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锋过境》周彻

10、番外（1）

　　匍匐在沙面上，将所有的触足围在头部四周，他伪装成条纹鳎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季节交替之时，水流带来一些浮游生物，这就意味着，有小虾小蟹会探出头来觅食。

　　他锁定住一只鬼鬼祟祟的磷虾，悄悄爬行过去，趁它没注意，嗖的一声，身体和腕足像一个巨大的网罩一般落下。

　　他心满意足的咀嚼着猎物。

　　除了和一些丑陋的海鳗和扫荡海底什么都吃的庞然大物们，他简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吃饱喝足后，他缩成一团，也懒得模仿什么动物的样子，随便找了一个珊瑚洞睡下。

　　阳光透过浅浅的海面，潋滟光波将珊瑚礁照耀的，仿佛是异世界的天堂。

　　*

　　海底流传着可怕的传说。

　　据说他们中等体型，没有大白鲨的十分之一大小。可他们肢干细长，善于运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据一只知情鱼爆料，她亲眼看见她的同伴被一只长而尖细的东西戳了个穿，还没来得及痛苦的扭动，就被一个网状的东西套出，再被那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生物拖出来海面。

　　更加危言耸听的是，曾有一只海葵亲眼看见一些块头非常巨大的鱼，游着游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及其鲜美的食物，它非常小心地观察，然后一口吞掉。结果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极速拖向海面。

　　劫后余生者打了个寒战，说虽然没有见到那些可怕生物的影子，但总觉得和此事有关。

　　正在睡觉的他没有睡的太死，他安静地听着这些鱼的谈话，时而吐出一个无聊的泡泡。

　　他比这些讲八卦的鱼们要更加近距离接触过那种可怕的生物。

　　结果？他挑起自己的一根腕足，这根腕足要比其他的短，细好多，新生的肉颜色还有些淡，环装伤口如今看似长好了不少。

　　那些鱼们还在叽里呱啦地谈论着，不过话题早就偏转到了海水味道变怪上了，他收回了腕足，换了个姿势继续浅眠。这不奇怪，以那些聒噪的家伙们的记性，除了足够血腥的事件，其他时候几乎是说过就忘。

　　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他像个异类，没有见过生养他的父母，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在不停地模仿其他海洋生物的姿势。可是，他又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

　　直到他落入了那群可怕生物的手掌中，他才知道，他不是鱼，他叫拟态章鱼。

　　他们也不叫鱼，他们叫作，人类。

　　*

　　有什么东西将他剥离睡觉的珊瑚洞。

　　他睁开睡眼朦胧的双眼，彼时他还是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章鱼，刚刚学会模仿一条海蛇的游泳姿势，还被它嘲笑了好久。

　　他找了个没鱼的地方呆着偷偷练习，却不幸露出了一只腕足。腕足出卖了他的位置。那些叫人类的家伙，就这样拽着他的腕足将他拽出了珊瑚礁。

　　路过的好心鱼们给他使了个眼色，“快逃！”

　　可他早就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他们戴着坚硬的面具，只要腮帮子一呼一吸，就会从面具里呼出一长串气泡。他吓坏了，开始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可是那五指粗糙的很，死死捏住他的那根腕足，疼痛让他挣扎得更加猛烈。

　　却都无济于事。

　　他被粗鲁地丢进一个箩筐里。他闻到了死物的气息，同他一起的，还有一群翻着白眼的，已然放弃挣扎的鱼。

　　因为鱼多水少，本就稀薄的氧气在这里显得更加珍贵。

　　艰难地一呼一吸，耳畔全是濒死的鱼们绝望的呜咽声。他尽可能将身体缩小，以防被混乱的鱼们挤死。

　　就是这样小心，他的受伤的腕足依然被挤压的不轻。

　　我可能要失去一条腕足了。他心想。

　　那可能是他从出生开始，经历的最颠簸混乱的一天。

　　*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看到那一方块天空出现了彩霞，已经傍晚了。

　　一只布满老茧的，绛红色的手伸进箩筐里，无礼地翻动着他们的身体。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发出他难以理解的语言。

　　一条条半死不活的家伙们被那只手搅动起来，又死气沉沉地落回去。体型小一些被那只手捡起，啪嗒一声溅水声，重新丢回海里。

　　这一举动让一些鱼们燃起了希望，他们在等待眼前这只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啪嗒，啪嗒，啪嗒——

　　一共十三个幸运儿逃脱了魔爪。

　　他将自己缩得更紧了，除了那只失去知觉的腕足。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终于落在了他——受伤的腕足上。

　　糟糕，他想。

　　那只手一用力，直接将他受伤的腕足被拉了下去。

　　*

　　“原来是这样！”在海上漂了一辈子的老水手捏起那只腕足，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阿川！快来看！”

　　半大的小子凑过来，“怎么了，爸爸？”

　　“还记得我今早和你说过，老子捉住一条海蛇吧？”

　　“是啊，”阿川点点头，指着那跟环装条纹的腕足说，“这是它的尾巴么？”

　　“哈哈哈哈哈哈！所以说咱爷俩都被那个小东西的伎俩骗咯，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老水手指了指鱼获箩筐。

　　一条小小的章鱼奄奄一息地在鱼堆里呼吸着。

　　不同寻常的是，它有着漂亮的条纹状花纹，和一双很大很美的眼睛。和自己的水族箱里美丽的热带鱼们不一样……那双眼睛，他总以为它们在盯着自己看。

　　阿川瞬间就说不出话了。

　　“好了好了，阿川，今晚有章鱼汤喝了。”老水手将腕足随手丢进海里。

　　“不……我不要。”

　　“你说什么？”

　　“爸爸，我要养他。”

　　*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阿川从死鱼堆里捡起来，也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他被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箱子里。那是这个人类为他置办的小小的天地。

　　箱子上有一盏日日夜夜不灭的白色灯光，水底有一小块珊瑚礁，一小撮海草，一只海星的尸体就是全部的家当。

　　他尝试过逃跑，可箱子上压着一块厚重的木板，这阻挠了他的计划。

　　*

　　每天阿川会不定时投喂一些吃的。还会隔几天换一些新鲜的海水。

　　像这样的透明箱子，这个房间里还有好多好多。阿川每天像一个国王一样巡视着臣民，满意地看着被囚禁的生物们闷闷不乐的游荡在四四方方的箱子里，然后叫他给他们起的名字。

　　“安倍，你别再咬你的房子了。”

　　“维克多，尾巴真漂亮啊！”

　　可阿川还没来得及给他起个名字。

　　“小章鱼，你……你怎么不吃我特意给你抓的小虾？”

　　孩子的脸贴在透明箱前，难以置信的样子。

　　一瞬间，他又变得非常非常愤怒。好像他的到来破坏了这里的某种秩序，他是唯一一个不按照这位“国王”的旨意来的住户。

　　漂亮的鱼们贴在箱壁上，嘲弄般看着他。

　　他蜷缩在珊瑚礁上，三天没有进食，再加上伤口溃烂，他已经虚弱至极。

　　“看错你了，你这个骗子……”

　　阿川说。

　　忽然——

　　“阿川！快带游客们参观咱们的船！别忘了带他们去你的宝库，如果有客人愿意出钱，尽管宰他们！他们可不差钱！”

　　阿川撇了撇嘴，跑了出去。

　　*

　　阿川的海洋宝库里很热闹，这是最受游客们欢迎的地方。

　　一些常年在内地生活的人们，除了海洋馆，几乎没有见过这么多稀奇的东西。

　　好奇心之下，出价也十分大方。

　　阿川没有想到平日里收藏的一点小玩意能值这么多钱，忙里忙外的好不开心。

　　有稀稀拉拉的游客在没精打采的章鱼面前驻足，留下一两句“可怜虫”或是“它长的好特别，可惜就快死了……”然后离开了。

　　没有人想要买他。

　　阿川说：“你明天要是再没人要，我就要喝章鱼汤！”

　　章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轻飘飘地呼吸，吐出一颗小小的气泡。

　　*

　　一个男人叼着烟在他面前站了很久。

　　一身黑色，这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儿意思。

　　“诶，它叫什么？”

　　阿川知道没人要买他，就随口说：“他叫骗子。”

　　“骗子？”男人说，“这小骗子值多少钱？”

　　“200英镑。”也是随口胡诌的价钱。

　　谁会花上这么多钱买一个快死的残废？阿川要走。

　　“嗯，我买了。”男人踩灭了烟开始点钱。

　　“啊？”

　　阿川一声，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懊恼自己要价太低，要是高一点就好了。

　　*

　　对于他来说，谁获得他的“所有权”，其实都没什么所谓。

　　无非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里。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