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无堙》上官书

21、第十章 顽儿斗胆设埋伏 位高身困难随心(下)

　　百里岭向院中诸人一一抱拳相让，嘴上说道：“我听说莺莺出宫了，这不，你嫂嫂记挂着她妹妹，特意让我带她过来打听打听，宫中那边一切都好？”

　　龙生百子，各个不同。这百里家的男人，也是各有各的秉性。作为安裕王的长子，当今圣上的皇兄，百里岭可谓是身家显赫，尽享尊荣。可惜此人言谈粗鄙，狂妄自大，且傲慢无礼，莫说在百官之中口碑不佳，即便是他自己的兄弟姐妹，亦是不甚愿与他交往。

　　好在百里岭性子迟钝，多半瞧不出旁人的眉眼高低，加之他又自以为身份尊贵，旁人都乐于奉承于他，便把那虚情假意视为真心实感，总觉得自身颇受人爱戴，一向是不请自来，甚是随意。

　　“三哥，”站在一旁的战莺莺突然开口说道：“你以后，还是莫要为难骆大人了。”

　　战莺莺这句话一出，让周围站着的几人都是一惊，心中均是诧异起来，难不成进宫不过一年多光景，这莺莺居然也懂得揣摩圣心了不成？

　　“莺莺，你给那个老东西讲什么情？你放心，他斗不过我们战家的。”战豹安慰莺莺道。
　　“我不是，”战莺莺顿了顿说道：“我不是给骆大人讲情，而是，在宫中，骆姐姐对我诸多照顾，你们都知道的，宫里面的人各个都有那么多心思，说话做事都让人猜来猜去的，我根本就弄不清楚她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不是有骆姐姐在旁诸多提点，我还不知道要被她们笑话成什么样子呢。骆姐姐这么帮我，三哥你再为难骆大人，是不是说不过去啊？”

　　“这，骆晗的女儿帮过你？”战豹用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说：“就骆晗这个棒槌，能养出什么通情理的女儿，还能帮你？”

　　“莺莺，那楚然呢？她在宫中可曾有人照拂？楚然比不得你家世显赫，自己位份又高，自然有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在旁提点帮衬，她一个人，性子又柔弱，如何能在宫里过得安稳。”
　　“百里嫂嫂放心，骆姐姐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对宫中姐妹都很照顾的。”战莺莺答道。

　　“话虽如此，可我们陆家怎么和你们战家相比，楚——”

　　“比不了就不要比。”陆悠然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得在一旁的战豹出口打断。她心中不快，自己谦虚是一回事，可被人当面说破又是一回事，不管自己娘家地位如何，现在她是以百里岭的夫人身份出面，战豹如此开口顶撞自己，那就是不给百里岭面子，这么一想，陆悠然便转头去看自己的夫君，想要他替自己出头，申斥战豹几句，为自己找回几分颜面。
　　百里岭倒是也心领神会，开口问道：“骆晗的女儿，可就是那个人称‘暒水之神’的骆允暒？”

　　战莺莺看着他说道：“骆姐姐说了，那些都是老百姓传出来的闲话，当不得真的。我们这些明白人，可不要跟着他们一起犯糊涂。”

　　“那也未必是糊涂，或许她就真是神仙转世呢，还是皇帝有福气啊。”百里岭咂着嘴说道。

　　这话说得委实大不敬，不过碍着他百里家人的身份，旁人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百里汐郡主却是听不下去，开口阻止道：“大哥，神鬼只之说不可信，你忘记爹爹的教导了？”

　　百里岭讪讪地说：“不过是玩笑一句罢了，哈哈。”

　　“莺莺，有个事三哥搞不明白了。”战豹开口岔开话头问道：“皇后被禁足，贵妃在病中，这协理后宫诸事，为什么要让古老头的那个孙女做呢？你和她不都是妃位么？凭什么她就压你一头了？是不是皇上偏心她？还是姓古的欺负人，等我哪天出去碰到古清风，好好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三哥，不要。协理后宫这种事，还是让古姐姐做的好，我是没耐烦去管这些事的。”战莺莺从桌上拾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嘴里，一边咬着一边含糊地说道：“三哥，你是不知道宫里那些女人有多麻烦，天天回事个不停，若是让我去替她们评理，用不得半日，头就要裂开了。倒不如我去湖边看看花，赏赏景来得舒服。”

　　“看花赏景，莺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雅了？你以前不是就知道骑马射箭，纵横漠北么？那个时候不是还要跟我比试，谁先把马鞭插到赫连山上么。”

　　“三哥。”战莺莺这一声竟带着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把声音压了压，方才继续说道：“那些都是小时候不懂事的话，三哥竟然还记得，我都忘干净了。三哥偏是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东西，却不记得大哥要考你的兵法。”

　　“呵呵，三哥笨，总惹莺莺笑话。”战豹自嘲了两句。可院子里的氛围却陡然沉重起来。
　　战莺莺站起身子，看了看战龙和百里汐郡主，开口说道：“大哥，嫂嫂，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你们也早点回屋子吧。”说完话，带着自己的小丫头，转身就往后院那边走过去。

　　“大哥，天色不早了，夜深露重，不好行车，你也先回府罢了，等明儿空了，再来我这里坐坐。”百里汐郡主也开口送客。

　　一时间热闹散尽，院子中便只剩下战龙、战豹兄弟二人。

　　战龙初时对战豹的满心怒火，在看到小妹莺莺的落寞之后已然散尽。想他战家战功赫赫，声名海内，却连唯一的女儿都保不住。皇帝陛下一句话，任是你多大的威风，也得收敛羽毛，乖乖俯首听命。
　　战豹忽然伸手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随手把酒壶摔到地上，通红着眼睛盯着战龙，哑着声音问道：“大哥，为什么要把莺莺送到宫里去？我们战家，给他们百里家卖命数十年，难不成连一个女儿都留不下来么？就算战家功高震主，需得与他们百里家结亲，可你不是已经娶了郡主么？怎么连莺莺也不放过。她自小在军中长大，哪里懂得后宫里那些弯弯绕，把她一个人送到宫中，为了我们战家，战家的安稳，这是什么狗屁的话？”

　　“唉！”战龙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人人都见战家声名显赫，高楼骏马金碧辉煌，可是哪个人清楚，从先帝时候起，皇上就对战家存了忌惮之心。若不是柏容国在边境虎视眈眈，数次试探入侵，天子还能容得下战家这百万大军的兵权在手？

　　可是容不下又能怎样呢？战家军是从太祖那时候就存下的底子，近百年时间更迭，军队与战家早已血脉一线，共同进退。倘或陛下强制夺权，是会兔死狗烹，让战家满门灰飞烟灭？还是逼着战家举旗谋反，割据一方？

　　无论哪一种结局都不会让双方满意。唯有联姻方可维持表面的和谐相依。战龙依着先帝之命，尚了百里汐郡主，可这毕竟不是当今皇帝的一脉，唯有再牺牲战家一个女儿进宫为妃，促保百里家与战家携同一致。

　　每次提到这些的时候，老将军战无敌都不会表态，只是说，我们战家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不管皇帝心里如何想，我们战家的忠心天地可鉴。

　　可是，高高在上的那个皇帝，也能明白战家的忠心么？眼前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呢？待到下一代又将何去何从？

　　有人说，只要莺妃肚子争气，给皇上诞下一个皇子，那凭借着母家的实力，这太子位是稳保的，日后这圣宁的江山，便也是战家的江山了。

　　皇子？呵呵！只怕苏家，古家，李家，还有刚刚进宫的竺隅国公主，都是这般想的吧。毕竟这天下世家何其多，可那个位置，却只有一个。

　　“若莺莺是个有心气的，倒也还罢了。”战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老古家那一个，正心思、歪心思，管她什么心思，只要动起来，她自个又高兴，她母家又得意，大家落得都高兴。莺莺若也是这般想法，不管她要什么，我只尽力给她就是了，哪怕最后落得个削官拨爵，贬为庶人，搭上战家满门，我也认了。可偏生莺莺又是这么个性子，心思纯良，还有一门好亲事等着她长大。可却，这么小的年纪就被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宫里，以后那么多年的日子，她可要怎么熬过去啊？”

　　“够了。”战龙突然大喊一声，把一直喋喋不休的战豹惊醒。他猛然抬头，刚好看到送走百里岭夫妇的郡主百里汐走了进来。战豹蓦然站起身，转过桌子，拿起另一侧的酒壶，歪歪斜斜就往大门外走去。

　　战龙看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莫要管我。”战豹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却已不见了踪迹。

　　战龙坐下身子，也想倒杯酒喝，却看到桌上原本两个酒壶，一个被战豹摔碎，另一个则被他拿走，只能摇了摇头，闷声不语。

　　百里汐郡主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酒壶，倒了一杯酒，递到自己的驸马手中。战龙接过一饮而尽。

　　百里汐郡主又倒了一杯，战龙抬手正要往嘴里倒，却看到百里汐把手挡在酒杯上边，看着他轻声说道：“驸马，慢些喝，保重身子要紧。”

　　战龙摇摇头，抬起手想了想，又把酒杯放下。

　　“驸马晚上还未吃东西吧，我刚刚让小丫头热了些饭菜送来，驸马垫一垫才是。”百里汐正说着话，就见几个小丫鬟端着食盒走进来，三两下把桌上的残席撤下，然后又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酒菜上来。

　　“那个酒酿鸭和红枣羹放到这边来。”百里汐吩咐着，把几道战龙爱吃的菜摆到面前。
　　看着摆好菜的小丫头都退了下去，战龙伸手握住百里汐郡主的手，轻声说道：“今日辛苦你了。”

　　“驸马真是说笑，区区几道小菜而已，我有什么辛苦。难道驸马真当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滴滴郡主不曾？”百里汐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抬起另一只手给战龙夹菜。

　　“我是说，你今日进宫，接莺莺出来。辛苦你了，陛下没难为你吧。”战龙解释道。

　　百里汐郡主叹口气说：“昨儿那事一传出来，我就想着莺莺一定是受委屈了。你别看她旁日里吵吵闹闹的，其实她不大会和人拌嘴，那个天竺也是个没深没浅的主儿，说话不知轻重，也不知道是自个少了份心思，还是听了谁的蛊惑，偏会说这些不着三两的话。我原本就打算着，今儿天亮就进宫去看看，不想早些时一直下雨，只等的晌午天晴才得进去。”

　　百里汐郡主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说：“没见着陛下。原本打算去求的太后，可是太后说病着，不宜见客。我又想着现在古妃协理后宫，就去慕贤宫走了一趟，可那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想起她那副腔调来，我就有气，赶明儿，让三弟见着古清风了，好好揍他一顿才是，他们古家的人啊，我看着各个乔张作至的让人恶心。”
　　“你可别挡着老三的面说这些。”战龙听了这话，急忙松开握着百里汐的手，去捂她的嘴，自己说道：“战豹平日里总想生事，我每每压不住他，让他知道你再助着他，不知又生出多少胆子出来，真让他把那古清风打一顿，莫说是古昆道，就是古丞相那边，也交代不过去的。就是今日，骆晗跌这一跤，我还不知该如何遮掩呢。”

　　“呵呵。”百里汐郡主拉下战龙捂着自己嘴的手，反手用力握着，嘴上说道：“驸马放心，高海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回皇上的。他不过是卖你个人情罢了。说来也是可恨，他不去国公府那边卖人情，偏偏来找你，分明就是捡软的欺负。谁不知道，镇国公那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这个事摆明了就是何珩那个小子搞的鬼，偏偏把三弟拉出来挨骂。”

　　“行了，战豹也不冤枉，这两个小子，没一个是省事的主儿。都该捆起来打几十鞭子才能老实。”战龙看着百里汐郡主又问起来：“你到底是请了谁的旨，才把莺莺接出来的？”

　　“皇后的。”百里汐又伸手把那盅红枣羹给战龙端了过来，揭开盖子，抬到嘴边细细地吹了吹热气，方才放到战龙的眼前，示意他吃，然后自己说道：“我看着她们一个个的推脱，心里也是有气，就直接去了凤翔宫，没想到皇后倒是很通情达理，跟我说陛下禁她的足，不好出门，不想没一日功夫，宫里竟闹到这般地步，都怪她照看不周让莺莺受委屈了，接出宫去住几天也是正常，等她这边禁足解了，再派人接莺莺回去就是了。”

　　“这皇后倒是什么意思，平白担了这么大的干系？”战龙听闻此话，皱着眉想不明白。

　　“你管她什么心思，到底皇上那边有她周旋着，我们把莺莺接出来才是正事。”百里汐不以为然地说。

　　“只是苏家——”战龙一句话没说完，意思却十分明白，这苏家什么时候竟然这么通情理了。

　　“苏家想怎样便怎样，岂是我们能左右的。”百里汐郡主瞟了驸马一眼，略带娇嗔地说道：“你一天京城里的事不够忙的，还有功夫操心苏家的事？”

　　“苏家的事也是京城的事，这几家大族，哪个是肯消停省事的，也莫说旁人，就是我们家，现成的就有一个闯祸鬼，若是哪天我没看住人，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来，反倒连累你一起受责罚。”
　　“驸马若是这般说话，我可就要生气了。”百里汐郡主坐正身子，正言说道：“夫妻本是一体，我就算是姓百里，那也是未出阁的时候，当初先帝指婚之时，早已言明，并非是驸马尚了我郡主，而是我百里汐嫁入战家，怎么驸马还处处把我当成外人？自你我二人成婚之日起，我百里汐生是战家的人，死是战家的鬼，与战家荣辱与共，生死不弃。夫君以后切莫再说这等生分的话来才是。”

　　“是为夫失言了，郡主莫怪。”战龙听了百里汐郡主言辞恳切，心中也是有愧，急忙站起身，略带戏谑地抱拳施了一礼，惹得百里汐郡主娇笑嫣然，伸手拉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酒又开口宽慰道：“我知夫君虽然人在京城，可心思却早已跑到塞外，男子汉大丈夫，不说血染疆场，建功立业，却整日里被困在这京城方寸之间，天天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市井荒唐事，莫说夫君烦闷，就是我在一旁看着，也觉气恼。不如哪日，我瞅个空档，去求了太后，让她下旨准你出京，去边塞找公爹戍边可好？”

　　“唉！”听了百里汐郡主的话，战龙长叹一声，半响方才说道：“娘子知我心意，甚是抚慰，只是这出京一事，怕是难成，还是——不说罢了！”

　　“你是不放心三弟？我们带他一起走就是了，不过，只是可怜了莺莺，怎么能想个法子把她也带出去才好。”百里汐皱着眉头说道。

　　这一句话倒把战龙逗笑了，伸手刮着她的鼻子说道：“你真当皇上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么？我们战家手握百万精兵，若是全家都去了边塞，京城一个人都没留下，皇上可还能安眠？那个时候，这战家军到底姓什么，可就难说了。”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老将军战无敌手握大军驻扎边塞，若是他一心报国，自然是圣宁之幸事。可他若是带兵投诚，或是自立为王，就凭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那些微杂军，可是阻挡不得。这也是当年小皇帝百里岚登基临朝第一件事，便是封战莺莺入宫为妃，选战龙做京城护卫都尉，只盼望着以这儿女为质，稍加制衡老将军罢了。
　　这其中的关节，百里汐郡主又如何不知，只是她见自己夫君愁眉不展，心中不快，特特说些逗他开心的话而已。
　　只是这战龙的笑容未收，大门外却急急跑进来一个侍卫，来不及施礼，便开口说道：“都尉大人，三公子和苏责在醉红楼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