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东》明日早春

2、一直在

　　一直在

　　1.

　　车窗上映出了朦胧的华灯，浅浅的雾气在一撇一捺间消融，又凝结。在这个漫长的堵车里，白濛固执地画着，直到天光慢慢变暗，直到光源汇聚在她指尖，然后在画满整扇窗户时，一把抹去。

　　大概浑身的艺术细胞都用来画小动物了。她不由得想起这句话，好似谁对她提起过，却寻不出来处。

　　出租车停在了一家日式烧鸟店门口。推开木门，吵嚷声随着暖色倾泻而出。风铃在角落轻轻响了一声后被淹没，莫名的给她带来一丝清明。

　　她大致望了望，没找到熟悉的影子，只好一点点寻过去。

　　目光漫无目的落着。玻璃后炭烤的烟雾，吧台后的酒柜，还有，陌生的面孔。烦躁感和不安在不断穿行中滋生，狭小的空间里没有熟悉的影子，缓慢的脚步是在有意克制着，却禁不住渐渐变快。她还在一遍遍寻找着。

　　直到被人拉了一把，然后停住。

　　“这儿。”
　　来人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向某处走去。
　　“知道你找不到，本来想在外面等你来着。没想到来那么早。”

　　她看着对方的背影，心忽然定下来了。
　　找到了。
　　她想着。

　　她们穿过大堂，去了拐角处的楼梯，走上二楼。

　　朋友挥了挥手示意，最终落座在一个角落里。

　　轻握的手忽地松开，她怔了怔，坐在了她们对面。

　　“你俩怎么一块来了？” 朋友笑了笑。
　　“进来的时候遇见了。” 身侧的人回答道。

　　“上次你俩走的早，介绍一下，我朋友林予。”
　　“白濛。” 她看着对方，轻轻吐露自己的名字。

　　-

　　2.

　　“新版本怎么样？”

　　“非常好。” 林予害羞地笑了笑。

　　“那就好。”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同事在反馈表里打了个勾。
　　“上次的问题修复过了。之后还有问题和我们说哈～”

　　“没问题。”林予打开电脑，输入一行行代码。

　　“准备一下，产品可以面向大众了。”

　　-

　　“在干嘛？” 手机里弹出一条消息。备注是简单的两个字。白濛。

　　“在上班。” 林予回道。

　　“我以为你不会回我了。”
　　“上次你就很多天没回。”

　　“以后不会了。”
　　林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以后会一直在。”

　　她不由得笑了笑。

　　“说好了。”
　　“嗯。”

　　-
　　1.

　　冬日的树枝上落满了麻雀，零零落落，倒显得枯枝有些生气。天气愈发寒冷，十二月将要接近尾声。
　　她们约好，周末一起去电玩城。

　　简单的黑色卫衣配上有垂感的裤子，耳朵上有一颗耳钉。白濛一直知道自己适合什么。

　　她倚在门口等着。忽然脸上一冷，回头看见林予狡黠的笑容，和一杯果茶。
　　“久等啦～给你带的。”

　　白濛接过饮料，看着她说：“谢谢，我很喜欢。”

　　“我知道。” 林予凑到白濛耳边，又错身离开。
　　她向游戏厅走了几步，回身挥挥手，白濛笑着缓缓跟上。

　　她们玩的很尽兴。

　　以至于时隔很多年后，林予仍旧记得她们的第一次约会。
　　例如，白濛十投十不进的篮球，跳舞机双脚缠在一起的舞蹈，靠充钱一路打到结局的枪战游戏，和一个她用了很久的白熊钥匙挂坠。

　　其实据白濛描述，枪战主要是因为林予瞄准不到人。
　　但是林予不记得了。
　　她所有的记忆，只围绕着白濛。

　　-
　　2.

　　“圣诞节一起过么？” 白濛问道。

　　“可能来不及，圣诞是周中，我们要发新产品。” 林予回着信息。

　　“好吧。那我们能看到你们的产品吗？” 白濛问。

　　“不能哦。这个保密。” 林予答。

　　“圣诞又不能和你过…又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科研人员都这么忙的吗。”

　　“发完这个，在忙一阵就不忙了。” 林予说完这句，想了想，立马补了一句。
　　“晚上可以来找你。”

　　“说好了。晚上等你。” 白濛立马回道。

　　林予忽然觉得，自己拿对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拿起钥匙扣，无意识的揉捏着，想着该给对方买什么礼物。
　　新增的灰尘被她轻轻擦除，只留下抹不去痕迹的边角，和早已泛黄的白色。

　　-
　　12月25日，东山实验室推出耗时20多年，万众期待的产品，不归。

　　通过复刻去世之人的脑电波和记忆，并融合使用者的记忆以及共同回忆，创造出区间，构建领域场。使用者可以通过在休眠仓内链接产品，在梦境中，与想见的人再次相见。梦境中的一切，使用者皆有真实感受，包括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味觉。

　　领域场一旦开启，时间流速与现实同步，使用寿命与记忆时间相等。同时，配套主要研发人员林予亲自编写的程序，可以在现实中，与区域内的人沟通的聊天软件，名为，曰归。

　　据说，不归的主要推进人林予女士，研发产品的初衷，是为了已经过世的爱人。

　　-

　　江边的天空总是更蓝一些。林予一直这么觉得。
　　她很喜欢来这里。
　　江有两岸，放远望去，遥见天际线。她喜欢这种空旷感。
　　刚和白濛谈的那几年，林予总拉着对方来这里。高兴了来散步，生气了就躲在沿江的某一块让白濛找，伤心了，就坐在位子上等她。挺幼稚的，架不住那时候年轻，谈个恋爱就想和小说里一样，惊天动地，轰轰烈烈。过了几年，两个人都成熟了，就只爱在一块地方呆着。

　　她喜欢看云，看浪，看游船，看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东西，能让人平静下来。风会引着浪，向远方。白濛一开始不喜欢，林予就陪着她说说话，有时候让白濛枕着睡一觉。后来可能是年纪上来了，白濛也渐渐地开始安静地看着。

　　每天，每时，每刻的天空是不一样的。云会变，颜色会变，空气的味道也会变。林予喜欢雨后泥土的味道，还有，夏天来临前的午后。她总说，那时候的空气里，有清爽的生机。

　　可能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身上都有互相的影子。她总会在某个傍晚收到白濛的消息：今天的天空，很漂亮。

　　她坐在白濛坐过的地方。梦里，现实里，都在这。
　　记忆开始活泛，熟悉的地方再次回忆起了相似的影子。
　　她忽然感觉，恍如隔世。

　　太久了。她等了，太久了。
　　身上早就沾染了白濛的印记，爱好和行为逐渐向对方靠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站在离人群不近不远的位置，身上有了对方出尘的气质。

　　或许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只是冥然众人矣，她只是，开始习惯站在角落里。她觉得只要这样，白濛就一直在。她多替白濛活一份，时间就不会变的那么难掖。

　　-

　　其实白濛从来没搞懂林予在看什么。
　　但是她在林予身边就够了。

　　-

　　其实林予知道自己学不像。
　　但是她觉得如果是白濛，应该会这么做。只要白濛在她身边，就够了。

　　-
　　1.

　　圣诞节的晚上，林予如期而至。

　　穿着最爱的裙子，带着对方一定会喜欢的礼物。

　　她知道，白濛一定会喜欢。

　　她一直知道。

　　-
　　床单上布满皱褶，毯子落在了地上。
　　“什么时候住过来？”
　　白濛搂住身侧的人，

　　“项目彻底结束。”
　　“快了。很快了。”
　　林予伸手，轻点了白濛的眉心，沿着鼻梁，一路向下。
　　她总有种不真实感，好像轻轻一碰，对方就消散了。

　　白濛抓住林予的手，放唇边亲了亲。痒意让她不自觉的笑着。
　　“送你个礼物。”
　　“眼睛闭上。”

　　林予感受到对方看了她一会，好像是确保她闭上了眼。
　　她听到对方翻身下床，从抽屉里寻摸着什么，然后回到她身边。

　　“睁眼吧。”

　　天花板上亮起了星空和银河，浅蓝色在黑夜里璀璨着。星光渲泄而下，连到地上，墙边亮着一个月球形状的灯，旁边是一束玫瑰。那是林予送她的礼物。

　　它们很般配。
　　她们也是。

　　“宇宙是一个很浩大，广阔的存在。” 白濛的声音在林予的耳边响起。

　　“爆炸后的原子化为一粒粒尘埃，落到了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它们组成了你，我，还有很多人。抬头望向天空，无数来自过去的光束组成繁星，那是我们的一样来处。落下的恒星的组成了千千万万人，而我们在万万人中遇见。我想和你有一样的归途。”

　　“在宇宙空间里，我们无限贴近。我想和你成为，阳光下，一起纠葛的尘埃。”

　　“可以做我女朋友吗，科学家小姐。”

　　相拥的手臂互相收紧，耳边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林予看着白濛的眼睛，“当然。” 她的眼睛，和星光一样璀璨。

　　这段话，在林予孤寂的十年里，陪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回忆不起对方的声音，久到她记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身旁每一粒落下的尘埃，都可能会是她的爱人。

　　还好，这段话，在她耳边，再次响起。

　　-

　　回忆是种慢性毒药，在林予的身体里，蚀骨噬心，最后化为蜜糖。她饮鸠止渴，她甘之如饴。

　　-
　　2.

　　“你想不想，永远留在这里？” 白濛的声音轻轻在林予耳边响起。

　　“不想。” 林予答。

　　一如即往。

　　-

　　使用说明补充：

　　不归依赖回忆构成世界，因此，无法出现目标对象和使用者共同回忆以及认知外的事物。
　　使用者可以更改细节，目标对象能够给予相应反应，然而具体事件无法进行改变。
　　使用者进入世界时，可选择记忆中的形态，或是当下形态，可以自行选择。
　　机器可识别目标对象习惯，在退出时，自动生成目标任务口径，容易令使用者混淆，产生威胁，建议杜绝。

　　实验者：林予

　　-

　　“你试探我？”
　　林予反手关上了门，将记录放在了桌上。

　　年长者带上眼镜，拿起纸张，仔细端详。花白的短发被精细的烫过一个个卷，脖子上带着一根丝巾。
　　“这次写那么多啊？”
　　她好像总是嘴角含笑的，让人心生亲切。

　　“为什么？”
　　“编码没有自我意识，退出询问，是你更改的。”
　　林予拉开椅子，坐了上去。

　　“都多大年纪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着急。”
　　“见了几次，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发言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挺稳重的。”

　　“那能一样吗。那是发言。” 林予双手两手一插，桌子底下翘了个二郎腿，借此往后挪了挪。
　　“别打岔，当我导师那么久了，每次就知道岔开话题。”

　　“为什么？”

　　“我问你啊，你还想回来吗？” 导师放下纸，拿出公章。

　　“想啊。我哪次说不想了。” 林予看着对方说道。

　　随着一声脆响，记录的右下角出现了东山实验所几个大字。
　　“我们发明不归，不是用来让人安乐死的。”
　　“是为了缓解遗憾的。”

　　“我知道。” 林予的眼睛缓缓移开。

　　“那你知道，每次你说谎，都爱看别人的眼睛吗。”
　　红色的印泥被收紧抽屉，导师笑了笑，把记录递了回去。
　　“都多大年纪了。该往前走了。”

　　“你怎么老提年纪这事儿啊。” 林予摸了摸身侧的头发。

　　“新的实验记录应该够写报告了吧。差不多汇总一下，下周记得发。外面人还等着呢。”
　　导师打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林予拿着报告，离开了办公室。

　　“说了几回了，门要轻轻关。门把老了，容易坏！”

　　-

　　林予气势汹汹地回到实验室，放下报表，提起包就走。

　　“干啥去啊，林予姐？” 某个路过的同事问。

　　“年纪大了！染发！” 林予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喊了一句。

　　-

　　其实林予才四十出头。

　　她只是那天之后，早生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