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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水中绽放的红梅,引颈就戮的白鹤 ...

  •   苟老爷的木芙蓉园建在橘县北边的山谷里,群山环伺,只有一条路通往谷外,正是翟松他们来时坐马车经过的那条,两旁峭壁高悬,并不宽阔。

      薛钦元进谷时,恰逢山体碎石滑落,将那本就不宽的唯一的出路堵得严实。

      众人一同前去查看,却见那些石块对山来说或许是碎石,但对他们来说却是难以搬开的巨物。

      夜色已深,也不知会不会有二次滑坡,贸然开路太危险,众人只得又回到赏梅园宴席上歇息。

      桌上的菜已经撤了,换了各色点心。

      苟璧早就存了让翟松留宿的心思,厢房都备好了,这会更是殷勤道:“夜深露重,翟大人喝杯热茶暖暖吧,诸位大人也一同尝尝,是夫人亲手做的汤绽梅。”

      听到“汤绽梅”三字,江沉舟不由有些怔忪。

      对于橘县人来说,汤绽梅是稀罕物,但对江沉舟来说,汤绽梅就和临川素羹,挂玉带一般,从前他司空见惯。

      不知何时在京城兴起的,看着稀奇,做法却很简单。

      只需取含苞的梅花浸在蜜里七日,再用蜜蜡封存,要喝时用热汤从顶上浇灌,梅花会在水里绽放,如在枝头一般,鲜亮,活泼。

      正如此刻,他面前这一碗。

      侍女们刚拿细嘴茶壶浇灌过,鲜红的梅花开在翠色的茶碗正中,恰如其名。

      这喝的不是滋味,是雅趣。

      很巧的是,虽然这东西在京城不稀罕,教他做法的不是别人,正是翟松的姐姐。

      翟梅。

      江沉舟捧着那碗汤绽梅,以余光偷瞧翟松,果然看到他那一向冷冽的鹰眸中泛起柔软的涟漪。

      苟夫人无心插柳,倒是真投了翟松的好。

      翟松喝了那碗汤绽梅。

      这是翟松这一晚唯一动过的饮食。

      他不由弯了弯嘴角,也喝尽了这一碗。

      ——

      喝完了茶,大家各自回房。

      苟老爷的木芙蓉园修得很大,厢房也多,县衙一行都被安排在一处叫做“梅香院”的院落里。

      院子比县衙怕是还要大些,即便他们五个人也各自有屋住。翟松被安排在内院主屋,江沉舟一干“随行差役”被安排在外院。

      不用跟翟松同处一室,江沉舟却并未觉得轻松,甚至生出些茫然来。

      翟松把他往县衙主屋里塞,他回趟家还要大清早地给扛回去,搞得像随时盯着他怕他逃跑的豺狼,这会子没同处一室,江沉舟竟有些不习惯。

      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坐着,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可能是病得不轻,赶紧倒了杯茶吨吨吨灌下去。

      翟松来橘县七日了,这七日里他提心吊胆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倒是一出接着一出。

      翟松给他升了职,涨了月钱,换了身人模狗样的衣裳,烧菜给他吃,卧榻给他睡,还给他梳头发。

      每件都不像翟松该干出来的事。

      这不免让他想到梅戴他娘曾说过的话。

      “咱家的猪头肉好吃,因着宰猪前给它洗了澡喂了花生玉米,它死的时候正高兴,肉也就格外香。”

      闹了半天,他还是要上桌啊!

      他睡不着,坐着没趣,盯着桌上的空碗,眼前浮现的却是那碗汤绽梅。

      说到底,他并不认为翟松认出了他,否则,不该是这般对待。

      翟松那么恨他,那么恨神威侯府,十年前在成为大理寺少卿后,办的第一个案子就是神威侯沈氏一族贪墨案,成功地治了他全家的罪,及冠者处死,未及冠者流徙三千里。

      他算是幸运的吗?因着生在腊月,在流放的那一日才将将满二十岁,免了死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要他还活着,这罪就是悬在他头上的铡刀,一刻不停地提醒他曾做过的事。

      其实,他不怕翟松认出他,把他抓起来重新治罪。

      发配流徙也好,人头落地也罢,翟松要他如何就如何。

      翟松是这世上剩下的,唯一有资格治他罪的人了。

      可翟松没有治他的罪,却对他这样好。

      他怎么配呢。

      江沉舟往窗外看去,瞧见薛钦元从内院走出来。

      他和翟松在屋子里不知聊了什么,面上看着有些阴沉,倒不似那日在衙门大门口那般阳光灿烂了。

      江沉舟不知从哪里忽地生出一股勇气。

      他要去跟翟松坦白。

      坦白他是沈亭玉,是神威侯府的幸存者,是逼死翟梅,害得他翟凌霜家破人亡的元凶。

      他再也不想这样头上悬着铡刀,惶惶不可终日了。

      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江沉舟披上狐毛大氅,出了门,直往内院走去,引颈就戮。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翟松的怒吼。

      “滚出去!”

      他自觉地向后一退,准备就地滚出,忽地觉得不对。

      他还没进内院大门啊,翟松是有千里眼且能穿墙吗?

      江沉舟定了定神,走了两步到门口,听见里屋门“嘭”的一声巨响,似乎翟松关它时使了十成的力气。

      一个没见过的妙龄女子倒在院子里,在这寒冬半夜里她穿得实在是少了些,兀自低着头瑟瑟发抖,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江沉舟一愣。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那女子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想去摸屋门。

      “滚。”

      她还没抬手,翟松的声音便从屋里传了出来。

      江沉舟跟着女人一起哆嗦,这语气他太熟悉了。

      虽只有一个字,却能让人如堕地狱,被恶鬼从指甲尖剥皮到脚后跟。

      女子终是恐惧占了上风,裹紧了纤弱的身躯,逃也似的飞奔出了院子,也不管江沉舟这个杵在门口的木桩子。

      江沉舟看她消失在梅香院门口,硬着头皮走进了内院。

      没走两步就听见又一声。

      “滚!”

      比起方才,这一声于愤怒里带着难以自持的颤抖。

      江沉舟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翟松家那破败的小院里,听着还是个孩子的翟松用这般愤怒又颤抖的声音说着同样的一个字。

      滚。

      那一次,他转身落荒而逃。

      但这一次,他走过整个院子,一直走到那紧闭的房门口。

      “翟大人,我是江沉舟。”

      ——

      屋内传来淡淡的花香气,隔着一扇门都闻得到。

      江沉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苟璧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苟老爷在橘县做了多年梅子生意,是橘县首富,往年县令都与他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不少,他少不得要继续在翟松身上做文章。

      翟松是大理寺少卿贬谪,曾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什么时候会皇恩再临可不好说,自然是轻易动不得,他偏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不收贿赂。

      动不了,贿赂不了,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那汤绽梅里是掺了料的,江沉舟在宴席上走了神,没在意,这会儿却闻得清清楚楚。

      他早年间因着一些事,对气味极其敏感,不然也不会在云烟寺闻了那点残留的迷烟就昏过去。

      那是含春笑,香味和梅花极其相似。

      但据说只要一滴,就能让人欲念缠身,失去理智。

      方才被赶走的那名女子多半是好人家出身,翟松若失控与她呆上一夜,明天早上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苟老爷想拿捏翟松,法子可太多了。

      翟松防了一晚上,没躲过最后一盏汤绽梅。

      可苟璧也低估了翟松的自持力。

      没想到喝了如此烈性的药,翟松依然能清醒地将送上门的肉推出门外赶走。

      苟璧的算盘打不响,但江沉舟深知含春笑是多么可怕的玩意儿。

      翟松在门后艰难喘息,如他这般冷静自持的人,很可能强忍着等药性消散。

      可他不清楚,服下含春笑之人若得不到纾解,便会如狂乱的野兽,神志不知,意识模糊,逐渐疯狂,直至暴血而亡。

      这东西会要了翟松的命。

      “……滚。”

      门后的回答没有变。

      江沉舟藏在袖子里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依旧在门前站定。

      他再也不会因为一个字就落荒而逃。

      他努力推了推门,门被翟松抵着落了栓,自然是推不开的。

      既然门走不了……

      江沉舟把视线落在了一旁雕着梅花的窗楹上。

      他打小就没有老实过,经常偷溜出去野,再趁着夜色翻窗回屋。

      窗子通常都是落了栓的,但他还是有法子进去。

      他从腰间取下白日里刚挂上的白玉牌,这块玉并不值钱,但胜在又薄又大,表面平整。

      正适合用来插进窗子缝里,挑开窗栓。

      江沉舟轻车熟路地打开窗子,翻了进去。

      他一时是变不出解药的。

      但帮忙纾解他还做得到。

      ——

      江沉舟刚进屋关上窗,就被翟松一把抓住抵在门板上。

      他动作又快又狠,像掠向狡兔的鹰隼。

      “我让你……滚!”

      江沉舟看着他,并不惧怕。

      “我滚了,然后呢?含春笑是不会自己解的,忍再久也没有唔……”

      翟松没有让他说完,抬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那素日里清明冰冷的鹰眸满是赤红血色。

      已是全然疯了的模样。

      完了。江沉舟心下一沉。他万一听不懂人话可怎么办。

      他还来不及细想,翟松猛地拽起他,带着他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到内室,所过之处无不带去一片狼藉,花瓶古玩屏风无一幸免。

      不知在这仓皇之中撞到了什么,江沉舟闷哼一声,翟松几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粗重的喘息回荡在江沉舟耳畔,过了会又缓缓抬起头来,让江沉舟看清他脸上痛苦又悲伤的神情。

      那是江沉舟从未见过的脆弱。

      “沈亭玉。”他说,“你还活着吗?”

      江沉舟一愣,几乎是立刻就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笑。

      原来他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就已经被当场戳破。

      原来仇恨和愤怒在药物的浸染下蒸腾出来,就可以把仇敌和面前之人重叠。

      不然,如何在县衙这么多日不曾认出,偏偏此时瞧得真切了?

      他早已不是沈亭玉了。

      可又何妨再做一夜沈亭玉?

      江沉舟迎向他的目光,露出个只属于沈亭玉的轻慢又高傲的笑来。

      “那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几乎是立刻,他就被翟松卷进怀里。

      把我揉碎吧,把你那可恨的仇敌沈亭玉揉碎吧。

      他绝望地沉进那怀抱。

      翟松把他嵌进怀里,像是要将他挤压进血肉,好溶在一处。

      他透不过气,听见翟松断断续续不停重复着什么话。

      江沉舟侧过脖颈,努力想听清那呢喃。

      那声音终于灌进耳朵里。

      “我看不清,沈亭玉,我看不清。”

      “看不清什么?”他问道,用最温软的语气。

      “我看不清。”翟松的呼吸在他耳畔,细碎的刷子卷进他耳蜗,“你走那天,我在宣武门城楼上,你穿了身灰扑扑的皂袍,我看不清你什么样子了。”

      他声音哽咽着,委屈得很,“你为何不回头,我看不清你什么样子了……”

      江沉舟又觉得自己淹进了水里,耳鼻口都被浸透了,喉咙里只剩下湿咸的味道。他抬起手,攀上翟松的脊背,凑上去呢喃,“没关系的。”

      他的手爬过那宽阔的肩膀,又来到结实的上臂,微微用力,将翟松挪开了些,抬眼看他。

      “这回看清了吗?”

      翟松回望他,眼眸里又汪了水,映了月,坠了星辰。

      “看清了。”

      “那你要来杀我吗?”

      江沉舟终于问出口,他声音依旧轻柔,眼里却全是决绝。

      “别这样看我。”翟松呼吸乱了方寸,那难过席卷了江沉舟,让他眼角也带上了些酸意。

      他忍着狂乱的悲痛,轻声道:“那你要怎么办呢?怎么办都可以。”

      “我想……”翟松看着他,像只被驯服的,温顺的隼,“我要你别再难过了。”

      江沉舟一愣,又被塞进翟松怀里,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

      “沈亭玉,你别再难过了。”

      江沉舟的眼泪忽然就决了堤,他被肺腑里那些不曾灌出去的水搅得肝肠寸断。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么多年后重逢,就只想说一句“别再难过”了吗?

      他怎么配呢。

      他说:“沈亭玉在河里淹死了,他不会再难过了。”

      话音刚落,他的唇便被两片温软覆盖,再说不出任何话。

      “嘘……”翟松的唇齿和他的声音一般轻柔,“别说了。”

      他继续轻触着,小心翼翼又分外虔诚,像不小心亵渎了高高在上的神明。

      那坚硬的壳下,藏着一个脆弱又温柔的翟松。

      他怎么配,他怎么配呢。

      江沉舟哭得更厉害了,他再度攀上翟松的脊背,抚摸着柔软的发,把他按向自己,恨不得薄皮拆骨,吃进肚里。

      他任由自己陷进绮罗软锦里,陷进荒唐绚烂的梦里,陷进一场悠长的献祭里。

      他什么都可以。

      只要翟松想要,他都可以给。

      哪怕是那个死在河里的沈亭玉,他也可以捞出来奉上。

      如鹰一般撕烂我吧。

      我欠你的太多,把自己揉碎了也不够赔。

      此身此命,从今往后,都任你处置。

      他笑着,仰起脖颈,如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如沈亭玉一般,骄矜又炽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水中绽放的红梅,引颈就戮的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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