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二十七章 自戕 ...
-
钟成缘跟着金屏来到易辛的寝宫,易辛留下的宫女宦官如往常那般在御榻周旁侍奉,钟士宸鸠占鹊巢面朝下趴着,钟成缘看他两条腿长长地伸着,好像一只牛蛙。
钟士宸见他独自前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耶?你的小情人走啦?”
钟成缘坐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呸,瞧你那小人得志、沾沾自喜的模样!像什么将军!”
钟士宸熟稔地跟他斗嘴:“哼,瞧你那儿女情长、长吁短叹的样子,算什么英雄?”
钟成缘又好气又好笑,但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同时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钟士宸匍匐着朝床沿爬了爬,痛得他倒吸冷气。
钟成缘往更远处挪了挪,一指头都没碰他。
钟士宸的心冷了下来,看着钟成缘郁郁寡欢的样子,长叹了口气,颓唐地道:“我真想不明白,甜言蜜语我确实不如他,难道其他地方也处处赶不上他?”
钟成缘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这样刚硬骄矜的人几时服过软,这还是头一遭见他怀疑自己。看他灰心丧气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还有种莫名的内疚,“不,你们都很好,都是出类拔萃的英才。”
“那凭什么——”
钟成缘打断他,摇摇头,不敢看他,道:“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
“我不服气,这种事还分什么先来后到的!”
钟成缘没搭茬,使了个眼色,金屏便和镈钟一起把宫娥太监都赶了出去,在殿门前看守。
偌大的寝殿中只有钟士宸与钟成缘二人,高下错落的烛火也暖不热宫闱的冷清。
“哎,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话一出口都带着回音,钟成缘禁不住瑟缩了一下,朝钟士宸坐近了些。
“什么怎么办?”
钟成缘见他装糊涂,白了他一眼,“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开窗,你也得开窗。”
“好。”
钟士宸开诚布公地承认道:“往后具体怎么样我还没想清楚,但如果小皇上召我回去,我绝对不去!”
钟成缘不甚同意地挑起眉毛。
“你那是什么表情?”
“依我的拙见,以眼下的情况,你还真没法儿抗旨呢。”
“怎么的?”
“首先,你虽然拥兵几十万,但这些人马一大半是临阵招来的大安子弟兵,他们都是奔着保家卫国来的,得了胜,他们是要返乡回家的;还有一小半是一路俘获的敌兵降将,这些人刚追随你,三心二意,能死心塌地给你卖命的没有多少。”
钟士宸的表情凝重起来,“这我知道。”
“而且,这么多人都是要吃饭花钱的,你拿啥养他们?饶是金家富甲天下,把家底儿搬空也就够十几万人吃了不到半个月,就算你要自给自足,等明年开春立刻开始耕田撒种,收割最快最快也得是夏末秋初,不等到那时候,这几十万兵马早就鸟兽散尽了。”
“这我也知道,我想直接带兵从西南往东南打,也不能说是打,应该算是送部下回乡,先拿下江南,把粮草问题解决了。”
钟成缘一副“如我所料”的神情,“这哪有这么容易,小皇上前月就派相圭将军回驻南方,就是为了防备你。到时候他一打出旗号,说你是反贼,平西军是叛军,那这些子弟兵哪能接受,肯定会临阵倒戈,到时候你不就麻烦了。”
钟士宸很心烦:“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照你看,我得怎么办?”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要是想图谋大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万一我一回去,那小崽子把我宰了怎么办?”
“那倒不至于,你有大功于国,如果就这么轻易处杀功臣,他立刻就会大失人心,到时候他那边会不会反水也说不准。”
“那现在我们俩谁都不能怎么样?”钟士宸总结道,焦躁地在床上锤了一拳。
“着什么急嘛,日子长着呢,先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
“光说我了,那你呢?”
“我?当然是平息几波士德遗民的小起义喽。”
“然后呢?”
钟成缘一摊手,“这就完了,没有然后了。”
钟士宸不满地提醒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钟成缘挑挑眉毛,“‘事了拂衣去’——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信不信由你。”
钟士宸很怀疑地看着他。
钟成缘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哎等等!”钟士宸费力地梗起脖子,质问他,“威名赫赫的陇西节度使要怎么拂衣?怎么去?”
钟成缘用袖子扫扫前襟,又将两袖一甩,“就这么拂衣,就这么去。”
说罢抬腿就往外走。
他说的不明不白,钟士宸自然不肯放过他,又叫住他:“走这么急干嘛?”
钟成缘理直气壮地答道:“这个小皇宫跟个老鼠洞似的,到处都是口子,我现在要是不去部署一番,过不了一会儿你就能跟暴民英勇搏斗了。你说我要不要走这么急?你是老大,都听你的。”
“……”钟士宸感觉他像在回避什么,但理由又分外充分,没奈何,只好暂时先放他走,“那你去吧。”
钟成缘得了令就一刻不停地出了门,生怕钟士宸反悔似的。
他甫一出去,之前那群如花似玉的宫女便又鱼贯而入,团团簇拥在钟士宸的卧榻四周,还有两对娇娥跪爬上榻,替他暖脚温床。钟士宸原本还挺享受的,感觉自己跟提前当了皇上似的,但经钟成缘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一搅和,心中又是狐疑又是不安。金击子这小子说得对,钟成缘确实不太对头,钟士宸完全没了沉湎于温柔乡的兴致,“别他妈的捶了,烦着呢,都退下吧。哎,那个谁,叫傅将来。”
前朝留下的大太监顺从地回了一声:“嗻。”
很快傅将就来到了面前,“将军伤势好些了吗?”
“我后脑勺又没长眼,哪儿看得见好不好。”
傅将跟他是老知交了,听他语气不善,哭笑不得地问:“呦,谁惹着你了?”
钟士宸没答话,朝傅将勾了勾手,“哎过来,我交待给你个事儿,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傅将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他床沿上,“你说。”
“从现在起,你啥也别干了,每天就跟着那小郡公。”
“跟着他做什么啊?不是早就把他的兵权夺了吗?”
“你别管,总之跟着他就对了。”
傅将一头雾水。
“寸步不离!记住了啊?”钟士宸头一回有点婆婆妈妈的。
傅将觉得此事必有隐情,便答应下来。他本以为钟士宸是防着钟成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搞一些掏空平西军的小动作,但钟成缘与他料想的完全相反,安分得吓人。
因为易辛的口碑在士德实在算不上太好,所以反抗的遗民并不多,每每听到哪里有骚动,钟成缘自己按兵不动,而是派钟士宸的老部下前去平息,他就只是坐在士德的议事堂里听听消息,只要是一切顺利,他就全不过问。
傅将猜不透他的心思,便将所见所闻一一汇报给钟士宸。
钟士宸也很纳闷,看起来钟成缘又不像是要走,又不像是要留,那还能怎么金蝉脱壳啊?忍不住叫来钟成缘探探口风。
钟成缘一进来,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样了,老东西?”
钟士宸被他气笑了,“好得不得了,小猢狲。”
钟成缘大大咧咧地走到他的榻前,噗通一屁股坐下,还往下颠了颠,“真软和——你倒是逍遥,咱俩应该换换,我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你在外面生龙活虎。”
“少在这儿气我,你怎么还不走?那小白脸儿不是约你一块儿过元宵节么,明儿就到了,你怎么还不紧不慢的?”
这话真说到金屏心坎里了,想帮腔但这又不是他能说话的场合。这几天他整天明里暗里地催,但钟成缘就像聋了一样,不知道是做什么打算。
钟成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嚯,你疯啦?什么时候开始替别人做嫁衣裳了?”
“那你不打算回去?”钟士宸的表情有个微妙的变化,既出乎意料又受宠若惊,“哦呦,那你这是要陪我过节啦?”
金屏睁大了眼睛。
钟成缘立刻回嘴,“想得美!”
金屏略松了口气。
镈钟在钟成缘另一侧,看金屏两句话的工夫脸上变颜变色了好几回。
易辛那个谈判路数钟士宸学会了,退了一步道:“反正你人还在这儿,大过节的,明天晚上一块儿喝一盅。”
“喝一盅?这我可做不了主,得先问问汤大夫。”
“那吃个团圆饭总行吧?”
“笑话,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好团圆的。”
钟成缘伶牙俐齿,钟士宸占不了上风,他可没金击子那个好脾气,立刻骂道:“小崽子,我是你叔叔!我叫你一更来,你就不能拖到二更天!(一更:19:00-21:00,二更:21:00-23:00)”
钟成缘笑着回头跟镈钟指指他,“瞧,他这就急了。”
镈钟可不敢在钟士宸面前嬉皮笑脸,又不敢摇头又不敢点头,就只能眨了眨眼睛。
钟成缘又转过脸去问钟士宸,“你是不是没睡好?怎么这么急躁?”
“我当然睡不好,这床软得像跳崖了一样,我天天做梦跳崖。”
钟成缘忍俊不禁,“多大点事儿啊,你咋不早说?”
“老忘,一到晚上才想起来。”
钟成缘揶揄他:“啧啧,岁数大了记性就是不好。”
“你他妈的才岁数大了,我才三十多!”钟士宸用力地捶床却捶不出声响。
“我才二十多呢!”钟成缘狡黠地眨眨眼睛,一抹惆怅随即蒙住他刚刚有些光亮的双眼,“我才二十多呢……”
“那是你命好呗,我二十多还在恨天恨地恨爹娘恨弟兄恨一切呢。”
“是啊,我命好呗……”钟成缘眼神有些空洞,言不由衷地答道。
“爷,今儿中午在哪里吃饭啊?小的好去备办好。”金屏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钟成缘回过神来,道:“跟傅将、染甘他们一起在偏殿吃。”
钟士宸听他这么说气得要命,“好哇,你天天跟那群臭男人厮混也不来看看你叔叔我!”
钟成缘笑了,起身道:“明晚侄儿一定来给叔叔送节。”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不来我就叫他们抬我过去。”
“好好好——”钟成缘一边敷衍地答应一边随金屏出去了。
只不过睡了一觉,第二天就到了元宵佳节,钟士宸从没想到一个狼狈趴在卧榻上的病人能这么忙碌,他的老部下三三两两地来探望他;平西军其他各个派别什么北方子弟兵、江南子弟兵、西北子弟兵、毕刹降兵、士德败兵等等,也纷纷派出代表来慰问他;朝廷派出使者,嘉奖他屡立战功,赏赐过节礼品;周边几个的州县的长官也携地方土产来向他贺节……
钟成缘身为陇西节度使,却推说生病,从早到晚半面也没露,把这出风头的机会全都拱手让人,其中含义昭然若揭,钟士宸才是平西军的掌门人。
他是假病,钟士宸可是真有病,虽然身不能移,却要迎来送往,他本就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幸而有傅将帮衬,倒也马马虎虎都对付的过去。
天色渐渐昏暗,一轮圆月初现。
士德也像中原一样,元宵当夜解除宵禁,男女老少、君臣宫妃都走上街头巷尾,官民同乐。只不过易辛这人连手下都疑心,更别提自己的妻妾,妃嫔宫娥就只是走到宫门意思一下,虽然如此,士德每年的元宵节也是热闹非凡。
但今夕却难似故年,团圆佳节却正赶上战火连天。一片焰火照的是金甲铁蹄,两副春联沾的是真血狼烟。谁人在月下酩酊大醉?仔细听来都是他乡之言。
得胜者都去寻欢作乐,钟士宸榻前霎时冷清了下来,傅将偷偷给他烫了一小壶烧酒,又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听见外头砰砰的焰火声,宫娥侍从们都忍不住往窗外瞟。
钟士宸很清楚,如果放他们出宫耍乐,肯定都逃了,没几个能回来,但看他们这样也怪可怜的,道:“你们也都去看看吧。”
宫女们都是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干瘪地一笑,一挥手,“去吧。”
侍从们立刻跪地谢恩,喜不自胜地退了出去。
一霎时就只剩大宦官一人陪侍左右,钟士宸冲他一挑眉毛,“哎,你怎么不去?”
“老奴走了,将军就无人侍奉了。”
钟士宸忽然觉得自己很危险,“你不会趁着没人,给我来一刀吧。”
那宦官笑了,“将军说笑了,若要来一刀,何必等到现在?”
“也是。”
“若是将军不放心,老奴传门外卫兵进来?”
“不用,小郡公马上就要来了。”
“哦?将军如此笃定?”
“他说话算数。”
他话音刚落,门口的卫兵就通报钟成缘来了。
钟士宸冲那宦官又一挑眉毛,“怎么样?”
大宦官只是笑。
门开了,钟成缘在前,手捧着一本彩笺,金屏与镈钟在后,一人持一檀盒,一人持一盏莲花灯。
钟成缘颇为好奇地问道:“万国来朝的感觉如何?”
“一般,又不是真皇帝,”钟士宸并没有很高兴,“你怎么才来?”
钟成缘耸耸肩,“叔叔要我一更来,我哪敢拖到二更天。”
那宦官给钟成缘搬来了凳子,置于钟士宸手侧,钟成缘告座,将彩笺双手奉上,“佳节贺词一份。”
钟士宸接过来扔到一旁,他最讨厌这些陈词滥调,“什么狗屁东西。”
宦官又搬来一个小桌子,架在钟士宸面前,金屏从小檀盒里端出一碗元宵,钟成缘又道:“两阁斋元宵一碗。”(这个有点难猜,提示一下:阴阳两隔)
钟士宸吃了一惊,将信将疑地道:“骗我的吧?两阁斋都是现做现吃,千里之外这怎么弄的来?”
“你尝尝,金屏——”
金屏服侍钟士宸尝了一个。
钟士宸大为惊诧,“我的老天,就是这个味儿,我都多少年没吃过了!你使了什么神通?”
钟成缘摇摇头,笑道:“你再尝一个。”
钟士宸又吃了两三个,“对对对,就是两阁斋,你到底怎么弄来的?”
钟成缘哈哈笑了几声,“当然是骗你的,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
大宦官憋着笑看了钟士宸一眼。
而后钟成缘又接过镈钟手里的花灯,嘻嘻笑着道:“从一笑山请来的莲花宝灯一盏。”
钟士宸抬手给了他一下子,“你小子别再耍我了。”
“莲花千瓣,消灾除孽;大放光明,照破——”钟成缘举着花灯刚要在钟士宸头上环照一圈,那莲花灯忽然噗的一下在他手上灭了。
众人都以为是他动作太大,把烛火晃灭了。
大宦官赶紧从一旁的宫灯中引火过来,又将那莲灯点着,捧给钟成缘。
钟成缘甫一接过,燃得好好的灯火又灭了。
这时大家的笑容都有些凝住了。
镈钟又把莲灯点亮,钟成缘一接过来,又灭了。
钟士宸一把把那灯从钟成缘手里夺过,那烛火又咻地一下着了,吓了他一跳,失手把灯打翻在榻上。
金屏连忙满床抓那滚来滚去的灯,这么一阵折腾,那莲灯还是燃得好好的。
钟士宸摆摆手,“什么玩意儿,快拿远些!”
钟成缘苦笑了一下,“怕什么的,东边不亮西边亮,搞不好你立马要发迹了。”
“这灯怎么这么邪门儿呢——”钟士宸仍旧心有余悸。
钟成缘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或者说坦然地接受了,道:“元宵一会儿就凉了,趁热吃,金屏镈钟——”
两人齐声:“在。”
“好好伺候将军,不许离开半步,我出去看看月色如何,倘若外头风小,就再找几个人,一块把将军抬出去透透气。”
钟士宸一听能出去放风,高兴极了,道:“你快去!”
钟成缘冲他淡淡一笑,“好,我去了。”
他抬头看看镈钟,又转头望望金屏,“照顾好爷儿们。”
镈钟将汤勺递给金屏,又替他紧了紧披风。
钟成缘握住镈钟的手背,轻轻捏了捏,“多谢。”
他缓缓地起身,慢到好似有千丛万蔟的荆棘挂住了他的衣衫。
他背着身走了几步,直到又重蓄起一脸笑意,回头道:“我去啦。”
钟士宸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去呗。”
钟成缘点点头,倒着退了几步,出了门。
金屏狐疑地跟镈钟对视一眼。
钟士宸也狐疑地又吃了个元宵,“这不是两阁斋吗?这绝对是两阁斋啊……”
钟成缘走后,殿内就安静了下来,只有钟士宸咂摸嘴的声音时不时回响。
“他妈的,这修的什么房子,怎么这么瘆人?”钟士宸摸摸后脖颈。
金屏把碗收回食盒中,没了汤圆的碗一放上去,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关,只听啪的一声。
钟士宸以为是有暗器,一个回掏把枕头从身下抽出,冲着那檀盒一个劈剁,盒中连碗带汤带勺都被重重地击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东西?”钟士宸情急之下也觉不着疼痛。
几人听着好像没了动静,金屏大着胆子把枕头掀开一个缝儿往里望去,“好像是个纸。”
“啊?”钟士宸把枕头慢慢抽走。
四人凑上去一看,檀盒壁上弹出半个信笺。
镈钟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一把将信扯出来,一看封口,“四爷写的?”
又看封面,和金屏四目相对:“给咱俩的?”
钟士宸忽然想起那份佳节贺词,“坏了坏了!”
连忙抓了过来,匆匆往后翻看。
金屏也急忙把信封挑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胡乱把信纸展开,匆忙看了几行,“坏了坏了坏了!”
钟士宸一个挺身从床上跳了下去,同金屏、镈钟一起夺门而出。
大宦官在后面喊道:“将军,你的伤!”
钟士宸这时候还管什么伤不伤的,一把扯过卫士的前襟吼道:“节度使往哪里去了?!”
那卫兵猛不丁地被提溜起来,吓得口不能言,旁边那个卫兵连忙往南指指。
三人像疯了一样一路抓人训问,路上的士兵却都喝得大醉,百般困难才得知钟成缘出了城。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抢夺了三头驴,一边“昂夯昂夯”叫着,一边“吧嗒吧嗒”往东去。
但钟士宸骑的那头驴实在是太犟了,他只好扔了驴,又冲回城去弄了匹马,
幸而城外积雪有一脚深,三人就着月光、循着马蹄印一路找寻而去。
“唉,你们还是找来了——”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钟成缘坐在一棵大松树的枝丫上,两条腿随着寒风轻轻摇荡,皑皑的大雪压得每个枝叉都像鹰爪一般。
钟成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哎呀,你们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瞧瞧你这伤口,又崩开了,这些天白养了。”
钟士宸回头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但见血迹已经洇到前腰了。
金屏焦急地想哄钟成缘下来,喊道:“爷,大冷的天儿在这儿干嘛呀?快下来,一切咱都能想办法。”
钟成缘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看这两棵松树,还有这荒原冻土,像不像——”
钟士宸接道:“《寒林平野图》。”
钟成缘朝他一点,“正是,我从梁辛城往这边来的时候就瞧见了,只不过当时不敢稍作停留。”
金屏觉得耳熟的要命,努力回想,“哦!是我们爷今春才送给四爷的画么?若是喜欢,不如回到万安爷们一同赏玩赏玩!”
钟士宸吃了一惊,道:“啊?竟然到你手里了?原先在我二哥家里见过。”
钟成缘有些凄怆地笑了笑,“原来是二皇叔的落魄子侄,不知道我死后,这画又会流落到谁人手中。”
金屏已经带着哭腔了,“爷,小的愚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就当是为了我们爷,您也千万不能想不开。”
“唉!不要提他,不要提他!”钟成缘掩面。
钟士宸不可思议地质问他道:“难道这就是你的‘事了拂衣去’吗?这算什么狗屁‘拂衣去’!”
钟成缘苦笑了一下,“除了这样拂衣,还能怎么去?皇上本来就要剪除旧臣羽翼,尤其是我父亲,我现在声震华夏,他怎能容忍有我这样一个定王子弟存在?”
钟士宸一拍胸脯,“那我包庇你!你就留在平西军,看他敢怎么样!”
钟成缘叹了口气,“六叔啊六叔,你还是先保住自身吧,你本就树大招风,再留下我,你想想,在朝廷看来我们俩是想怎样?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忘了,现在你抗衡不了朝廷。”
“哎呀!!”钟士宸急得跺脚,“我他妈怎么不是天皇老子!!”
镈钟道:“爷,咱们逃,咱们往西边逃,逃到天涯海角!”
金屏也想起来了,“对!咱们去回头港!金色的帆!”
钟成缘摇摇头,“这回头港和回头桥有什么两样?你看我还回得了头么?你我逃得了,以眼下的情况,朝廷那边肯定早做好了准备,我的父兄和你家爷儿们可逃不了。若是我识趣儿,让朝廷省点儿心,皇上可能还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用我这条命换他们今生荣华富贵,也值了。”
各人为各主,金屏一听自己爷能荣华富贵,不知道到底该拦不该拦。
“爷……”镈钟绝望地瘪着嘴呜呜咽咽。
钟成缘和他相顾无言,也流下两行清泪。
钟士宸冲着树根连踢了数脚,松针连着雪片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妈的!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你不要——”
钟士宸悔恨不已地骂道:“当初让你爹当皇上得了!哪能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钟成缘见他自说自话,“老东西你听我说!”
“啊?”
“我已经把天下托付给了千眼,把全家托付给了金郞,现在再把咱们打下的这片基业托付给你,你一定一定要先保住性命!”
钟士宸气急败坏地道:“你这么聪明都走到这个份儿上,我还能蹦跶多久?”
“不,你跟我不一样,你没什么牵挂,没什么连累,比我活得简单。”
“简单个屁!”
钟成缘抬头一望,“哦……月圆了,我得走了……”
“不行!——”
“爷!——”
“四爷!——”
金屏抱住树干就要往树上爬。
钟成缘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金光的小匕首。
钟士宸定睛一看,正是他珍藏的那把,一定是刚刚莲灯落在床上时,被钟成缘趁乱拿走,松了口气,叉着腰对钟成缘道:“哎呀妈呀,刚刚吓死我了——那匕首刃儿是金的,软得很,伤不了人。”
钟成缘将匕首从刀鞘中拔了出来,对他道:“我知道。”
说着把领口扯开,暴露出白惨惨的心口。
钟士宸一头雾水,觉得他莫名其妙。
钟成缘流着眼泪,悲愤难当,凄凄惨惨地道:“天下之大,怎么就没有我容身之地?!——”
说罢握着匕首狠狠地朝心口刺去,生怕死得不痛快。
那摆设用的匕首一下子便没入了他的皮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抛洒到树下的雪地之中,寒冬冻土忽然开出朵朵殷红的花枝。
钟成缘脱力,仰面从树丫上坠下,树枝上的积雪被高高弹起,像天女散花一样缓慢飘落。
“不可能!!!——”钟士宸冲过去滑跪到钟成缘身边,揽过他的上身,见心口被豁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血流如注,都能看见心尖还在微微搏动,“这怎么可能……”
钟成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颤抖难禁的手扳住他的脖子,“一定……一定……要保住性命……保住咱们……”
钟士宸死死地握住他的手,“好!好!我一定保住咱们打下的这片江山!”
钟成缘耳中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不堪,唇上的血色飞快褪去,瞳孔也开始发散。
“哦哦哦不行不行!”钟士宸死命按住他的心口,试图让血不要再涌出。
钟成缘已到了迷离之际,恍恍惚惚觉得眼前抱着他的人像是金击子。
“哥哥……你怎么来……来送我了……”
他眼中最后两滴泪水滚落,向人间掷出最后一个笑容。
(别说了朋友们,我也很难受,现在已经22:37了,待会儿我得睡不着觉)
“啊!!——啊哈哈!!老天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啊——”钟士宸紧紧抱着钟成缘逐渐变冷变僵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有的人就是啊哈哈地哭)
“!”镈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下子昏死过去,噗通一声栽进雪地里。
金屏嚎啕大哭,连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我怎么这么糊涂啊!我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钟士宸搂着钟成缘垂下的头,“求你了,小崽子,快告诉我这是假死!你怎么聪明,一定能想办法脱身的是不是?!啊哈哈——”
钟士宸与金屏守着钟成缘一直哭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多小时),直到钟士宸感觉背后的疼痛渐渐漫了上来,血都浸到了前胸,他出来得仓促,也没来得及穿上外衣,腰以下都埋在雪里,再加上又是哭又是嚎,身子抖如筛糠,跟钟成缘一起僵硬起来。
金屏也察觉到不妙,回头一看,镈钟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他心里暗叫不好,这荒郊野岭的,出来的时候是四个人,倘若回去时只有他还喘气儿,那可怎么交代,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个节度使和一个大将军。
“将军,四爷已经去了,还把大业托付给将军,将军重伤未愈,不宜久留。而且四爷的身子越发得僵了,还是早些回去,也好装裹,总要体体面面地去。”
钟士宸自己也觉得支撑不住,“好。”
金屏摸摸镈钟还有没有气儿,尚还活着,便将他背在身后。
钟士宸抱住钟成缘,一起身,“哎呦——”
金屏忙扔下镈钟一个箭步扶住他俩,却一起被钟成缘压倒在地,钟金二人都砸在钟士宸身上,痛得钟士宸龇牙咧嘴。
金屏赶紧把钟成缘推开,给钟士宸翻过面儿来,道:“将军,我去牵马来。”
钟士宸冷汗连连,痛得说不出话来,点点头。
金屏举目四望,哪里还有什么马什么驴,才想起来刚刚三人都是火急火燎丢下脚力,既没系也没栓,这些没头脑的畜生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哎呀!驴马都溜了!”
他当机立断,“将军,活的先走,死的殿后,等将军到安全之处,我再带人回来抬四爷的尸首。”
钟士宸立刻点头。
金屏一边背着镈钟,一边支撑着钟士宸,咬着牙一步一迈,一直走到四更天才回到了壬兴城。
幸而守城的兵知道他们出去,还留着城门未关,一见他们如此狼狈而归,不敢怠慢,赶紧一径的往里通报。
大宦官早预料到情况不会太好,但局势不明又不敢贸然去寻他们。只能派人去请汤大夫预备着,刚得了消息就立刻带着汤大夫和十几个宦官冲出来,把钟士宸和镈钟抬回宫救治。
金屏怕待会儿下起雪来把脚印掩住,马不停蹄地带着几个守兵循着原路把钟成缘运了回来。他料想后面大概还需在钟成缘丧生之地做法事的,怕到时候寻不着这个地方,又命人砍了几大支松枝,楔进地里,系上红布条。
折腾了一通,已经到后半夜了,他刚一回到宫里,就听一个懂汉话的宦官说钟士宸已经被汤大夫重新缝起来了。
“那个小的呢?”
那宦官道:“已经醒了,正寻死觅活呢。”
金屏叉起腰,“老天爷,这怕不是要累死我……快带我去!”
钟成缘也被安置在钟思至停灵的殿中,一进去就见镈钟额头上往下滴着血珠,两个宦官拽着他的胳膊,还有一个宦官抱着腰,他还在不住地挣蹦,口里哭喊着:“四爷啊啊啊!——怎么能就这么去了啊——都别拦我!我要跟四爷一起走!——”
金屏快走了两步上前,和那三个宦官一起把镈钟按倒在地,骑在他的肚子上压住。
镈钟跟疯了一样,仍旧神志不清地大叫大嚷。
金屏照着脸给了他两巴掌,“你清醒一点!”
镈钟被扇懵了,霎时间安静下来。
“你不记得四爷怎么交代的吗?!”
当时镈钟心急如焚,那些字一个都没进脑子。
“将军不能出一点事儿!所以现在咱俩都得活着,你是四爷的侍从,我是金爷的心腹,只有咱们俩能证明四爷不是将军杀的!”
镈钟忽然呆住了,两行眼泪自顾自地流下,“我竟然、、我竟然还不能……”
“对!四爷早都安排好了,只有他死,咱们一个都不能死!哎呀我命苦的爷啊——”金屏悲愤地拍着地砖,眼泪再也憋不住,不知道哭的是钟成缘,还是金击子。
天已经蒙蒙亮,这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白天来贺节的那些人又纷纷来吊丧。虽说是来吊丧,其实也是来确认一下钟成缘是不是真死了,来到一瞧,钟成缘确确实实躺在那里,胸口一个大窟窿,心啊、肺啊、肋骨啊看得一清二楚,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周边的州县长官头一天来了都喝得大醉,没来得及离开,正好都留下当了见证人,一封封急书立即发往万安。
鸡叫了第三遍时,钟成缘的死讯已经传到了士德的皇宫外,他一向待将士不薄,又带他们一路凯歌、建功立业,在平西军中又有威望又有人望,一时间兵士们都呜咽流涕、悲不自胜,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们是群粗人,也是群单纯的人,不晓得什么三思后行、什么利害关系,心想干嘛就干嘛,哭着喊着要最后一睹钟成缘的遗容。宫门的卫士不知道该不该拦住他们,就由他们去了。平日里空荡荡的正殿不一会儿就挤满了人,像涌进了一团乱哄哄的马蜂。
军士们也不忌讳什么,把钟成缘的棺材盖掀到一边,抱脚的抱脚,拉手的拉手,哭得一塌糊涂,连金屏镈钟都被挤了出来。
人群像海潮一样推着钟成缘的棺材左左右右地飘浮,傅将和染干抽着马鞭子往外赶人。
棺材四周摆满了从各处临时收集来的灯蜡烛火作长明灯,金屏不住地在殿门处喊:“当心火烛!当心火烛!”
结果人丛还是撞翻了灵台,先前那盏邪门的莲花灯一个轱辘栽下来,正好落在钟成缘的胸口,火苗一下子蹿起老高。
拥在前面的士兵都脱了身上的破棉袄去扑火,那火邪门得很,不光扑不灭,还越扑越旺了。
傅将被挤在大殿里面出不来,冲门口的金屏镈钟大喊:“快去取水救火!”
染干见火势太大,拿马鞭子使劲儿往外抽士兵,“快走!快走!都出去!”
里头的士兵往外挤,外头的水就送不进来,耽搁之下火势越来越大,把钟成缘整个身子都吞了进去。
镈钟一见这样景象,迎着人流就往里冲,被金屏拦腰抱住,
“你疯啦!这么多人,一下子就把你给踩死了!”
镈钟死命掰金屏的手指头,金屏就咬紧牙关不撒手。
不一会儿殿内就浓烟阵阵,傅将和染干捂着口鼻在人群最后跑了出来,见他二人还在廊下撕扯。
傅将呛得咳嗽不止,“火势咳咳!太大了!快跑!”
染干不跟他们废话,跟拎小鸡似的,一手提着一个就跑。
四人刚跑到阶下,就听一声巨响,支撑殿顶的柱子倒了两根,整个殿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紧接着柱子一根接一根的都支持不住,猛然之间整个琉璃顶轰然坠下,方圆十几里的地面都为之震动。
火光被闷在重重叠叠的瓦片与斗拱之下,众人以为不多时火就能不治自灭。
“四爷!——”镈钟扑倒在地,无可奈何,捶胸顿足,悲痛欲绝。
忽然之间,发出一声比之前还要剧烈的爆破声(粉尘爆炸),无数的木屑与碎石像箭羽一样朝众人落下,军士与宦官纷纷抱头鼠窜,吓得金屏把镈钟夹在胳肢窝下就跑。
火龙没了束缚,一下子腾空而起,把整个大殿吞入腹中。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渐渐燃尽,像一个巨大的石碾,把所纳入的一切都磨成碎屑。
众人再去寻时,钟成缘已经连同这片宫阙,一起身为齑粉、骨化飞尘,只找到了一个金带钩样的物件,依稀像个金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