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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微尘里三千界(3) ...


  •   施应玄与张绗青又在红棘城待了三日。

      这三日里,萧缇桢每天正午都会来看他们一眼,确保他们没再毒发,还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吃食。

      有时是麦饭、黍饼,有时是包子糕点,有时是糖葫芦或是小糖人。

      施应玄一开始并不肯吃,最后还是萧缇桢自己先主动吃了一个,她才试探性地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

      好像……不是苦的。

      试药多年的味觉早已麻木,入口良久,她才觉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来。

      萧缇桢说包子是咸的,糕点是甜的,买的那个糖葫芦有点酸,黍饼有点干巴巴的。

      她一点点地吃,一点点地尝,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第四日的时候,连静观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男孩,叫做江珵,说也是从一个魔修手中救出来的,父母身死,无家可归,要与他们一起回山,暂时与施、张二人安置在一起。

      那男孩看着年岁比他们小一些,眼睛很大,很亮,怯生生的看向施、张二人,眼里是同样压抑许久的焦虑和恐惧。

      见到差不多年岁的孩童,他一直紧绷的状态终于松懈了一些,下意识地远离了那些大人,主动向他们靠近过来。

      施、张二人没说什么,他们对孩子没那么大的戒心,但也没有主动示好的意思。

      这天傍晚的时候,萧缇桢又为他们送了来几身干净的衣服,让连静观带两个男孩另寻个地方换衣,然而就在连静观要把张绗青带走的时候,身边的施应玄却瞬间甩开了她的手,向前两步,伸手抱住了同样急迫地朝自己跑来的张绗青。

      萧缇桢抬手以示安抚,道:“只是换个衣服,不是把你们俩分开。”

      施应玄摇摇头,说:“不要。”

      萧缇桢有些头疼,问:“那你以前衣服脏了怎么办呢?”这几个小孩虽然不算太干净,但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是穿了许久的。

      施应玄说:“那个人一挥手就干净了。”

      萧缇桢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辟尘诀之类的术法。

      这术法只是基础的九诀之一,不费什么灵力,想来那个魔修也并未吝惜。

      她只好收回衣服,想了想,对施应玄问道:“那个魔修,对你们好吗?”

      这话是废话,那人既拿这些无辜的凡人试药,又怎么可能对他们好,可眼前的两个孩童竟都犹豫了,不说好也不说坏。

      直到张绗青开口道:“还好。”

      还好?还好是怎么好?

      施应玄说:“比以前好。”

      萧缇桢放柔声音,说:“……可以和我说说吗?”

      施应玄抓紧张绗青的手臂,说:“有时候会给我们吃的,会给我们……弄干净,不会打我们……”

      萧缇桢面露不忍,难以想象他们先前竟然过着更加悲惨的日子,顿了顿才说:“那他用你们做什么?”

      施应玄道:“……就是吃药。”

      有时候是一个人吃几种药,有时候是几个人吃一种药,有些药吃完没什么反应,有些药吃完全身都很痛。

      没吃药的时候也试过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吃了药痛不欲生,却不敢喊叫,怕吵醒别的小孩挨揍,她和张绗青的手臂上一度都是对方咬出来的牙印。

      萧缇桢吐出一口气,眼里竟隐隐有些水光,道:“你们俩……是一起被带到这里的吗?”

      “不是,”施应玄说:“是在这里遇到的。”

      说到过去,她的脑子里也没剩多少,四五岁之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堪,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一个下大雪的冬天,有一个人匆匆地把自己扔在了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这些年不管她多么努力回想,至始至终能想起的只有一个风雪中灰扑扑的背影。

      有时候她也在想,那个背影到底属于谁?是她的母亲?父亲?还是师父?长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抛弃她。

      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施应玄抿了抿唇,继续说:“快冻死的时候,被一只妖修发现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猫,蓝汪汪的圆瞳,尖尖的耳朵,远远望去几乎与洁白的雪地融为一体,脚步无声地绕着她走了一圈,似乎在确认她到底是否还活着。

      她冻到僵硬的身躯最后在白猫柔软的肚皮底下回了暖。

      第二天那只猫给她找了点吃的,是一些灵智未开的野兔野鸡,思索半晌,甚至还用利爪为她剥开了皮。

      在那段时间里,她第一次彻底又直观地认识了这个世界——盘踞在大树上的蟒蛇,从街道上飞奔而过的白狐狸,一挥手能引火生水的男人女人,叫不出名字的符箓、丹药、阵法,术法……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在此处实在弱小的有些与众不同。

      她和那只白猫无声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日,它将施应玄送到了一个人修手里。

      那个人修是个好人,施应玄并不否认,她虽然不大管她,但也像萧缇桢一样给了她吃食和衣物,有时还会让她帮忙整理书籍——一面巨大的好似无边无际的书墙,可惜里面的字她一个都看不懂。

      那个人修有一日没一日的看顾了她两年,直到七岁上的时候,她被以三张符箓的价格卖给了另外一个人修。

      她那时几乎不可置信,卑微地跪在尘土里哭求,说自己会听话,会少吃一点,可惜最后还是没换来对方的心软。

      她看看那符箓,再看看她,纠结地估量着二者的价值,最后叹了口气,说:“抱歉,我真的需要这些。”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再一次给她留下了一个背影。

      至于对第二个人修……她的记忆便单薄了很多,因为他买了她似乎就是为了打骂她,为了在一个凡人幼女身上寻找自己的优越感,那几个月她浑身都是伤,但好歹没被弄死。

      直到第二年冬天,她又一次到了一个新地方。

      这一次才是真正噩梦般的开始。

      张绗青就是她被那个魔修带走后没两天遇到的,彼时她被喂了药关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屋门开阖的时候另一个身影也被丢了进来。

      她和张绗青被喂了同一种药,关在一起。

      那药很苦,很痛,浑身像是被烧透了,两个人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很快又趴在地上作呕。

      他们没吃什么,自然也吐不出来什么,不过再恢复点力气的时候,就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焦渴,黑暗中的两双眼睛对视,都像是要把对方拆吃入腹。

      不知是谁先向谁靠近,总之在施应玄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互相咬住了对方的血肉,用力到像是要把那块肉撕咬下来,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充满腥气的鲜血,施应玄喝了一口,随即力竭地倒在地上。

      那个魔修把他们放出来,若有所思地说道,此毒效力不大,凡人之血也可解之。

      自此,他们就在这里相依为命般活下去。

      一开始,此地只有她和张绗青两个人,后来小孩越来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候睁开眼睛,昨日还和你说话的人今晨就会一脸青白地躺在身侧。

      他们有时候也会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但不可否认的是,死,也是他们那时候最渴求的东西。

      ……

      萧缇桢没再让他们换衣服,为他们一人施了一个辟尘诀。

      脏污的衣服又重新变干净,肌肤也纤尘不染,但施应玄仍旧感觉怪怪的——即便经历过很多次,她都难以适应这种术法,感觉自己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一块木头。

      三个人的头发也被散开,理顺,弄尽,萧缇桢忍着泪意,一个个用发带为他们重新束好,尔后仔细地捧着他们有些瘦弱的脸,笑着说:“……会好起来的。”

      是吗?

      真的会好起来的吗?

      ————————————————

      第五日的时候,平衔云等人结束了红棘城的余下琐碎的事情,要将他们带离此地。

      萧缇桢带着三人走出门,向他们介绍另一个身着法袍的青年,道:“这位是我师兄,平衔云,我们都是寰中息府凝山道君座下的弟子。”

      萧缇桢只是循例介绍,本以为三人依旧不会说什么,却没想到施应玄张了张嘴巴,居然主动开口唤了一声:“平师兄。”

      萧祯缇眼睛一亮,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平衔云也笑了,点了点头说:“走吧。”

      他们顺着红棘城的街道走出去,除了被摧毁的那个洞府,其余的地方仍旧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未受影响,待一步步走出了城门,施应玄便看到了一艘像船一样的东西。

      萧祯缇在一边给她解释,说那叫飞云鸢,可以在山间云中随意穿梭,此去的是一个叫落霞山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修行生活。

      ……在云中穿梭?会到天上吗?那不是跑不掉了?

      施应玄心口瞬间鼓噪起来,从城门口到踏上船的那几步路她走得神思不瞩,紧紧地抓着张绗青的手,心里愈加迷茫。

      “怎么不走了?”

      看着突然停住脚步的两人,萧祯缇开口询问了一句,和不远处的连静观对视了一眼。

      连静观轻轻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整个前进的队伍都随着两人的止步而缓和了下来,可是却没有人开口催促,只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们。

      施应玄抬头看着那些大人,小小的后退了一步。

      张绗青与她并肩,并无犹豫,但江珵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施应玄二人,又看看萧缇桢等人,张了张着嘴巴,满脸茫然。

      气氛像是凝滞了一样,能听见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缇桢才听见施应玄轻声问了一句:“你们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吗?”

      那一瞬间,她心中的酸涩几乎无以复加,恨不得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安慰,下一息,平衔云坚定又温和的声音响起:“对,我们真的是来救你们的。”

      他撩了撩法袍,蹲下来与施应玄平视,从怀中拿出了几样东西放在面前的地上,道:“别怕,我们不会强行把你们带走,这是银钱、路引、地图——如若你们真的不想随我们离开,现在就可以去往凡间,你们还小,如果愿意,我也可以先为你们寻找人家照顾。”

      施应玄沉默了,她看了看地上的那些东西,又看了看眼前这些人或是关切或是温和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绕了一圈,最后又落到了平衔云身上,突然道:“你的……剑,可以给我看看吗?”

      平衔云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以气相托递过去,说:“这是我的本命剑,唯有我或是亲近之人才能拔出。”

      施应玄嗯了一声,伸手握住那浮在半空中的剑柄。

      那剑很重,施应玄拿着有些费力,剑鞘呈偏淡的青色,远远望去宛若一支翠竹,鞘口和护环处则刻着异常繁复的铭文,轻轻拂过时会渐次浮现出阵法的异光。

      ……破开那扇门的,就是这道异光。

      施应玄问:“它叫什么名字?”

      平衔云道:“浮翠。”

      施应玄没有看很久,只抱着端详了一阵便双掌平端将其交还了回去,平衔云也并未试图靠近,依旧以气相托将佩剑收回身侧。

      虽则只是一个孩童,但此时此刻,并没有人试图左右她的选择。

      施应玄握了握拳,侧头看向张绗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兴许还没到那种地步。”

      可张绗青知晓她在说什么,笑了笑,说:“那我们再试试。”

      萧缇桢知晓他们应该是做出决定了,勉强松了口气,又对着江珵问道:“你呢?”

      江珵虽则年纪比施、张二人小些,却也不似同龄的稚童懵懂,也有着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经过短短两天的相处,施应玄能看出他也是犹豫、恐惧的,只是前无去路,后无归途,他也难以择定,只得随波逐流。

      可见施应玄叫停了众人,又重新做好了抉择,他显然也再次犹豫了,看着平衔云面前的那几样东西,嗫喏道:“我想回村里……”

      他是随父母一起被抓到红棘城的,父母在反抗之时被魔修打死在他眼前。

      什么修行、阵法、符箓、药剂……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非吸引,只是一个又一个更迭的噩梦。

      虽然他声音小到几不可察,但平衔云等人自是听见了,温和地点了点头,说:“我派人送你回村,定然为你寻一户妥善人家。”

      想了想,他又道:“每月初十,会有人来为你肃清体内魔毒,也是适时照看你,你不要担心。”

      江珵点了点头,那双大大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说:“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见面就喝了对方的血,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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