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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阴雨 ...

  •   自从上次和尹玥聊过,从某些方面来说,安逸的求生意志大概真的变强了。

      人虽说还是挑食,但乐意运动运动,喝药也更规律了,每天一碗漆黑的药汁,喝完心情好的时候还往傅今身上一蹦,挂着吻他哥薄薄的唇,拿药去苦傅今,猫儿似的逗人。

      不过傅今很能吃苦就是了。
      最后自讨苦吃的几乎都是安逸本人。

      虽说如此,他依旧乐此不疲。

      少年人打打闹闹,读书的担子也重,钰市的气温缓缓在薄雾里攀升,眼看着夏天就要来,窗外的蝉鸣已经先一步预警,五月末的十班教室里,前后两座空调已经被袁鑫那帮子人开上了,连带着头顶的吊扇,十班教室密不透风的清凉。

      王德奎卷着本书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笑得一如往常憨厚,窗外阳光已经大盛,透过绿色的窗帘映在安逸脸上,少年精神头尚算不错,身上搭着他哥放在教室的薄毯。
      身侧,傅今骨节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手腕上是笔划出来的几道黑痕,被王德奎念书念得眼皮子沉沉。

      是一个同往日一样宁静得有些枯燥的日子,乏善可陈。
      傅今甩了甩脑袋,伸手到安逸桌肚里掏了根薄荷糖,拆了包装刚塞嘴里嚼吧了两下,后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傅今一惊,眉目瞬间凛然,起身站在安逸面前,站定后才看清那个被阳光晒得不太真切的人。
      是莫行远。

      高大的男生弯腰撑着膝盖,急促地喘着气,泪珠一颗一颗在往地上淌,安逸和傅今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扩散的慌张。

      他们两个忙搀了莫行远到走廊,等莫行远稍冷静些才终于开了口:“今……今哥,我外公……外公他……”

      安逸从没有听到过莫行远这样哽咽的声音,声带似乎已经不能发出清晰的声音,嘶哑又破碎:“走了……”

      老爷子的癌症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哪怕从得知他生病的那一刻就开始做了心理准备,等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游老爷子,一个和善乐呵的老人,在整个镇里德高望重,在五月末的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躺在晒太阳的摇椅里,睡得安详。
      等范秋恩过去给老人诊脉的时候,老人已经带着笑意停止了心跳。

      面容毫无痛苦,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走得不声不响,就像他放弃治疗,坦然地迎接死亡那天,一样从容。

      老街那栋木楼挂上了白幡,唢呐的声音在整个龙脊镇回响,凄凉又宏大的乐声,从早到晚哀唱。
      莫行远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之前,背脊挺得笔直,面上依旧留着泪痕,神色空洞。

      整个龙集镇的居民都聚集到了这里,来送这个乐善好施的老爷子最后一程。

      傅今和安逸作过揖,只能轻轻安慰两句,只是人死万事空,大概说什么都不能抚慰亲人心灵上的创伤。
      何况莫行远是游老爷子一手带大的,整个空旷的灵堂里,老爷子的后代们三三两两,真正流着泪的人却又有几个?

      满脑子都只剩下遗嘱吧?
      莫行远冷着一张脸,心下悲凉。

      老人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到他真的闭上眼这天,坟墓刚好竣工。
      依旧选在大山,那是龙脊镇人死后团聚的地方。

      老人是在六月下葬的。

      天气阴雨,八人抬棺,全是镇上的青少壮年,傅行畏一身黑装,闷头抬棺,一路护送着老人走到新街,走过他割舍不下的田地,跨过龙脊镇人赖以生存的干河沟,踏着上山并不平稳的青石板。
      身后唢呐鞭炮声不绝,满天的冥钱凌乱,送行的人排着长队,告慰亡灵,入土为安。

      这是安逸第二次来到这座山上。
      深山已经焕发了夏季的盎然绿意,高大的落叶乔木碧色如洗,歇织的雨丝浸凉皮肤,却没有人撑伞。

      他和傅今站在墓地之外,注视着老人的棺椁被尘土掩埋,心情沉闷。

      坟前的香烛在细雨里摇曳,在润湿的空气里依旧燃着不灭的火星,游家的子孙点燃了一堆冥币,飞灰余烬瞬间散扬在空中,擦过安逸的视线,落在他鼻尖。

      安逸一怔,抬眼去看面前的坟墓,恍惚间却有些看不清那碑文,正欲向前走近,被傅今伸手拉住了。
      傅今伸手捻净安逸鼻尖的灰,同他低声道:“让他们家人自己待着吧。”

      安逸懵着没太听清,视线只追逐着空中的飞灰,斜织的细雨,泥泞的道路和脆绿的山林。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翻动,他忽地想明白初一那天为什么觉得熟悉——因为他曾在梦里见过。

      那个梦里,这座山也是傅今的埋骨地。

      他猛地回神,泛凉的指尖死死攥住了身边人的手,声似游魂般唤了声:“哥……”

      傅今本就注意着,此刻于是低下头回复安逸:“嗯。”
      “怎么?”

      安逸却不答话,只是摇头,脸色已经惨白。
      傅今顿觉不对,忙伸手揽了安逸的腰把人撑着,轻声急问:“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

      两句话的功夫,安逸已经站不太稳,睁着双空洞的眸子,泪无声地流,软倒在傅今怀里时,指尖还死死攥着人的手,讷讷地喊:“哥……”

      傅今被他这样子吓得六神无主,周遭的人发出几声惊呼,傅行畏和范秋恩拨开人群过来时,正看见傅今怀里抱着的人闭了眼,一行鲜红的血挂在安逸鼻间,顺着下巴脖颈一路淌,浸湿少年黑色的衬衫,然后再看不出端倪。

      傅今看着那点鲜红,清晰听到脑海里绷紧的弦破碎的声音,即将陷入近乎疯狂的混乱里。
      幸好傅行畏和范女士在场,一个人尚算有条不紊地吩咐事情,一个人蹲在傅今身边开始替安逸把脉,另外两只葫芦围在傅今身边,生怕他下一秒就暴起抱着怀里的少年冲下山去。

      傅今的脑子混沌一片,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凝固,周遭纷繁的人声嗡鸣,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却死死扣住了怀里的少年,任傅行畏和范秋恩怎么劝怎么抢也没能把安逸带走。

      若是从前安逸在紫云山上晕倒那次,他尚且留有有几分理智,今日却已经被安逸脸上的血给冲碎得一干二净。
      恍如行尸走肉,只剩下护着安逸的本能。

      最后是三个葫芦连傅行畏一块儿上手,才掰开傅今的桎梏,把安逸带下了山。
      被留在原地的傅今跌跌撞撞,两行清泪竟然就这么顺着少年的脸颊淌了下来,他向来绷直的背脊猝然垮掉,颤抖着的手被一边的范女士握住。

      范女士心下也不好受,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令人难过,她也只能勉强安抚身边这个三婚去了气魄的孩子:“没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安逸还小……”

      可是那只被她握住的手猛地抽离开去,高大的少年眼睛泛了红,朝她冷声质问道:“不是一直在给安逸开药吗?”
      “怎么会这样!?”声线冷硬又嘶哑,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兽。

      范秋恩被他吼得一怔,脸上的表情瞬间低落下去,睁着一双含泪的眼抱歉道:“对不起……我……”

      兴许是她的神色实在怔忪又难过,傅今忽然觉得心脏仿佛又被刺了一下,没再听她说话,自顾自转了身摇摇晃晃下了山,心间几乎要漫起绝望来。
      怎么会,不是说高三那年才会确诊,怎么现在就已经带着血倒在了自己怀里……

      到底为什么?是哪里出了错?

      恐慌如这场细雨,织着网掩埋了这个独行的少年,让他几乎要觉出一些自嘲的心绪来。
      安逸重生归来,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是今生今世,哪怕已经洞晓一切,他却依然无法替那个纤细脆弱的少年承担哪怕一点。

      老天爷,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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