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10、无处寻仇

　　英英迷迷糊糊挣扎着醒来，梦境纷乱，脑中杂音叫嚷不休，又立即被一道熟悉的女音镇压。
　　“房租水电、吃喝拉撒，你在家里住就每个月给我交两千！”
　　尖锐的疼痛贯穿脑门，缓了一阵，心脏才又“砰砰”跳起来。
　　她以后也要养个女儿，英英想，这钱太好赚了。女孩儿比男孩儿早懂事早发育，可以尽快帮她的忙，上学就按义务教育走，平时出出气，也不用费心报补习班。孩子大概率不会深造，她就可以坐家里分享工资了，也不用担心女孩儿打上门来。
　　不仅好赚，还稳赚，不赚不是人！
　　英英呼出一口气，望向窗外。路灯和两旁店铺的光亮装饰了夜晚，车流不太多了，应该有九点多钟。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是熊二力和于红琴跟人喝酒回来了。
　　“熊英英！熊英英快出来！”
　　“干嘛？”
　　英英来到客厅，父母都喝得脸颊通红。
　　于红琴不以为意：“不干嘛不能叫你啊？”
　　熊二力倒在沙发上闷笑：“养你不如养条狗！小狗都知道家里人回来了，跑老远出来迎接，这还得喊你！”
　　“你看这地脏的，”于红琴踩了踩地板上的一块污渍：“你在家就不知道拖一下！晚上吃的啥饭？碗刷了没？”
　　“刷了。”英英现在不想理他们，倒杯水就要走。
　　“站住！”熊二力酒气上涌，红着脸瞪她：“吃了我的就想跑！也不知道跟爸妈说会儿话！”
　　“行，”英英拐回来站定，没什么精神地问他：“今儿晚上又跟谁喝酒去了？”
　　“别提了！”熊二力一下子泄气了，恼得语无伦次：“你三姨三姨夫饭店开张，咱里里外外也帮不少忙吧？店面租的咱庄的，我给他们找的人谈的价钱，比别人整整低了五千块！我陪了多少人情！中间装修□□，帮的各种忙我就不说了，就开业之后我带了多少人去了多少次给他撑场子拉人气，结果呢？”
　　“回回结账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人，让一个帮忙的亲戚拉着脸来了，十块二十的不抹零就算了，七块八块的也不抹！今天更过分，一块钱，就一块钱的零头都非要，你爹的脸连一块钱都不值啊！”
　　熊二力手舞足蹈，泪花都出来了：“我这几回在他那儿花了两三千！忙前忙后，他们没有心啊！”
　　于红琴拉着丈夫，重新扶他靠在沙发上：“你跟他们说了吗？”
　　“说了啊，天成说他们走的高端路线，不能养随便抹零这种风气！”
　　“那就随他们去吧，你管那么多！”
　　“我咋就跟你说不明白呢？”熊二力又激动起来：“饭店开在哪儿就是做哪片儿的生意，他还以为自己做的多好吃，能让人家为了这一口跑几十里地？咱这儿以前是种地的，现在是打工卖力气的！本来他的菜定价就高，又抠抠搜搜地把这片儿的人都得罪光了，以后谁还来这儿吃饭？生意还没做起来就先死一大半了！”
　　英英的三姨周夏收自小送给别人做了童养媳，认回来不到十年。英英上高中的时候两家才热络起来，她还挺喜欢这个混场面的豪爽三姨。
　　“那你找没人的时候跟三姨好好说说。”
　　“我早说了！开业要先搞大优惠把名气打出去，没人听我的！”熊二力实在憋屈：“识人不明！”

　　隔天傍晚，周夏收和丈夫李天成就带着牛奶、酒和小女儿菲菲来了。英英仍然没什么精神，应付着熊孩子往角落里躲，被于红琴隔老远抓了个正着。
　　“家里来人了你也不开灯不拿茶叶！”
　　“不开不拿，怕你让我付钱！”
　　于红琴一噎，周夏收忍不住叹气：“哎，现在的小孩儿啊，不知道咋说。”
　　“有啥说的，都是欠收拾！”
　　“哼，英英还好点，你知道我家大妞咋说吗？”周夏收一想起这事儿就捏紧拳头，气得直喘气：“她说，有本事你别生我啊，又不是我叫你生的！”
　　英英明显看见母亲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迅速抿着嘴唇遮掩。
　　“咳，她就这样说啊？那生下来还养她这么多年呢！”
　　“唉，说不了这小孩都咋回事，我们那时候家里给口馍吃都高兴得不得了！”周夏收连连叹气：“算了，现在的小孩脆弱，好好供她上完大学找个工作，然后顺顺利利嫁出去就行了！”
　　熊二力端着菜出来，听了个半截：“你收拾不了让天成收拾她！”
　　“他怎么没收拾？气上来了让我狠劲儿骂，骂完之后呢？”周夏收一肚子委屈：“骂完他就说看你妈多坏，净挑事儿吵你，跟神经病一样！”
　　周夏收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独自闲逛的丈夫，拉远椅子入座：“我里外不是人！要不是怕小孩受不了走极端，我也早疯了！”
　　英英心里酸酸涨涨，也拉开椅子在三姨对面坐下。
　　“好了好了，来喝酒！”
　　熊二力坐主座，亲自给周夏收倒酒劝架：“教育小孩就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地吓唬她！天成也够可以了，赚的钱不都拿给家里了？”
　　“大妞也乖，以前咋逗她都不生气！”熊二力嘬口小酒摇头唏嘘：“就是这几年，道德败坏！唉，也是现在的孩子稀罕了，不能打！”
　　“现在也没有地主在你屁股后头抽你让你快干活！”英英早腻烦了大人的借口，凭着一股火毫无顾忌。
　　一旁听着的于红琴也撂了筷子：“都是第一次当父母，谁能做得多好呢？”
　　“小孩也是第一次当小孩啊？”英英浑身紧绷：“如果父母不是天生会当父母，小孩也不是天生会当小孩吧？”
　　“你也不怕把你爸妈逼疯了！”周夏收不可思议地摇头。
　　“活着就行了，真疯了也不是我逼的。”
　　“好，好，”熊二力上上下下指着女儿：“不孝女！以后也指望不上你！”
　　“明天你就滚出去，去你姨饭馆里端盘子刷碗，出去你才能知道，家里对你多好！”
　　“俺英英才不去哩！”周夏收瞪着姐夫，往外甥女那儿凑了凑：“也不能端盘子刷碗啊，起码管个账！”
　　“不过要干还是出去干，还能多认识点人，不和你们搅浑！是吧英英？”
　　李天成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忙塞口菜提议：“正好我们那里缺个管账的，顺便每天拍几个视频宣传，昨天你姨还拍视频拍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了？”
　　李天成笑笑不语，周夏收接过话茬：“拍视频拍到他们了，人家就是这一片的，怕家里人刷到了，让把视频删除。”
　　“怕家里人刷到，这么害羞？”
　　“不是，那几个男的带了个女的，怕家里人看见了。”周夏收也只能这么解释，不想多提：“其实也没拍到他们的脸，就一闪而过，我找好久才找到他们说的那俩视频。”
　　“做贼心虚。”英英巴不得他们家里人已经刷到了。
　　李天成笑眯眯地逗妻子：“那个男的找你，带来的女的也找你，要是他老婆真看见视频，也得来找你闹呢！”
　　刚开店就遇到这事儿，周夏收显然也觉得棘手：“找我闹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把那个女的弄走，还是能让他们分家不过了？”
　　一桌人都笑了。熊二力招呼着吃饭，李天成向来吃得又快又专注，吃完就独自走了。
　　“不管他，他爱上哪上哪去，咱喝！”周夏收和女儿都习惯了这样，但还是沉下了脸。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二姐说：“五妮儿离婚了你知道吗？”
　　“离婚了？”
　　几人都抬头看过去，于红琴下意识追问：“啥时候离婚了，我不知道啊？”
　　“我也是昨天听大姐说的，”周夏收停下来解释道：“半个月前五妮儿跟刘开吵架，第二天他俩就上民政局把婚离了，然后五妮儿才出去打工的。大姐也是前两天给她打电话才知道这事儿。”
　　“他俩这几年都吵吵闹闹地过不好，今儿这个不高兴，明儿那个闹脾气，迟早得离！”周夏收管不了这事儿，只能当个旁观者。
　　于红琴担心这个最小的妹妹，忙问道：“那两个小孩儿归谁？”
　　“五妮儿俩都没要！”周夏收想起来就要骂人：“这个没长脑子的，不但没要两个孩子，房子、钱什么都没要，还主动要还房贷包抚养费！”
　　“她是净身出户啊？”
　　“还不如净身出户呢，她这不但啥都没要，每个月还要还房贷、给抚养费！”
　　“她都出钱了咋会不要房子孩子呢？”于红琴简直想去拆开妹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什么。
　　“谁知道啊，”周夏收摊开双手，也不理解：“我还以为她会告诉你们，让你们帮着出主意呢，现在离婚协议都签了！”
　　“都知道签离婚协议了，不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于红琴坐不住了：“这协议我们肯定是不能认的！”
　　“嗐！”熊二力用力放下酒杯，发出“砰”地一声响：“你不认？人家还不想认你这个二姐呢！不然这么大事儿会都不告诉你们？”
　　“小五妮儿她就没有心，刘开也不是个好东西！”熊二力垂下眼回忆：“当初她在城南干活，老板找她麻烦，让人围着她不让她走，是我带着人骑摩托去救她，把她送回家！后来又帮她和刘开在这边儿找的活儿。”
　　“不止她和刘开，我连她公婆住医院都跑去伺候着！车接车送，红琴挂号的时候还把脚崴了，也没见她一家问过！”
　　熊二力越说越恨，想起这些年跟妻子几个姐妹的种种不愉快，悲从心来，掉起了眼泪：“还有小四妮儿，你们几个姐妹我亏待过谁？谁有事儿我不是慌着跑着去帮忙，到头来......”
　　“哎......不说了！”熊二力举杯，没等大家就一口闷了。
　　周夏收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向姐夫示意。
　　“是，二哥是好人！”她喝完杯中酒，辛辣的味道散开：“二哥对咱姐妹几个都没啥说的！够意思！”
　　周夏收起身给熊二力满上，又给自己满上：“还有英英她姥爷，虽然对家里......是苦了点儿，但也是个好人！”
　　“好人还生五个闺女？”英英几乎脱口而出。
　　姥爷去世多年，英英对他的印象就是常年卧病在床的固执老头。没有儿子是他一辈子的心结，老了终于认了这个命，但还是赌着一口气想让孙辈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以此雪耻。
　　英英每次去看他都不敢靠近，又撞见过他故意把姥姥喂他的粥吐在了姥姥脸上，从此更是绕着他走。再加上母亲口中饥饿无依，吃别人家的花生壳当零食又被迫辍学的童年，被送出去当童养媳的三姨四姨，英英心里是怨姥爷的。
　　“生五个闺女怎么了？人家还有七个闺女的！”于红琴嘲笑女儿的天真，左眼有一滴泪滑落，她赶紧抬手遮住，又溢出一声抽噎：“不都讨厌女儿想要儿嘛。”
　　英英怔怔地看着母亲，于红琴慢慢讲起往事。

　　“那时候家里生了五个闺女都没儿子，爸妈攒了钱去医院检查，说好了包生儿子。结果就在做手术的前十五分钟，听见隔壁病房俩女孩儿在哭，她爹也急着做手术，但钱没凑够。”
　　“也是见那俩女孩儿可怜，已经没了娘，在医院无依无靠的，咱爸就把自己做手术的钱给她爹做手术了......”
　　于红琴缓了一会儿，看着英英道：“你姥爷是个好人，大家都认可他。”
　　“是哩，”周夏收又闷了一口酒，支着头笑：“咱爸人是不错。”
　　她连倒了两杯酒灌自己，手肘支不稳，一边笑一边歪斜在桌上，又开始哭：“可是，二姐，我不甘心，不甘心哪！”
　　“要是我没被送给人家，要是我也能上几年学......”周夏收坐起来，直直盯住英英问：“你信不信，英英，要是我处在你妈的境地，我绝对比她混得好，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信不信？”
　　英英被她摄住一般，下意识看向母亲，僵硬地点点头：“我信。”
　　周夏收笑了：“我以前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我十二三岁就出来打工，苦啊，累啊，你们现在好太多太多了！”她摇晃酒杯，盯着酒液起伏：“然后我就回来嫁给了你三姨夫，生了两个闺女过到现在，也很快啊。”
　　李天成比周夏收大十好几岁，前面一个老婆和他离婚带走了儿子，而后他才娶的同村的周夏收。英英前段时间还听说，李天成现在还会给那边的儿子打钱。
　　“我告诉你啊英英，”周夏收有些醉了，眯着眼歪在一旁，语无伦次：“女人二十五嫁不出去，就是败柳，残花败柳！”
　　“好了，”熊二力拿走酒瓶劝她：“老一辈的，思想扭转不过来，但心还是好的。你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嘛，还有啥说的！”
　　英英突然无比后悔自己回来的决定，这里不属于她，也容不下她。
　　他们心是好的，对人是好的，甚至对别人的女儿也是好的，那为什么这份善良不能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呢？
　　她们真的能恨一个只对她们不好的好人吗？
　　她不该回来，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只会把自己也搭进深渊。
　　这里有她的冤，却没有她的仇。

　　她无处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