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刀》如山海

2、漫天大火

　　酒楼里人来人往，谈天说地的、喝酒划拳的，比比皆是，好不热闹。南来北往的商队马车，络绎不绝的行人旅客，都在此处歇脚，短暂相识、因缘际会。升腾的饭菜热气，氤氲的窗户纸花，昏黄的煤油灯盏，泛黄的朱户红门……一派烟火气儿，驱散腊月寒冬的萧瑟凄凉，蒸腾着心中阵阵暖意。

　　云月书从马车上跳下，拖着陈川泽上了楼。
　　男人还昏迷着，脸上的黑纹已经褪去了。

　　“师妹，你怎么带了两个人回来，你不是去寻刀了吗？”萧锦瑟看着灰扑扑的云月书，捂着胸口，惊恐万分，“你呢，有没有受伤，让师姐好好看看。”
　　看着泫然欲泣的萧锦瑟，云月书笑了笑，上前一步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温柔道：“师姐，我没事。这个小女孩，她父母都死在永夜之地了，我见她太可怜，就把她也带出来了。我瞧这姑娘有几分慧根，师门式微，人丁兴旺终究是好事，麻烦师姐好生教习她。”
　　她蹲下身子，拉起小女孩的手，语气温和，“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招娣，今年六岁了。”女孩儿拘谨地答道，声音脆生生的，圆月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云月书。
　　她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不好，咱们换个好不好？”
　　“嗯。”女孩乖巧地点点头。
　　云舒月转头看向萧锦瑟，“师姐，就叫她云起吧。”
　　萧锦瑟拿来一块湿的热帕子，轻轻地给女孩擦着脸，“山穷水尽时，云起风生归路长……以后你就是云起了。”

　　“小月儿，小月儿，你给我带什么玩具啦？”
　　大门处突然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来者形貌昳丽，眼若秋水、眉如柳梢，粉面桃花，只是眼神格外天真稚嫩，和妩媚成熟的容貌不相匹配。
　　“我带来个小妹妹。”云月书站起身，看到是二师姐来了，笑着摸摸她的头。
　　“好呀好呀，那我要有新的玩伴啦！”萧茹云喜上眉梢，高兴地蹦蹦跳跳，宛若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她叫云起，师姐要好好和她玩哦。”
　　“嗯！”萧茹云顿了顿，疑惑道：“但是她怎么臭臭的、脏脏的？”
　　“云起师妹刚从一个危险的地方来，所以才弄脏了衣裳，师姐可以帮她洗香香嘛？”
　　“啊……那云起岂不是很可怜。”萧茹云撇下眉毛，神情哀痛，像一只耷拉下来耳朵的小猫咪。
　　“所以，师姐要好好照顾她哦。”

　　看着和云起手拉手，蹦蹦跳跳逐渐远去的萧茹云，萧锦瑟忧愁道：“大师姐……病情又加重了，昨日还记得自己是十三四岁，今日便就退化了，只觉得自己有八九岁。明明也吃着药，就是不见好。”
　　“看来还是得寻到菩提兰草。”
　　“我省的！可是菩提兰草哪有那么好寻，咱们衡阳宗鼎盛时，这菩提兰草就只寻到了一株，这仅有的一株也在那次祸乱中被人带走了。更何况咱们现在避世不出有百余年，已再无财力及人脉搜寻菩提兰草了。”
　　“师姐，别担心，相信我。”云月书握起萧锦瑟的手，目光如灼，坚定地说。

　　她们三人就是数百年前名霸江湖的衡阳宗弟子，也是那次浩劫后仅剩下来的三位弟子。
　　那一场祸乱，在云月书看来，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里应外合的阴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一向最听话、最得大家宠爱的清风小师弟为什么会对师父刀戈相向。
　　其实她去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浩劫前几天，适逢她下山试炼，所以那几日她并不在衡阳宗，等她接到师姐急报，再着急忙慌地赶回宗门时，她亲眼看到，清风师弟亲手把风鸣剑插进师父的胸膛。小师弟双眼通红，状若癫狂，嘴里痴痴地尖叫。可师父却默默阖上了眼睛，任由剑插在胸前鲜血汩汩流淌，却一点都不抵抗、丝毫也不挣扎。
　　她急得一鞭劈向清风师弟，带着滔天怒火。
　　可等她的鞭子真正与清风师弟的身体相接时，他就在那一瞬不见了，身形透明无状，好似不曾来过，唯余一把风鸣剑，见证着发生的一切。
　　不一会儿，衡阳山开始起火，漫天大火从山底向山顶蔓延，火光冲霄。
　　她在尸山火海中寻找，救下了十余人。大师姐萧茹云状若痴傻，只有孩童心智；二师姐萧锦瑟身受重伤、修为被废；其他的师妹师弟们，身上也都有大大小小的伤；最后，她又在后山寻到清泰师尊和碧霞仙子，二人强撑着气力，修补着衡阳山的护山大阵。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清泰师尊和碧霞仙子早气力衰竭，二人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暂时修补好护山大阵，并将其阵眼隐藏后，两位师尊商议决定开放永夜之地的关口，并且不远万里前往荆河。
　　其实永夜之地，并不在衡阳山内，而且距离衡阳山十万八千里。世人大多觊觎的是永夜之地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秘法。按理说，只要放开永夜之地的关口，就能转移世人的注意力，衡阳宗的燃眉之急便可解，所以云月书并不懂为何要不远万里，奔赴荆河。
　　两位师尊也并未相告原因，她只能猜测——经过此次重创，若是留在衡阳山，不免有寻仇者和觊觎门派心法的宵小之辈，前来找麻烦。为长久计，还是隐世不出、韬光养晦为好。

　　经过一路上的千难万险，到达荆河后，勘勘安排好剩下的弟子，两位师尊就仙去了，神魂消散于天地，再无踪迹。剩下的弟子们，有的重伤不愈，有的郁郁寡欢，有的另攀高枝，时至今日，就剩下她们三个了。
　　两位师尊临终前，什么都不肯对云月书透露，只交代她好生看顾两个师姐，远离江湖纷争，好好生活。
　　她还来不及悲痛，就要被迫成长。一开始在荆河的她们什么都没有，生活困难举步维艰，她变卖了自己的佩刀，和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什，租了一处房产。她们几人不怎么与世人接触，偏居一隅休养生息。
　　这两年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可是大师姐的病却愈发严重了。求医问药这么多年，有的医者直接让准备后事，有的则开药施针延缓了病情，但是无论怎样诊断，师姐都难逃早夭，除非能寻到菩提兰草。
　　可菩提兰草哪有那么好寻，师门以前寻到的菩提兰草，其实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兰草，只是未化形的珠草，是兰草的幼苗。幼苗就算有成千上百，功效也抵不上兰草一根。自己遍寻天下古书和名医，得到的不过是关于它的只言片语罢了，关于菩提兰草的线索，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浮萍。

　　“哦对了，师姐，把他绑起来。”云月书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还昏迷不醒的男人，“他是青城山前任门主，陈川泽。此人武功甚高，但是性情古怪，阴晴不定，所以还是先绑起来比较好。”
　　“青城山前任门主？不是在被他们自己人通缉追杀吗，你怎么找了个这么大的麻烦回来。”萧锦瑟虽然忧心，但她很信任自己的师妹，还是依她的话照做，找出千锁绳，把陈川泽一圈圈捆起来，接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拍在他的眉心。
　　她这个师妹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行事太莽，不太着调，还是拿符箓镇住吧。

　　“前些日子我从金不换那里买了消息，他们查到，那畜生曾在青城山当过外门弟子，当时他还不叫清风，叫什么丁堰。”
　　“金不换？”
　　云月书点点头，“我还得回师门再仔细查查记录。”
　　“可是，那场大火，能烧得都烧的差不多了。”萧锦瑟神情哀痛。
　　“两位师尊散尽平生修为，勘勘保住了护山大阵，山上总归还有剩下的。待我去仔探查一番，兴许还能发现什么。”云月书笑着宽慰道。二师姐生性多愁善感，修为尽失后，更是愁绪萦怀，她从不敢在自己面前哭，总是在黑夜偷偷以泪洗面。
　　“青城山修行诡异，行踪飘忽不定，寻到他们的老巢混进去难如登天。近来有江湖传言，陈川泽不惜以门派上下所有弟子的性命为引子和养料，动用足以毁天灭地的禁术，犯下滔天罪恶，只为复活一女子。青城山以江湖诛杀令截击追捕他，我猜他最后肯定会去永夜之地。与其去青城山冒险，倒不如我主动出击，直接将他绑来。”
　　萧锦瑟忧心忡忡道：“青城山，恶名在外，犯下的滔天罪恶罄竹难书。这个前任门主必然也是一位极为危险的人物。师妹，你这是与虎谋皮。”
　　“管不了这么多了，师姐，就算有一点线索，我也要去寻！——我忘不了……”云月书哽住了喉，微微张了张嘴，最终却嗫嚅难言。
　　萧锦瑟轻叹一声，用力攥紧云月书的手。她怎会不知师妹的执念——兴高采烈、满怀憧憬下山试炼，却带着错愕和哀绝而归，而且，清风师弟……
　　罢了……思及此，萧锦瑟百感交集，泪水湿润了眼眶。

　　那日的熊熊烈火，将衡阳山本就火红的枫林，灼烧得更加凄艳诡谲，燃尽了这片土地最后的气血。昔日的纵马长歌、谈笑风声皆被埋葬，往事已如烟云散，世上再无衡阳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