重点是你差点儿没赶在关城门之前回来吗?”
      金击子哈哈的笑出声来。
      李轻烟戳着自己的脑门子,“我当时被他气得,就觉得这个头突突得跳,我说,我这两天都没休息好,你不应该安慰安慰我吗?!”
      “然后他怎么说?”
      “你肯定都想不到!他自己竟然乐了,说,我怎么能那样想呢!”
      金击子眼泪都出来了,伏在李轻烟肩膀上笑个不住。
      “好啦,你别笑了,你说说他多气人!”
      金击子一边用手帕子拭泪一边宽慰他道:“确实是个呆子,不过好在他气你一回,你还得了个轮子,双毂的轮子长什么样子?”
      “你屁股底下这不就是嘛——”
      “真的啊?动作这么快,这就给装上了,他不会是连夜给你研究的吧?”金击子惊奇地掀开窗帘伸出头去看。
      李轻烟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那可不。”
      “整天都快被你们俩逗死。”
      李轻烟拧了他一下,“算了算了,你把给他的玩意儿给我吧,下午我正好路过,直接给他得了。”
      金击子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你又笑个什么?”李轻烟叫他笑的有些局促,用手去戳他的酒窝。
      金击子用食指点点他,“你又要骂他,又想着他,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人。”
      李轻烟立刻张牙舞爪地反击,“你不别扭?你又要近他,又要远他!”
      金击子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钟成缘急急地回家,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准备出门,转过假山,迎面撞上他二哥钟步筹。
      他一个退步,赶忙收起满脸的欢欣雀跃,但还是被钟步筹瞧见了。
      钟步筹冷笑一下,问:“又是去那小子家?”
      钟成缘只得一五一十地说道:“二师兄金击子昨儿回了万安,今天大家一起给他接风。”
      钟步筹果然又夹枪带棒地道:“他可算回来了!回来了倒好,省得你替别人养儿子,自己倒过得像个和尚似的!”
      钟成缘知自己往日行径依世俗之见确实有几分荒诞,心觉理亏不敢与父兄争辩,只能硬着头皮赔笑。
      正巧他三哥钟思至回来换下官服,三师兄黎华与他一同前来,两人并肩而行,一个举手投足自带一段君子风流,一个一身刚正不阿的端方气度,他二人刚好撞见钟步筹又因为金击子的缘故训钟成缘。
      人家兄长在自己家里训弟弟,黎华虽然心中不悦却不能发作。
      钟思至立刻止住了脚步,一脸歉意地对黎华道:“让黎兄见笑了,要不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黎华点点头,随几个钟家家仆出了跨院。
      钟思至立刻上前几步,钟成缘一瞧见他来了,暗自松了口气,不自觉地往他后面靠了靠。
      钟思至嗔怪地瞅了一眼钟步筹,仍言辞恭敬地道:“二哥近日督办官中要事,行动言语也应当更加谨慎,也不瞧瞧有没有外人就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有外人又如何?我说的不在理?”
      “你我兄弟就事论事,若要我平心而论,二哥也忒有些以门第论恩仇,咱们缘儿小小年纪就离家在外,穿衣做饭一概不会,人情世事全然不晓,若不是金公子茶饭起居悉心照料,缘儿不知道要过怎样日子。此事又不是只有一面之词,其中种种情状黎兄不都详尽说明了吗?为何二哥就是不肯放下心中芥蒂?”
      “我没说他对咱家没有恩情啊,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曾亏待过他呀。不说别的,就说他家的货船南北往来,不都是挂着咱们家名号吗?光这陆路水路的税就不知少交多少。而且他刚回来时,年轻不服众,他那群亲戚和对家又像恶狼似的,若不是我们帮衬,他怎么可能站得住脚?纵使他对咱家有天大的恩情,这也该还清了吧?”
      钟成缘眼见着两个哥哥虽不是面红耳赤、盎盂相击,却是心平气和地据理力争、彬彬有礼地各不相让,不明争却暗犟,一时间僵持不下。
      钟思至做了这些年使官,口才是专门练过的,钟步筹渐渐落了下风,但他也是在户部摸爬滚打过来的,哪里肯服软,一撩袖子,强硬地道:“我不要给你比嘴皮子,你也不妄想跟我比手腕子。”
      唉,真是一家兄友弟恭的好兄弟,没奈何,只好从中调停,把话岔开道:“哎呀——二哥三哥,我晌午吃得少,这会儿头昏得要命。”
      二人也知相持无益,都止住话头。但钟步筹临了还非得再讥讽一句:“那你就快去吧,免得让贵人久等。”
      钟思至和钟成缘脸上都不好看,钟成缘赶紧拉着他三哥走了,再纠缠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两兄弟坐在车上,钟思至仍有些忿忿不平,“我就想不通,都一样的读圣贤书,二哥怎么就读出这样一副市侩心肠?”
      “哎呀,三哥——我也读一样的书,不也离经叛道?”
      “这怎么会是离经叛道?他于你有情,你于他有义,他于你有恩,你于他有担当,这就是理所应当、君子所为啊!”
      “害——”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也——算了,这话我也不该说。哎对了,那天父亲脸色不大好,也是为金三弟这事儿吗?”
      听他提起此事,钟成缘脸色微微有些异样,但立刻点点头,道:“也是为此事。”
      钟思至发出一声不满地闷哼。
      两人正说着话,车已行至玉漏莫催楼下,金屏上来打着车帘子,李青扶二人下车,钟成缘一看是他俩,问道:“不会都来了吧?”
      金屏只道:“钟大爷也来了。”
      好嘛,就等他俩了,两人忙下了车,一径上了玉漏莫催楼的顶楼,这一整层只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间方正阔大,三面有窗,南窗可远眺江上游船画舫,东窗可见堤上一行烟柳,北窗檐垂着数十串紫藤花,暖风浮动,香气拂面。
      钟家大哥钟深顾正一脸关切地问金击子与李轻烟,最近周边蛮夷屡次骚动,他们生意还好做么,士绅豪强难为他们么,前些天下大雨耽误货物运输么等等。
      钟深顾这人有种官宦氏族少有的气质,和蔼可亲、和风细雨,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切,跟亲哥哥相处一样踏实,无需担心在他面前说错话、办错事。
      他只消看一眼便猜到自己这几个兄弟定是又有小刮擦了,他刚还纳闷怎么黎华也不大高兴,看来是老二又来那套了。
      他招呼二人坐了,让钟思至坐在他手侧,席间也好宽慰他几句。黎华一边是钟思至,一边是李轻烟。李轻烟又挨着金击子,金击子又挨着钟成缘。一桌人围坐在一起,首尾相接。
      布好了菜,钟深顾便打发钟家和黎家的小厮到外间伺候,只留了李青和金屏在里间,好让金击子和李轻烟自在些。
      李轻烟对黎华眨巴眨巴眼,与他开玩笑道:“我带了一班小戏来,但不巧这个中正端方的呆子也在,那我也只好听听雅乐新鲜新鲜——”
      钟深顾道:“那可巧,我这个呆三弟也能填些雅正的词,我们都不大爱听,合在一起咱们听听,兴许还喜欢起来了呢。”
      “哎呦大哥——”钟思至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别让兄弟们看我的笑话。”
      金击子道:“怎么可能笑话?三哥前些日子写的——”
      钟成缘见他背不起来,提醒道:“秋扇赋[2]。”([2]秋扇见捐。)
      “对对对,真是名扬天下,抄本在扬州卖的可贵了。”
      钟思至摆着手道:“不过牢骚而已,谬赞谬赞。”
      钟成缘知道钟思至写文章虽是一把好手,但音律却极不通,填的词和拍子大多都不对着,曲儿是曲儿,词儿是词儿,油水不溶,倒别有一番诙谐意味,起哄道:“三哥这样文采,一定要依着此时此景现写一首,让我们一刮凡目,以清俗耳!”
      强着钟思至填了三首,叫几个姐儿唱来听,果然把大家笑的前仰后合,他一个词竟要拆开放在两句里唱,众人说说笑笑着吃了饭,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好像暂时消散了片刻。
      入夜,王府的高马香车接走了钟家三兄弟,李轻烟载着与黎华一道走了,各人有各路,金击子只好独自和几个家人回到金宅。
      他在南方时常爱一个人待着,再叫几个歌儿舞女逗趣儿,图个心里轻松,现在却觉得一个人甚是没趣儿,半路叫金屏改道往铺子里去。
      金屏有些忧心地问道:“爷,才刚回来,歇个一宿两宿吧。”
      “不用。”
      伙计和货物都刚到万安,金击子不出意料地忙乱了好几天,待安排的都差不多了,想着回趟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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