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锋过境》周彻

1、第一章 装睡的人

　　许诺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落下车窗，问：“帅哥，去哪儿啊？”

　　“去楚门广场。”

　　“哦，‘码头’哇，这地儿我熟！”

　　乘客上车后，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年轻人。这小伙长着剑眉薄唇，鼻梁又高又挺，平时应该没少祸害小姑娘。

　　“帅哥，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呀！”

　　“我是南方人。”

　　“是来旅游的么？还是来工作啊？”

　　“来……工作吧。”

　　“那你可算来对地儿了。”司机热情道，“我们朗城这几年发展快，虽地儿不大，机会倒是很多。”

　　许诺沉默地点点头。

　　车载音乐声音开的很大。

　　司机大概是个嘴闲不住的人。

　　“这歌，叫什么……城市风暴。你听过没？很火的！”

　　口罩之下，许诺扯了扯嘴角。

　　何止听过。他想。

　　这歌……就是他写的。

　　*

　　这是八月末。

　　朗城是一座临海的小城，虽然不大，历史却能追溯很远。人们世世代代出海捕鱼，繁衍生息，和所有的沿海渔村一样，他们的生活慢而有趣。

　　直到千禧年，大批商户涌进小城，随后，一切好像忽然被按下了快进键，马路被修筑的平坦而宽阔，沿海的土堤被钢筋水泥加固，随后地价哄抬，物价飙升。市中心灯红酒绿，繁华非常……一夜间，竟然沧海桑田。

　　楚门广场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西北角。比起它的正式的名字，人们更喜欢叫它“码头”。码头，是可以让船舶安然停靠的地方。

　　此刻的码头比平日热闹不少。

　　栅栏上缠绕的小彩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酒红色舞台幕布和沉沉的音响被小心搭起，几卡车的酒水被穿红色马甲的工人小心卸了下来，顿时，空气中混入一股小麦香，陪衬着啤酒音乐节这股燥劲。今夜的晚会还没开始，露天广场已经人满为患。

　　今夜，注定是个热闹非凡的夜晚。

　　*

　　天边的几朵云快要烧尽了。

　　许诺看了眼车窗外，一连串街灯刹那间同时亮了起来，像是建筑们张开了眼睛。

　　许诺的沉默让司机师傅知趣地闭上了嘴。

　　出租车身映出五色的流光，融入车流里，正在龟速前进。不得不承认，繁华的代价就是，这里永远堵车堵到让人怀疑人生。

　　许诺收了神，兜里的手机开始振动。

　　他心里小小地啧了一声，掏出来摁了接通。果不其然，晚会负责人郑天明的声音漏了出来。

　　“祖宗诶，怎么还没到啊！祖宗！你知道你那些粉丝都快挤到台上了吗祖宗？离开幕式还有半个小时，你不去安抚一下你那些小粉丝我们这儿的安保真要顶不住了啊！”

　　许诺道，嗯，还有一会会。

　　郑天明骂：你放屁！昨天喝到通宵的不是你？你能准时就邪门了。

　　许诺：谁啊，谁这么不懂事敢扫我们郑总的兴啊，反正不是我。

　　郑天明：……

　　那边背景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只零星听见几个字，大概是说还有人跟他一样迟到了，郑天明听完几乎崩溃的语气：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的都找不到人！

　　在这抱怨声里，许诺趁机把电话挂了，揉了揉发青的眼圈。

　　宿醉过后还没缓过劲，他现在整个人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只是喉头有些莫名的燥。好在，声线还算平稳，没打折扣。他们这行，嗓子就是命，不过许诺自诩年轻，不太把这事放在心上罢了。

　　回过神，车流依然在缓慢爬行。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了。

　　“师傅，还能快一点吗，我有点想吐。”他在后座上一瘫，按着腹部皱眉道。配合苍白的脸色，那副表情，不像演的。

　　“诶呀，那你你你忍住，可别吐我这儿啊！”司机惶恐地看了他一眼，方向一打，硬是从拥挤的车流里开发出了一条路。

　　*

　　老远听见铺天盖地的音乐声，混响在空旷的场地里几乎要和大地共振。楚门广场一片乌泱泱的人，有节奏的灯光效果在人群中闪射。

　　许诺摸出口罩和帽子带上。

　　紧赶慢赶，在晚会还差8分钟开场的时候，他留下票子跳下车，打算从后台直接摸进去。

　　然后他傻眼了。

　　偌大的广场上能看得见舞台的地方已经座无虚席，主办方的凳子没了就坐自己带的小马扎。在去往后台的必经之路上，还有一大群人挤在哪里，目光炯炯地，似乎在张望着等待着，举着“诺仔我们永远等你”的应援牌，还有专辑，那必然是逮住他往死里逼问下一张专辑的难产进度的人。他顿时背后一阵恶寒，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打开手机，12个未接来电，7条未读消息，划到负责人小郑的最后一条消息：

　　安保防线已崩溃，不管你是从天而降也好，杀出一条血路也好，速来，否则提你狗头来见！

　　许诺：……

　　他默然地面对那群人的架势，思量着。

　　要是贸然逆着人流冲进去，8分钟，不，现在只剩7分钟了，他能不能顺利的挤进去是个未知，更糟糕的莫过于，万一有几个眼尖发现了他，而舞台前的一堆人也会听到动静涌过去，那踩踏的几率……

　　这个险，他冒不起。

　　许诺站在没人的地方，掀开用于遮脸的口罩，闭眼慢慢叹了口气。

　　这下怎么跟郑天明解释……

　　一股子沁脾的香气随着温吞的夏风递如鼻腔，那香气很远，像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纱帐探过来。

　　他睁开眼睛，抬头望向某栋矮楼。楼层不高，只有三层，隐没在没有路灯的暗处，不太起眼，楼面正对露天广场，甚至于后台的幕布就支在大门对面，站在室内可以一眼俯瞰广场全景，视野极佳——当然住在这里的人想要观看的前提下。

　　真正引人注意的是二楼。

　　二楼有个露天阳台，栅栏上缠绕着橘黄色的满天星灯带，有细软的植物藤蔓垂下来，奶白色的墙体映衬着叶色深深浅浅，像城市钢筋水泥中喷溅出的一抹绿色颜料。那花香，大约也是二楼散发出来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直觉吧，忽然脑海里就一个声音告诉他，去找找吧，也许……绕过这栋楼就有别的路也说不定。

　　确实没有什么时间留给他考虑什么利弊得失了，他压了压帽檐，悄无声息地踏进了黑暗里。

　　*

　　绕到建筑的侧面。

　　看了眼表，还有5分钟。

　　许诺找到一个旋转楼梯，这年头这样的钢筋拧出来的楼梯结构已经不多见，他无端想起几年前看到的一则专刊，艺界批钢艺太冷硬无情，但这个楼梯的扶手上的钢筋却被做出花朵，竹篮，小天使的造型，倒显得并不太生硬无趣。

　　等等，他为什么要注意这些？

　　沿着楼梯走上去，花香愈烈。

　　他松了一口气，就是这里了。

　　登上最后一级阶梯，映入眼帘的是片开阔地，木质地板，灯带，和绿色——满目的青绿色。一堆植物长满了整个平台，匍匐的，喷发式的，垂蔓着的，那茂盛程度，他们的主人应该不常打理，可那长势实在喜人。更径深处的铁制花架上摆满了盆盆茉莉，这应该就是浓香的来源。

　　四周看了看，许诺才注意到花盆后支起一张奶白色躺椅，上面躺着一个人。

　　楼下音乐的噪音那么大，震的二楼的地板都在发颤，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吗？

　　很显然许诺就不信。

　　“请问这里有下楼的路吗？”他站定，礼貌地问。

　　躺椅上的人摆成大字躺在那，睡姿感人，脸上盖着一本白皮书，这个人躺在绿色里，好像完全置身事外。

　　没有反应。

　　“请问，你这有楼梯绕去幕布后面吗？”

　　他又问了一遍。

　　说完，楼下的音乐来到了高潮密集的鼓点，可那人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地渲染开来，依旧没有反应。但很不巧，许诺看见那只垂落的手的指尖分明正在跟随着节奏打着拍子。

　　曲子的第24小节，不会错的。

　　“喂！你他妈故意装睡的吧？”他失去了所有的耐心，迈过花架，抬手去揭那人脸上的书本。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白皮书，书下的人就有了动静。咯啦——塑料躺椅发出了一点声响，那只垂下的手动了动，随后许诺看见白皮书的一角被那只垂下的手慢慢掀开，露出一张青年人的脸。

　　那么近，他们四目相对。

　　许诺惊了一下——被他的眼睛。这个人，有一双特别——他必须承认——那是一双特别美的眼睛。

　　“抱歉，”那人说，语调里是恰到好处的歉意，“刚才，我只是不想错过副歌部分。”

　　似乎配合他的话似的，话音未落，那首歌经历了副歌部分真正如同风暴一般鼓点，之后，像过山车一般，调子舒缓收束。

　　许诺愣住，着实没能想到这人会这么解释。……一首歌而已，那么好听么？连回答一句的时间也怕错过？许诺还是讪讪收了手，摸了摸鼻尖。

　　这真是糟糕的开场。

　　“你得等我一下，把小店打烊再给你指路，朗城这几年晚上不太平，你知道。”那青年把书丢在一边。浑不在意他刚才的误解。

　　许诺沉默地看他坐起来，剥开吊兰的藤蔓，翻过了一个木牌。

　　才注意到那片绿色掩映中藏着一扇带着风铃的门，随着他关门的动作，风铃在夜风里清脆非常。

　　门口挂着打烊的木牌，这间酒吧的名字，就叫“三简”。

　　三简……

　　那人退出来，钥匙揣进兜里，随手摁灭了灯带的开关。

　　许诺回过神，青年走到他前面，侧身，示意他跟上。

　　与此同时，暖场的音乐即将来到末尾。这意味着晚会即将开始。许诺不用打开手机就知道给他的电话一定快要打爆了。

　　许诺跟上，青年打开一扇侧门，是一个木制楼梯，破旧一些，但相对私人，青年在前面领路。

　　许诺正要考虑要不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或者开个玩笑道个歉什么的。前头忽然冒出一句，刚才那首歌叫什么？

　　许诺：什么？

　　你走进来的那段。

　　哦，City tempete（城市风暴）.许诺道。

　　其实是一首三年前火起来的歌，如今早已经过气……这人第一次听么？不过许诺没再问什么，变得很沉默。

　　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踢踏，青年开始轻轻哼起副歌的旋律。

　　初来乍到的人间客

　　相熟一天的陌生人

　　城市的霓虹下推杯换盏

　　47.5度里那是谁的影子

　　不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

　　（注明：47.5度是烈酒的度数）

　　那青年哼到这里，似乎带他走出去了太远，许诺出声提醒道：“你不用带路带这么远，你告诉我怎么走就……”

　　他顿在那，前面的人却没停，却依然能够听见哼唱的旋律。

　　许诺于是不再说话。

　　……

　　转过几个弯，居然就平平安安地绕进了后台，许诺看到了一脸冒汗的小郑，后者看到他，大喊佛祖显灵，一个饿虎扑食把他拽到后台上妆去了。

　　许诺再想到那个青年的时候，身后早不见了影子。也许是回去继续躺着了，也许是混入人群中看热闹了也说不定。

　　许诺收回视线，不去管他。

　　倒是小郑，似乎还是没能等来那个和他一样迟到的倒霉蛋。最后接了个电话，拎起一套西装制服匆匆出去了。

　　……

　　灯光就位，音响就位。

　　在开场倒计时的最后时刻，许诺背着一把吉他站在幕后准备。

　　他仍然在低头看制作方给他的一张做作的台词卡，上面写满了用于活跃气氛的高能量语句，比背课文好不了多少，这段时间，用于为他自己调整情绪再适合不过。

　　身后的工作人员小声地说了一句：主持人可以上了！

　　忽然冷不丁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气。

　　再看时，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已经撩起幕布走上了皎白的舞台。

　　正装笔挺。

　　许诺手里的题词卡猛地掉落在地上。

　　脑海里忽然蹦出一句——你可曾，仰望过一个人。

　　转播器上站定的青年笑地舒朗，万丈光芒赐予他的头顶。

　　“先生女士们，这里是朗城啤酒音乐节，我是今夜的主持人杨宴。”他向所有人举杯，透明的玻璃杯里流淌着金黄色的液体，“不管大家来自哪里，我们今夜是可以互相举杯的朋友。这第一杯，算我的。”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一滴液体顺势而下，没入领口。

　　现场已经炸到一发不可收拾。香槟开塞的声音齐齐响起，雪白的泡沫喷溅向燥热的空气，配合台下的观众的呐喊掀起一阵高潮。

　　许诺忽然感到一阵炫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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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是去威海旅游一趟突然有的灵感。
一切源于一个画面，一个青年在露台的白色躺椅上睡着了。睡在夏夜里，睡在绿色里，楼下热热闹闹的夜市竟与他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