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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色屋 ...

  •   少顷,救护车急促的警报声响彻街道。

      空气冷得快要将血液冻结,场面异常混乱,乱哄哄的人影越来越多地聚集过来,事故现场用警戒线圈起,人群被拦在外面,小小的林柏楠躺在里面。

      蒋玲惊吓过度,几度晕厥,面色煞白的林平尧强打起精神扶着妻子发软的身体。

      魏静和袁斌手足无措地陪在旁边,袁晴遥躲在袁斌的怀里不停颤抖。

      袁斌捂住了袁晴遥的眼睛,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将爸爸的手指剥开了一道缝隙。

      她从指缝间看到——

      她看到,医护人员冲上去为林柏楠做急救措施;她看到,林柏楠染红的身体被抬上了担架,被塞进了救护车里;她看到,蒋阿姨和林叔叔都上了救护车;她看到,被鲜血融化的积雪下面,铺着危险的建筑废料……

      “老公,我、我们也去医、医院吧?”

      “走、走。”

      袁斌慌慌张张地抱起袁晴遥:“遥遥,我送你回家,爸爸妈妈今晚可能会很晚回来,让奶奶过来陪你睡,好不好?”

      袁晴遥呆钝地点头。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懂,当日一事造成了怎样严重的后果,后来回首才发觉残忍——

      那道警戒线,竟是健康和残疾的分界线。

      夜已深,下过雪后的夜晚异常寒冷,窗外传来寒风的哀嚎,像在催促醒着的人们快快入眠。

      正如袁斌所说,眼看钟表盘上的时针就要指到数字“11”了,袁斌和魏静还没有回来。

      分针转动发出的机械声,每分钟都在敲打着人的神经,在未知的结果面前,时间竟像被无限拉长了一样。

      “奶奶,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袁晴遥缩在被窝里拉着奶奶的手。

      “爸爸妈妈等会儿就回来了。我们不等他们,遥遥和奶奶先睡好不好?”奶奶摸着袁晴遥的头,安慰道。

      “奶奶,林柏楠怎么样了?他会死吗?”袁晴遥没有半分睡意,她玻璃球般晶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尚未接受死亡教育的年纪,她不理解死亡真正的含义。

      她在动画片里见过的,不过就是并肩战斗的同伴身受重伤,永久地阖上了双眼,彻底消失于之后的所有冒险里。

      她以为的死亡,不过就是闭上眼睛睡着了;说他不在了,那他会在别的地方;说他离开了,那他会去其他地方……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林柏楠流了好多血,他一定很痛吧?

      比手指头被门夹还痛吗?

      和牙痛相比哪个更痛呢?

      年幼无知的她关心的是这个。

      正因为如此纯真的理解,才会在至暗时刻,把让人想起就心颤的那个字毫无忌讳地脱口而出。

      “别乱说!”奶奶一惊,用食指堵住了袁晴遥的嘴巴,“楠楠一定会没事的,遥遥也想楠楠好好地回来,对不对?”

      “嗯!”袁晴遥毫不犹豫地回答,等林柏楠回来了,她要向他炫耀她新买的卷笔刀。

      想到这,她忽地记起外套口袋里还装着打算用来买卷笔刀和飞碟鞭炮的钱。

      袁晴遥起身跳下床,翻找出今天穿的外套:“奶奶,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你不要告诉妈妈哦!”

      她喜滋滋地将小手伸进口袋里,却只摸到了一片空空如也。

      另外一只口袋也是如此……

      私房钱不见了!

      她在跑去求助大人的时候摔了好几个跟头,一路连滚带爬的,万分急迫的心情让她压根没顾着其他的事……

      钱想必是那个时候弄丢的!

      “哇——”

      她嚎啕大哭,绿豆大的眼泪珠子砸在地上,两条鼻涕虫从鼻孔探出了头。

      真是个讨厌的新年!

      明晃晃的阳光烘烤地面,茉莉花尽情盛开,在几乎不流动的空气里掀起一股香暖的夏日热浪。

      街边的流浪狗停止了撒欢,吐着舌头,瘫睡一旁,像一坨快要融化的巧克力。

      转眼,已入盛夏。

      又是一个平凡而炎热的周末午后,袁晴遥和李宝儿唆着冰棍,在小区前院的凉亭里乘凉。

      热气从脚底蒸腾而上,烫红了女孩们的脸颊。

      冰棍滴滴答答地流汗,这样的天气在户外吃冰棍,舔的速度总是赶不上融化得快。

      凉亭前的空地处有几个晒得黝黑的男孩正大大方方地踢足球。足球一看就是新买的,球面干干净净,五边形黑白分明。

      之前,谁家小孩买了新的玩物是不敢立马拿出来玩的,大家都怕被壮壮看见。要是自己的“新宠”入了壮壮的眼,大概率会被借走几天,而自己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壮壮过了新鲜劲儿。

      现在不同了,现在孩子们没有这个顾虑了。

      自从春节发生了那场意外之后,壮壮就没再出现过,听说他被接去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还转了学。

      没再出现过的还有——

      林柏楠。

      他从出事至今没回过一次家,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蒋玲。

      如今唯一能见到的,只剩每天背着大包小包往返家和医院、送换洗衣物和日用品的林平尧了。

      魏静和袁斌隔三差五去到医院帮帮忙,但他们没带袁晴遥去过医院,也很少在女儿面前谈论林家的事。

      袁晴遥也是偶然从爸妈的对话中得知,林柏楠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医院里,不知道还要住多久。

      他似乎伤得很严重。

      他好像伤到哪里了,不能走路了,只能躺着。

      “喂,那边的!把球踢过来!”

      倏尔,足球滚到了李宝儿脚边,不远处的男孩们冲她们招手,示意她们把球踢回去。

      李宝儿耷拉着嘴角,不情不愿地踢出一脚,球缓慢地滚回足球场地,男孩们又肆意奔跑起来,欢闹声再起。

      “好热好热!”活动了一下,李宝儿愈发觉得闷热,她扇动着小手取凉,额前的刘海贴在湿哒哒的皮肤上,“遥遥,这会儿要不要去我家吃冰西瓜?”

      “宝儿姐姐,我不能去,爸爸妈妈说等会儿带我去医院。”袁晴遥吧唧着嘴,冰棍早就吃完了,她仍意犹未尽地舔着冰棒棍儿。

      “你生病了吗?”李宝儿侧过身,关切地问道。

      “我好着呢!”袁晴遥仰头对上李宝儿的眼睛,融化的糖水滴落到手上,粘糊糊的擦不干净,她便往衣服上蹭,“爸爸妈妈带我去看望林柏楠。”

      许久未闻的名字点亮了李宝儿的眸光,她激动地拉住了袁晴遥的手臂,询问:“好久不见林柏楠了!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听我妈妈说他伤着腿了,他现在好点了吗?他一个人在医院一定很孤单吧?”

      李宝儿问了一连串袁晴遥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李宝儿又撞了下袁晴遥的肩:“遥遥,你去看林柏楠,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袁晴遥生出困惑。

      在她的心目中,她和林柏楠并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相信林柏楠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忘啦,是你救了他!他肯定非常感激你!”

      一句话比教官的口令更管用,袁晴遥顿时腰板挺得笔直。

      差点忘了,她如今可是扬名附近的“小英雄”!

      袁晴遥在那场意外中采取的行动是正确的,动画片没有白看。

      人的身体其实比想象中脆弱,更何况是儿童,未经专业学习和培训的急救措施很可能对伤者造成二次伤害。

      林平尧是肿瘤科医生,熟习外科知识,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贸然移动或者晃动林柏楠的身体,断了的肋骨会直接插进他的双肺,他很可能当场丧命。

      专业人士给予的肯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袁晴遥霎时间被冠上了“小英雄”的名号。本就模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越加讨人喜爱了,左邻右舍见了她纷纷摸摸她的头,夸奖几句,再顺手给块糖吃。

      这小半年,她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称赞和关注。

      既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他一定感激涕零吧!

      天真的想法使得袁晴遥急不可耐地想去见林柏楠。

      她倒不是有多想他,而是想见证一贯傲气十足的他的臭脸,是不是也能挂上温和而感恩的表情。

      “对了,遥遥,我听大人们说林柏楠受伤是因为他缺木!”李宝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缺木是什么意思?”

      “我猜就是要多吃木头的意思吧?”李宝儿瞎猜测一通,显然她也不清楚“缺木”究竟是什么,“不说这个了!我也好想去看看林柏楠,可我妈妈说他不想见人,不带我去……遥遥,我好羡慕你呀,林柏楠想见你。“

      李宝儿盈满羡慕的眼神让袁晴遥飘飘然,她开始心急了。

      丢掉手中的冰棒木棍儿,她一个大步迈出凉亭:“宝儿姐姐,我回家喊爸爸妈妈出发了!”

      说罢,她小跑着穿过男孩们的球场。

      男孩们仍在踢球,足球灵活地穿梭在他们的双脚间,汗水沿着他们奔跑的轨迹滴在水泥地上,连成一串深色的痕迹。

      李宝儿并起手指,双手放在两颊旁做成“扩音器”的形状,话尾音追着袁晴遥越来越小的身影飘向了天际:“遥遥,替我向林柏楠问好,祝他快点好起来!”

      “好嘞,宝儿姐姐,我记住了!”

      在袁晴遥浅薄的人生历程里,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满怀雀跃地踏进过医院。

      对她来说,医院是间只会制造眼泪和哀叫的恐怖屋。屋内充斥着奇怪的药水味,还住着白色的“怪兽”。“怪兽”们高举尖尖的针头和苦苦的药片,哄骗她一点儿都不痛,一点儿也不苦,还要她听话,要她乖一点。

      可今天不同了,今天她不用去见“怪兽”。

      牵着魏静和袁斌的手,袁晴遥走在爸妈中间,一路穿过人满为患的门诊大厅,三人乘电梯来到住院部。

      住院部长长的走廊上有几名走路姿势怪异的人,他们穿着相同的灰白竖条纹样式的衣服和裤子,手里都扶着一个可以挪动的金属架子。

      袁晴遥目光胶在他们身上,擦肩而过了,还要扭回头去看。

      “别盯着别人看,没礼貌。”

      被魏静提醒后,袁晴遥收敛了目光。

      在无知却又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她不知道那些人穿着的衣服叫作病号服,而他们手里扶着的,是支撑他们每一步行动的助行器。

      眼前新奇的场景令袁晴遥特别想问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魏静叮咛:“遥遥,等会儿见了蒋阿姨和楠楠,别说走路的事,别乱说话,别问东问西的。”

      袁晴遥点点头,旋即,她被动地停在了一扇病房门前。

      袁斌敲了敲门,门后传来一声耳熟的女声:“来了。”

      病房门应声打开,一张熟悉又稍显陌生的脸进入视线——

      女人的长卷发被胡乱挽起,凌乱的碎发散落两侧,遮不住她凹陷的脸颊。她唇角一如既往地扬起动人的弧度,笑容却沉积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疲惫。

      “蒋阿姨……”袁晴遥微滞,恍如隔世的感觉将她的小奶音榨得干巴巴,她记不清她有多久没见过蒋阿姨了,久到蒋阿姨好像变了个人。

      在袁晴遥的印象里,无论风吹日晒还是刮风下雨,无论早晚,不管冬夏,蒋玲永远光彩照人,永远保持精致风雅的打扮,长发飘飘,嘴唇染成透亮的水红色……

      绝不会是眼前憔悴又不修边幅的样子。

      蒋玲从病房出来,掩上了房门。

      简单地和前来探病的好友打了声招呼,她倚着墙慢慢下蹲,直到到达眼睛正好平视袁晴遥的高度:“遥遥,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阿姨?”

      “想。”袁晴遥连连点头。

      蒋玲捧起袁晴遥软乎的小脸,享有健康的小女孩连耳垂都是粉红色的。

      她强撑出的得体即将瓦解在喷涌而出的悲伤之中,渴望寻到一丝慰藉:“遥遥,让阿姨抱抱好不好?”

      袁晴遥上前一步,伸出双臂,主动投入蒋玲的怀抱之中,她还亲了蒋玲一下。

      她并不清楚蒋阿姨是怎么了,只是冥冥中觉得,蒋阿姨需要她的拥抱和鼓励。

      幼时的袁晴遥已经有了这种能力,一种能疗愈他人内心伤痛的能力,在日后的一次次创伤与挫折中,拯救那个别扭、早熟又不坦率的男孩。

      袁晴遥小小的胸膛给了蒋玲莫大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理了理袁晴遥被弄乱了的头发:“遥遥,你想进去看看楠楠吗?”

      “想。”袁晴遥乖顺地回答。

      于是,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呈现在了面前——

      略微泛黄的墙壁上贴着崭新的卡通壁画,画面鲜艳的颜色与房间里沉冷的陈设格格不入。

      宁静的蓝、清新的绿、明亮的黄……

      色彩斑斓如同窗外的夏日。

      这是林柏楠住院之后,医生护士为了缓解他的寂闷而改造的。

      墙的对面摆放着一张升降床,床的一侧放着一张单人沙发,另一侧立着一个铁制矮柜以及几台不间断闪烁着红光的仪器。

      房间里面很凉快,冷气开得很足。

      平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只露出了脑袋,他剃短了头发,约莫只留下了一厘米的长度。

      开门声惊扰了他,他望向门口,暗淡的眼神在落到小女孩身上时颤了一下,倏忽之间,他眉间浮起一抹褶皱。

      下一秒,他别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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