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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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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在一个小小的圆形鱼缸里,阿川把他交给眼前的买家。
连同一袋鱼食,一块小小的假珊瑚,和一些并不详细的饲养经验。
大海的气息是腥甜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嗅到。
*
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连绵不绝的,广阔无垠的陆地。
起初是土黄色的沙地,后来变成漆黑色的平整路面。许多许多奇形怪状的庞大的东西拔地而起。无数两足兽们穿梭在它们中间。
他们不需要生活在水里,就可以呼吸。
他们总是成群结队的出行,互相依偎着,交谈着。
原来这些两足生物和那些鱼一样,是群居动物。他想。
男人把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他才发现这硕大的屋子里,却只有男人一个人。
不过现在多了只脾气不好的,小章鱼而已。
*
房子非常大,但供他活动的地方却异常的简陋。
一个放了十厘米的浅海水的方形缸体,甚至连一条伴游的鱼类都没有。假珊瑚是他唯一可以藏匿的掩体,这里空空荡荡,和整间屋子一样,没有一丝人情味。
男人坐在缸体面前,环着手臂,长久地注视着他。
绝食了四天,现在他连呼吸都异常困难。却较劲一般的,他就这样直勾勾地回视对方。
中间这层坚硬的东西阻隔了空气和水面,在他眼里,男人的轮廓带着五彩的色散。
双方熬鹰一般对视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男人站起身,曲指敲了敲缸壁,海水被振动出细纹,一圈一圈。
他警觉地收紧腕足。
男人收了手,就这样离开了,并带上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
他倒向一边,为刚才的神经紧绷缓和气息。
抬起眼睛丈量气缸壁的高度,通向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畅通无阻。
没有监视,没有告密的叛徒,只有他自己,一只不起眼的章鱼而已。
于是计划了一次出逃。
扬起最强壮的那只腕足,将它用力吸在缸壁上,再伸出另一只——当然要小心避开伤口。
但他低估了人造材料的光滑性。
“砰”狼狈地栽落进水面。
他爬起来,抹一把飞溅的海水,扬起一根腕足,再次攀附上去,靠着触足上的吸盘,慢慢蠕动……
当他再一次精疲力竭掉地在缸底喘气的时候,他偶然发现换水的孔洞,似乎由于男人的疏忽,露出了半个空隙。
他丈量了一下大小,眼前一亮。
赌一把!
他成功了,他以为逃出生天之后就自由了。可惜排水管道后面不是大海。
那是死路。水很浅,且密不透风。
就这样死掉吗?他在想。
不久,男人发现了他。他被很羞耻地拎了出来。
然而拎出来以后,男人就撒手不管了,于是他计划了第二次出逃。
这次,啪的一声,坠落在地毯上。
他摔得眼冒金星。
男人出现,又将他捡起来,丢进了水缸。
他既郁闷又不甘,男人却毫不在意一样,无所谓地走了。
如此几次,经历了各种尴尬的出逃后,他厌倦了这个游戏。
男人好像对捡章鱼的事情乐此不疲,每次都特意留有一个漏洞,等他去踩。
男人再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不动了。
男人拍了拍缸壁,他一下子弹起来,凶巴巴地贴在缸壁上。
可他实在没有力气陪男人玩了。
几颗干虾被放进水缸里。
男人屈指敲了敲缸壁,笑着说: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对吧?”
浸泡在水里,声音闷闷的。他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却也意会了。
这里也不比海上,逃跑后可以随时嗅到海水的甘甜;这里只有干瘪的土地。想要活着,就必须熬到见到大海的那一刻。
面对男人的嘲弄,他更加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旷日的持久战。
他不再固执地绝食,而是对饲料狼吞虎咽起来。
*
每天男人总会从不同的门走出去,或是走廊尽头的小门,或是正对玻璃缸的酒红色大门。
门一关,男人要间隔很久才回来。
自从越狱失败后,章鱼似乎想通了。努力吃干虾和鱼食,把自己养得膘肥体胖。
食量一上去,男人会带回来些好吃的。
有一天,男人回来的时候,随手往鱼缸里丢了一只小虾。
小虾坠落缸底,慌忙逃窜。
可惜这里的住宿条件实在太差,裸奔的小虾绝望大喊,别吃我!
他拨弄了一下小虾,放过了它,我不吃你。
虾壮着胆子说,你,你为什么不吃我?
在水里,哪有大东西不吃小东西的。
他没有回答它。
这里无聊死了,你为什么不想着逃出去?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会,章鱼开口道,继续说话,不然就吃了你。
小虾却不认为章鱼能把它怎么样,只当它的室友朋友是无聊透顶了,想找个同伴唠唠嗑。
比起这个,人类才是最可怕的那个。
它今早本在塘底和妻子你侬我侬的,忽然被捞起来。更可怕的是,那只捏着它的手居然是热的,以他们的力气,稍微用点力,随时都有可能被捏死。
从同伴的尸体里被挑拣出来,还进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遇到这种变态室友,他又想到了自己温柔的妻子。
它是一秒也不能在这里呆着了。
它瞄准鱼缸上方的窄小漏洞,弓身铆足劲,弹射出去——
*
天!这水藻真香!
章鱼看着小虾狼吞虎咽。
不跑了?他问它。
吃饱再跑也不迟啊。它说。
*
深夜的时候,虾先生还是会怀念起它的妻子。
她的壳是多么光洁,触须是多么柔软飘逸,尾部是多么艳丽。前些天,还给它生了满满一窝虾子。
章鱼在暗处盘曲着,聆听着。始终不置一词。
诶,你有家人吗?
章鱼轻轻地说,没见过。
虾先生愣了一下,猛的咳了几声,以后,我当你的家人,行吗?
嗯。这回章鱼很快回答。
我们一起,逃跑吧?我们一起去看大海怎么样?和我的妻子孩子一起!
嗯。
你看过大海吗?兄弟?
……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
好啊。
*
他是第二天早晨在玻璃缸外的地毯上看见虾先生的。
当时初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透过落地窗洒进来。
为虾先生即将咽气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轮廓。
他们终究没有能做多久家人,也终究没能一起看大海。
他只知道,他根本救不了它。
*
男人是晚上回来的。
他看着男人收拾了虾先生的尸体,放进了火柴盒里。
他游动到靠近男人的缸壁上,开始一下一下撞击那层硬实的玻璃。
哐——哐——
男人看向他,他定定地看着窄小的火柴盒,里面躺着小小一只冰冷的不会说话的虾先生。
他停止撞击,舒展两只较为细长的触足,身体后退,行进时一弓一弓,笨拙却固执地调整姿势。
直到他自认,这是一个迄今为止最完美的模仿为止。
男人向他走来,将火柴盒放在了他的鱼缸上方。也算看懂了他稚嫩的拙劣的表演。
这是他卑微地乞求得来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一惊,一瞬间茫然到不敢动弹。
男人的手指揉了揉章鱼的脑勺。
“小骗子,不要伤心。”
*
之后几天天气晴好。
男人终于想起来清理一次鱼缸。
他暂时被安排在一只很小的圆形玻璃缸里。
换水的时候,男人接了个电话,忽然迈开大步,拉开酒红色的门出去了。
偌大的客厅又只剩他一只章鱼,无聊地吐着泡泡。他看着浅浅的缸口,这真是逃跑的好时机。
如果虾先生还在的话,它一定会很高兴吧。
晚些时候,门开了,男人脚步虚浮地向他走来。临近了看,男人手中,还握着一只半透光的容器。暗红色的液体在容器里流淌。
真奇怪,男人的脸也是微红色的,难道是被液体染红了吗?
……
缸里的小家伙戒备地看着自己,男人捕捉到它的情绪,觉得十分有趣。甚至某一瞬间,男人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给它听。
可是,它听得懂吗?
这只他随手买下的消遣小东西,它听得懂吗?除非……除非自己真的疯了。
可酒精并不这么认为。
*
男人说着章鱼不可能听懂的话,声音逐渐沙哑。
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随波逐流的水藻,明明已经放弃追逐波浪的顶端,却依然躲不过海浪争先恐后的拍击。明明他已经自愿出局了,为何还是不得安宁?
他兀自说着,好像对面是一位善于聆听的观众。
酒精哄得男人大脑昏胀,想起身用冷水冲脸。
忽然看见,玻璃缸里的小家伙鼓起一根细细的腕足,隔着缸壁,在他脑袋上方,小心翼翼地摩擦着。
就好像,在对他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