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修无情道》假山南

2、大梦其二

　　闻溪午死后一百年。

　　移舟国，西南，明月集。

　　雨幕接天。
　　一只大船破雾而来。

　　船板上，写有“傅”字的大旗下，地鼠出洞一样，一连串儿探出好几个脑袋，是傅家的小丫头们趴在船头叽叽喳喳：

　　“快上岸了呢。”
　　“一会儿上岸吃点什么？”
　　“老夫人会发赏钱的吧，羊肉汤羊肉汤！”
　　……
　　“哎，你们听说了吗？”
　　“怎么？”
　　“就是老夫人新捡的那个姑娘。”
　　“是谁？”
　　“表小姐？”
　　“正是。”

　　女孩子们来了兴趣。

　　傅家的生活平静单调，私下里话题不多，表小姐的事，是近来最多人谈起的一桩。

　　事情的起因，是这年中元，老夫人依旧例，回乡下上香，在村里，黄昏时的中元节宴上，遇见一位姑娘，因觉得眼熟，就上去聊了一会儿，没说几句，老夫人已忍不住红了眼眶，当即请这位姑娘留下暂住。

　　再有消息，是十天后，也就是即将回城的前三天夜里，老夫人牵着这位姑娘的手，对所有人说，这其实是我小女儿留给我的孩子，我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她叫闻衣，从此就是傅家的表小姐了，你们都要好好待她。

　　傅家从此多了一位表小姐。

　　表小姐来得突然，大家都很奇怪。

　　“她不是文竹小姐的女儿？”

　　“你们不知道，文竹小姐十六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就出了远门，几十年没音信，没听说有一个女儿。”

　　“还有什么说法？”

　　“我听说，”刻意压低的声音，仿佛在说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表小姐其实是鬼非人。”

　　“啊——”

　　“你们……嘘——嘘——，别嚷嚷。”

　　“不然怎么解释？”
　　说话人撇撇嘴：“来路不明的人，老夫人以前也捡了不少，说是傅家血脉的，可就这一个，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怎么她就是表小姐，其他人就不是？说不准，表小姐就是鬼怪所化，冲着傅家家业而来，才蛊惑了老夫人，叫老夫人认她作亲孙女儿。”

　　“鬼要家业有什么用呢？”

　　“世上真有鬼吗？”

　　如此骇人的猜测，引得女孩子们都冒了头。

　　“鬼在地下也要花用？”

　　“它们也使银子吗？铜钱呢？”

　　“地下能买羊肉汤吗？”

　　“可是……”一个女孩儿举起手，弱弱道，“表小姐很漂亮呀，她那么好看，也会是鬼吗？”

　　一句话杀死讨论，女孩子们沉默下来。

　　显然，表小姐和她们想象中长舌白脸的鬼怪还是有所出入。

　　提出设想的小姑娘脸红了一红，维护道：“说不定呢，鬼也有好看的吧。”

　　“那你说，她是什么？”

　　那孩子想了想，说：“……她是神仙吧。”

　　——

　　没想到会做这样一个梦。

　　闻溪午缩在床上靠墙一侧，曲身蜷在被子里，发丝柔软搭在眼睛上，目光微微显得怔忪。

　　抬手盖眼，遮住窗缝漏进来的一点光亮。

　　梦里种种，前尘往事，其实已经是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她死在弱水，尸身顺水而流，飘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因鬼魂久留不去，被路过的符师当作恶鬼，囚禁在谷中百年。

　　被困在谷中的第一个十年，她对万事万物，常怀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最恨的人是寒汝生。

　　她始终不明白，寒汝生为什么不能救她，所谓天下第一，青云掌门，其实也不过如此。

　　被困在谷中的第二个十年，她想到，自己和林青玉同时中箭，如果由她来选，林青玉和她选其一活，牺牲自己，选林青玉，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青玉是很好的孩子，少年孤苦，历经磨难来到青云派，登仙路，求大道，出类拔萃，入仙台山，这一路上千辛万苦，实在很不容易，死在弱水就太可惜了，如果她能好好活着，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就太好了。

　　她怀着这样光明的愿望，但当她记忆起，寒汝生确实没有选择她的时候，她又觉得难过了。

　　低落的情绪，像积雨的云，她陷在漫长的、潮湿的雨季里，长久地找不到自己。

　　被困在谷中的第三个十年。

　　她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离开这里，顶天立地，证道登仙，重新回到青云派，出现在寒汝生面前，寒汝生失悔、错愕、狼狈不堪，他向她道歉，流着眼泪说对不起，请求她原谅，但她不会原谅他，她像寒汝生曾经抛弃她那样，狠狠地抛弃他，然后离开青云派，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想到这里，心中又满足，又觉得好笑。

　　……好像在编话本。

　　好荒唐。

　　她靠这样一个荒唐的妄想，消遣了很长一段孤独时光。

　　又是一个十年，她已经习惯了飘到自己的墓碑上，看山间飞鸟来去。

　　她想到很多年前，爹娘横死，故国蒙难，她拼上性命逃出国都，进入仙门寻求救国之法，可惜呼声微弱，没有人在乎。

　　她知道有许多大人物的名字，但他们都不会理会一个即将亡灭的小国的公主的请求。

　　她第一次意识到天地原来这样广阔，在移舟国，她再怎么金枝玉叶，进了仙门，其实也只是一叶飘萍，鄙陋浅薄，微不足道。

　　饥寒困苦之际，路过一个旧道观，供台上，有个漂亮青年的神像。

　　青年端坐高台，红衣黯淡，低眉阖眼，像上有裂痕，看不出是哪路神仙。

　　她早已走投无路，见神就拜。

　　她跪在神像前，虔诚祈祷，祈祷神仙救救她的国家。

　　观内光线十分昏暗，只有墙壁上，被虫蛀出的空洞，漏进来一点月光，渐渐地，月光也变得黯淡，观外刮起风雪，这时的气候已经相当寒冷，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睡着了，醒来时，她感受到温暖，视野内也出现一线烛光。

　　在烛光前，她看见寒汝生，她以前从没有见过他。

　　他一身素白的衣裳，像雪一样干净，身侧有一柄剑，抵在供台前，剑上鲜血未干。

　　她第一眼只看见寒汝生，没有看到他的剑，心想，他穿这么薄，不冷吗，又想，他也是来拜神仙的？那我得把蒲团让给他。

　　她从蒲团上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肩上滑下，低头一看，是一件红色外袍，柔软的，很干净。

　　“公主殿下，幸会，我途径此地，应你所求而来。”他对她说。

　　她几乎不敢相信。

　　“这、这是你吗？”

　　似乎看出她的紧张，寒汝生抬头看神像，眉眼一弯，玩笑道：“是啊，没我真人好看呢。”

　　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她行到绝境，终于体会。

　　“移舟国的事，我已经知道，但我另有要事在身，请恕我不能亲往，” 寒汝生给她一枚玉石，样式十分古朴，“这是山水玉，其中封有我什一的修为，你或可用它解决麻烦。”

　　她攥紧古玉，好像握住救命稻草。

　　“我、我要怎么把它还给你。”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寒汝生怔了一下，笑说：“朝露，我听说过他，据说此鬼睚眦必报，恶贯满盈，即使许多仙山世家、名门正派，也不敢轻易招惹，你能从他手下逃出来，还有勇气再回去，很了不起。”

　　“这是一件礼物，用来嘉奖你的勇敢。”

　　不再多说，他点头，“有缘再会了，公主殿下。”

　　她待在原地，久不回神，唯恐是梦。

　　待得清醒，风雪已经落满衣襟，头发也湿透了。

　　手心里玉石的触感如此真实，似乎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攥紧山水玉大哭一场。

　　哭完，抹干眼泪，头顶月色下山。

　　她回到人间，借山水玉杀了朝露，救下故国，得报父母仇。

　　这一切都多亏了寒汝生。

　　如果没有他，世上不会再有移舟国。

　　她，还有许多她在乎的人，他们都会死。

　　她想到这件事，就不再怨恨寒汝生。

　　恰逢彼时得到一本无情道法，为求脱困，她以鬼身，转修无情道。

　　再后来，她也很少再记起寒汝生。

　　船行水上，雾气漫窗。

　　闻溪午披衣下床，走到窗前，听见风雨之声，推开窗子，窗外飘风急雨，水汽清寒，雨水打上发梢。

　　这是在傅家客船上。

　　半个月前，她破合道九境，修为已经比当初封印她的符师还高。

　　符师的符阵再也不能困住她。

　　她带着被时间磨蚀得早已残缺不堪的记忆，借傀儡之身，离开了囚困她一百年的山谷。

　　她在山下的小村庄住了三天，三天后她遇到傅红音，蒙傅红音收留，和她一起前往她在明月集的宅邸。

　　明月集熙攘繁华，人流很多，她在那里或可找到一份生计。

　　船就要靠岸了。

　　——

　　云销雨霁。

　　船只停靠码头。

　　雨水顺船檐，点滴落下，滴进积水里，像打碎玻璃。

　　闻溪午从舱内出来，见到几个女孩子，围住一个老人。

　　老人是傅家老夫人傅红音。

　　据闻傅红音少时，父母双亡，孤身从乡下进城，起初靠在码头上卖馄饨维生，披星戴月，攒下一些银钱后，先开饭馆，后开酒楼，置田产、商铺，后拿到茶引，依靠水运，往来贩茶。

　　几十年来，傅家的生意已经遍布移舟国。

　　傅红音也从当初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孤女，成为移舟国西南赫赫有名的一方巨贾。

　　傅红音为人慈和，多有善举：

　　明月集有谁吃不起饭了，上傅家，无论如何都能讨一碗饱饭吃；

　　县里过去水患，散去半数家财，扶济百姓的事，闻溪午也常听有人称道；

　　傅红音还在城中开了一家育婴堂，专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供其吃饱穿暖、读书识字，抚养其成人。

　　在傅家做事的，很多都是育婴堂里养大的孩子。这些女孩子也是如此。

　　但因傅红音性喜热闹，就将她们带在身边。

　　名义上是帮傅家干活儿，但因为年纪还小，大家还是拿她们当需要照顾的孩子看待，并不叫她们做什么。

　　小孩子们多数时间聚在一起玩闹，有时也跟先生学识字。

　　不知因何聚在这里。

　　听见其中一个女孩儿问：“世上真有神仙吗？”

　　女孩子们生在世俗之中，并不通晓凡尘之上的瑰奇仙境。

　　“当然了，”老人笑得和蔼，“人间之上，还有无数仙山，有青云、摇光、篷山、断水，四大仙门，又有支、林、微生，三大世家。那里居住的，不都是神仙吗？”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大鹏鸟连飞三日三夜，飞不出青云派九境十八山；微生家三千星官，司掌天下十二洲的星辰变化……世界可是很广阔的啊。”

　　一个小姑娘奇道：“这不是话本吗？”

　　老人道：“话本里写的，也不全是假的呀。”

　　“那话本里写，神仙可以拈草化蝶、撒豆成兵，也是真的吗？”

　　“是真的。”

　　“神仙都餐风饮露吗？”

　　老人道：“他们有时也吃饭吧。”

　　“是呢，饭很好吃。”

　　“那好棒！我也想去仙山学仙术！”

　　傅红音忍俊不禁，温声问道：“待在老夫人身边，和老夫人一起生活不好吗？”

　　“这是最好的！”

　　傅红音忍不住又笑起来，弯腰摸摸这孩子的头。

　　小姑娘耳尖一红，眉眼弯弯，显见得很开心，忽而，不知看见什么，局促起来，其他女孩子也是一阵心虚，脚底像长了刺，紧张地挪移，想要溜走，“我们、我们先下船了。”

　　傅红音心中虽然诧异，还是道：“好，地上很滑，要小心不要摔倒。”

　　“知道的。”

　　“好。”

　　傅红音抬眼，见到一个女子，站在舢板边，一身雪白，衣衫单薄，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点蓝，原来是阳光照在靛蓝云母船窗上，反射出的一点蓝光，她的眼睛比雨水洗过的天空还要干净，气质冷冷清清。

　　她很适合出现在大雪纷飞的天气。

　　傅红音道：“你醒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