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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前尘 ...

  •   须弥又梦见了她。

      梦里,高鼻雪肤的异域女子神情木然地坐在窗前。

      窗外,天空阴沉,大雪茫茫。

      她说:“小的时候,父王曾告诉我,这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不是金银也不是王权,而是一人的真心。那时我就问父王,什么叫做真心;真心既然如此宝贵,那父皇得到了么。”

      “父王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望着入秋后迟降的暴雨,怔了许久,手却将我越抱越紧。就在我快透不过气的时候,父王才说,真心难得,他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只觉脖间一凉,以为是雨滴溜进了脖颈。现在想来,父王那时应当是哭了。”

      季月已过,本该冰消雪融气温回暖,今年的龟兹却反常下起雪来。

      来自波斯、天竺、大食、乌孙、柔然、吐火罗等国的商队只得滞留于此,他们满载着香料、宝石和稀贵皮毛,将这个三重城郭的绿洲古国挤得满满当当。王城内驼铃声声,客商云集,凡旅舍客店的小厮都竞相卖力吆喝着,唯恐错过了某个出手阔绰的胡商队伍。

      三两人声隔着雪幕遥遥传来,衬得空荡冷肃的公主府越发死寂。

      “我本以为,‘真心’不过是父王拿来训导我的。好教我得知:我这一生,虽出身极贵,享尽尊荣,可不管如何金尊玉贵,终究还是有天家王权得不到的东西。”

      “父王说,世间诸事,因为得不到,所以须常怀敬畏。”素面散发的异域女子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微扬。她本长了一张极灼人的脸,笑起来时候更摄人,但因为长时间缠绵病榻,灰败的容色里早已看不到昔日艳重西域的风华了。

      须弥听着她那渺渺若烟尘的声音,不知怎么,心底一股难言的悲怆喷薄而出,将她掩埋得几近窒息。

      她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位西域公主的一生,几乎有着普通女子这一辈子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尊贵出身、动人美貌、父兄庇佑、衣食无忧,可独独栽在了玄而又玄的“一人真情”上。

      公主参不透,悟不了。

      十五岁于苏巴叶城初见那人,这位名动诸国的西域明珠就先将一颗真心托了出去。

      她以为,既然真心难得,那她先将自己的真心交了出去就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以此换得他的真心。

      她甚至想好了,若能与他在一起,不管世人唾弃也好,不耻也罢,死后下阿鼻狱都无甚关系,只要他一个眼神,她都会张开双臂奔向他。可她的飞蛾扑火不管不顾,在那人眼里,不过是修行路上一颗石子的硌脚、一从荆棘的拦路。

      最后无法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疯魔了,公主竟偷偷将他抓至府内,以全寺僧人性命威逼他与她成亲。

      可身非菩提树,哪有明镜台。成亲当日,仆人看他安分不少,为讨好日后的“驸马”,便擅自替他松了绑。

      等她发现时,他早已被雀离寺僧人救走。

      她一路奔袭。

      到雀离寺后,逐佛众,封寺门,手执一把弯月佩刀孤身入寺.

      誓要将那人从灵山经海再次拉入这万丈红尘。

      面对狂怒而来的公主,昙俨静坐于幽深佛堂,避而不见。

      众僧皆被她幽于一室。此时唯有一人逃脱,正是此刻拦在她面前的昙俨的天竺师弟摩罗耶法师。

      摩罗耶金刚之容,目光如刃,刺向她,呵斥道:“公主可知,威迫诱逼僧人乃佛门大忌,日后要下阿鼻地狱!我师兄仁悯,不忍看世人受如此极重之业,故而一心奉佛以赎业障。公主若还冥顽不化、耽于执念,今日,便请公主先从小僧身上踏过去罢!”

      声如洪钟,如雷轰鸣。

      说罢,高壮身躯撩袍盘坐于面前,诵起了《大悲心陀罗尼经》。

      经声袅袅,月色熏熏。

      龟兹王室自来笃信佛教,公主当然知晓,破比丘净戒是要下无间地狱的。

      她紧紧抿着唇,目光缓缓划过拦路僧的脸。

      她喊:“昙俨,你师弟说我威诱你,要下阿鼻地狱,可我不怕!如今我就问你一句,你是否敢对着漫天神佛起誓,你对我,从未动摇过一丝佛心?”

      声嘶力竭,几尽泣血。

      远处飞鸟摇枝,周遭声行寂灭。木鱼声从佛寺深处悠悠传来,回答她的只有这庄严古寺里千年不变的幽幽缥缈。

      她闭上眼,忽然就流下了泪来。

      父王曾说,真心珍贵。可为何当她将这至尊至宝的真心捧出时,那人却弃若敝屣。

      她想起父王临终时看向她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执意要从她稚嫩的面容里挖出另外一个人的骸骨来。

      公主心里兀然泛起一丝冷笑。再睁眼,眼底已是腥红一片。

      她猛地抽出佩刀,缓缓走向摩罗耶:“今日鬼怪神佛皆不能阻我。若我见不到昙俨,造一次杀阿罗汉业又有什么可惧!”

      冲天戾气幢幢,犹骇佛陀慈悲。

      须弥闭上眼,往事不忍卒顾。

      那日,公主虽抱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心,可终究被她赶来的王长兄和四王弟给拦了下来。

      她看着平日里将她视若珍宝的兄长一脸凝沉,看着明明才十二岁如今却枯槁惨白的王弟眼里满是惊惧。

      她明白,若今日她在这雀离寺内大开杀戒,龟兹乃至整个西域,皆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她更明了,若她龟兹公主的杀僧之名传了出去,龟兹定会成为西域他国争相讨伐的目标,到时候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她白氏百年的治国英名、王室传承,到她王兄这一代,就算到头了。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饱含责备、惊恐和后怕。

      她徒然觉得自己可笑。

      自诩为“千万人吾往矣”,旁人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始作俑者”罢了。

      她看了看摩罗耶,目光投向佛寺深处的寥寥空寂,忽然就笑了。

      然后,她转身,对着她王兄的方向盈盈一拜,道:“须弥此举自知罪孽深重,而今唯有一死方赎今日之罪,请王兄成全!”

      说完,也不等神色大变的君王开口,举起手上的佩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临终前,五官灵敏。她听见,伴随着一串念珠迸溅,佛寺深处的木鱼声骤然断咽——

      铮!
      哐——

      脖颈处铁腥味弥漫。还未等她参悟“死为何物”,右手徒然一痛,蓦地被带入一个檀香环绕的怀抱。

      是有人打飞了她手中的利刃。

      然后,腰间一紧,听得那人淡然开口:“公主说笑了,昨日贫僧去公主府,不过是前些日子公主风邪入侵,召贫僧为公主诵经驱魔罢了。”

      又朝她王兄王弟的方向单手执礼道:“现下公主风邪已驱,陛下和四王子大可安心了。”

      言罢,她觉自己被一双略带薄茧的手一推,紧接着被疾步跑来王弟抱住,他满脸泪痕,手哆嗦着捂上她颈间的伤口,大吼道:“王姐,你干什么!”

      后来。
      后来她就被兄长和王弟接了回去。

      再后来。
      她依旧深陷执念,非以蝼蚁之姿跪仰她的神佛,被伤得体无完肤后万念俱灰,自囚于公主府中。

      任门外众生满肩红尘,也难消她心中冰雪一隅。

      须弥知道,自那以后,公主就在等死。

      哀莫大于心死。

      她抬眼,看向公主的眼睛。

      那双曾经灵动若春水横波的眸子,早在几月前就因病失明了。

      此时看去,幽深如寒潭,半点无波生。

      须弥心中一片惊痛,她捂住心口,多想透过冥冥虚空喊,不值得,不值得!

      人生在世,除却生死,其他终不过小事尔。

      那人于她,是镜中月、水中花、杯中鸩。

      如何能追逐。

      胸中心痛如绞。

      吃痛间,下巴徒然被一双冷凉的手微微抬起。

      须弥诧异抬眸,迎面正对上那个本该枯瘦如干枝的公主的脸。

      此时,那张脸在她眼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肉、饱满。

      不一会,便见这张半边姝色无双、半边状若修罗的脸抵在须弥鼻尖上,她笑:“须弥,你刚才是在可怜我么?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你看看我这张脸,看看我是谁?”

      凉丝丝的声音顺着脖颈,如毒蛇般浸游全身。

      公主癫狂的笑声里,须弥惊得睚眦欲裂。

      她看见,那半张美若天仙的脸,是她自己。

      而她也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梦里的公主正是她。

      是须弥。

  •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一个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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