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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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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悦苒再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日了。院外柿子树上蹲着两只喜鹊,扑扇着翅膀谁也不服谁地比划,使劲蹬着腿往对方脸上招呼,“嘎嘎嘎”地叫个不停。
屋内窗明几净,闲适静谧。苏悦苒起身上前开窗,身上仍旧轻飘飘得没什么力气,但比起昨日已经好很多了。
“醒了?”
柿子树下设有一方石桌,白意行偕同沈云归在此品茗,桌上无人问津的枣泥色圆肚小茶壶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热气,两人皆朝她看去。
苏悦苒“嗯”了一声,仰头目视着树上那两只喜鹊,内心疑惑这茶他们是怎么能放心喝得下去的,也不怕本该属于柿子树的养料落进自己的茶杯之中。
沈云归当即前去找大夫取药去了,白意行借着这个间隙,凝眸问道:“你此番怎么回事,这何朔的徒弟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二人方才还一起喝茶,他没跟你解释吗?”苏悦苒随口回道,心想着沈云归要是没把事情说清楚,也进不了他家大门吧。
“我是问你。”
简短的四个字,气氛凝滞,苏悦苒没敢再去看白意行的脸色,猫着腰略带惶恐嗫嚅道:“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胡闹!真出了事还来得及吗,”白意行见她又开始低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无奈伸手将她脑袋提溜起来,“待我同天启山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之前,你哪都别想去,老老实实待着把身体养好。”
苏悦苒立马狗腿地连连点头,“嘿嘿,都听您的,不过此事您可千万不能跟我姑说,不然……”
“不然什么?不都是为了你好,姑娘家家的没个正行整日招惹是非,”白意行一听她还想讨价还价,当即截断了她的话头。忍不住懊恼自己明明没成家,却还是免不了游子在外不听话的烦心事来给自己添堵。
“咳,药熬好了,”沈云归来的凑巧,苏悦苒十分感念他打断了这场绵绵不休的紧箍咒。
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四只眼睛盯着她喝药。苏悦苒端着那碗黑乎乎还飘着沫的药汁迟迟未动,浓浓的热气直熏眼睛,实在是欲哭无泪。直到她捏着汤勺抿酒似的咽下去一口,那两人的目光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
“让你见笑了,她这一路上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本是我们照顾不周,白大侠客气了。”
这两人又恢复了以往人模狗样的一贯风度。苏悦苒坐在一旁光看着就觉得尴尬,明明白意行看涉尘不顺眼,沈云归又嫌她麻烦的,也不知道这俩人在装什么。
不过多时,院外就有帮众来报,“堂主,昨日关着的那人醒了。”
“好,知道了。”言罢,白意行欲言又止的指了指苏悦苒,朝沈云归点头示意,快步离去。
这时候苏悦苒也不装了,往椅背上一靠,碗里的药几乎没动,原样放回桌上,轻轻舔舐着嘴唇,“渍,好苦。”
沈云归微微皱眉,将边上的罐子递给她,“喝完,有蜜饯。”
“不喝又不会死。”
“知道你想跑,不喝完你就别想出去。”
“你留下来是来监视我的?”
“凉了更难喝。”
要命,他说话真难听,苏悦苒极不情愿的再次将那碗药捧在手心,将勺子扔给他,紧闭双眼闷头灌了下去。
“吃颗糖。”
“不吃,没我命苦。”
苏悦苒轻拭嘴角,话音一转,“带我出去。”
“还有三贴药。”沈云归将桌上的药碗收回,冷冷道。
“嘶,你小子学坏了啊。”
沈云归轻蔑一笑,一副“你也有今天的模样”,转身便从袖口掏出昨日她落在天启山的莲花簪,“你的簪子”。
“你留着吧,莲藕多孔,带身上说不定还能多长几个心眼。”苏悦苒带着满身的怨念,将他拒之门外。
“啪,”十分清脆的关门声,吓走了树上的喜鹊,同太阳一起躲在了云彩后头。这厢却有夜枭迷迷糊糊的落于宋府中桃树断枝之上。
街坊酒巷传言文思才子,万般柔情凝聚成词,声声入耳句句入心。实则不过是巧言令色之徒,两面三刀,狼子野心。
如今被囚困于布满荆棘的暗室,断了手脚筋脉,还在硬撑着打坐凝神。
暗室水汽氤氲,懒懒散散和光同尘,若有人经过便会随之流动,风到哪它就到哪,真真是将随波逐流发挥的淋漓尽致。
“真是可惜,你的好兄弟别人被带走了,今日这一面你们怕是见不成了。”声音由远及近,略显娇俏的声线滑进耳廓。今时不同往日,声音的主人与他一起现了原形,披着羊皮的狼和幻化成人的蛇。
枕边人,最是知道对方的痛处在哪。天启山重情义不假,这是司无言几日来头一回对她的话有了反应,不多,仅仅睁开了双眼。
宋微宜略带恼火地上前掐着他的下巴,盯着他死气沉沉的双眸,顿又将这股怒气收了回去,柔声道:“有没有很失望啊?”
两者气息纠缠不断,司无言目光微微转动,轻笑着重新合上双眼。睁眼后的世界比之黑暗好像也没有强到哪里去。
宋微宜见惯了他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厌嫌地松开手,用手帕仔细擦拭着方才触碰过他的手指,“放心,我会尽快让你们团聚的。”
元来清醒之后只喊着要见苏悦苒,旁的便一句都没有。白意行耐着性子听他嚷嚷了一个时辰,软硬兼施也一无所获。
昨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追过来的同门,也都聚集在前厅,哄吵着要人。一个个呆头呆脑地掉书袋,无人知其内情只闹着要见人,说什么确保安危,咬文嚼字听着让人心烦,白意行便将他们统统赶了出去。
这边林长青一大早饭都没顾上吃,两边胡子眉毛一高一低,跟着半张脸一抖一抖地抽搐着。想他都半截入土的年纪了,最看重的俩徒弟不仅东一个西一个的让人家关着,还都反过来找自己讨要说法。
家门不幸,没一个省油的灯,俩人光屁股拉磨,是转圈丢人。自己清清正正大半辈子,临了晚节没保住。眼瞅着回来报信那几个耷拉着脸的窝囊样,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坊间传闻,他不理会司无言是他天启山掌门人高风亮节宁为玉碎,实则老头先前忙着闭关,刚出来没两天。人没露面帽子就先戴上了,这厢司无言的破事都还没弄清楚,他压根不知道这元来又是什么时候偷摸把苏悦苒抓来的。
“好啊,好的很,前日责问他的时候支支吾吾的不说,现今倒要用我这张老脸一人一半,去给他们擦屁股了!”
殿内鸦雀无声,从旁侍奉的弟子面面相觑,想劝他莫气坏身子,却又不敢上前,怕说了错话他更生气。
“江晴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师姐回信,最快今日酉时。”边上候着的女弟子,硬着头皮接过他抛过来的视线,边回复,边把攥在手里许久的信封呈了上去。
林长青一目十行,随着纸张一张张地翻过,纸上的墨色也一点点倒映在他的脸上,目光也逐渐幽深起来。
酉时的天逐渐被黑暗吞噬,远处鸦雀有一下没一下的长鸣声像是在追思落日。江晴一步快过一步,衣角裹挟着陌生的风尘,毫无顾忌地扯破殿外残存的黄昏。
随之踏入天启山大门的,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林长青听到手底下弟子通传后,神情微顿,结合近日传闻,思前想后发觉又在情理之中,他这俩徒弟怕是被人当枪使了。
“林老掌门,别来无恙。”
“原来是郭掌门,郭掌门近日风光正盛,此番突然突然造访,老朽有失远迎啊……”
每当那股子木头渣般的酸馊味儿飘过来的时候,苏悦苒嘴里就开始泛酸。
她脑袋轻轻一晃,盖在脸上的书配合着左眼微微合动,瞟了眼来人,又不动声色的闭上眼接着装睡。
她在院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昏睡了一下午,偶有凉风拂过,才逐渐意识过来这一日又过去了。
昨日将沈云归推出门后,人就不知道去哪了。白意行特地找来个能文能武软硬不吃的小姑娘来照看她,只要她一动,她必会出现在她身侧三步之内。
“少主起来喝药了。”
方才睁眼还是被她看到了,苏悦苒蹙眉懊恼着。
“少主?”
“最后一副了少主,忍忍就好了。”
“我来吧。”熟悉的声音与久违的香味传来,苏悦苒顿时有了精神。
“香如故,你眼光不错啊,我小时候住在这儿时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点心了。”苏悦苒面带欣喜地接过箱笼里的点心,往嘴里塞去。
“碰巧路过。”走路没声的沈云归挥别送药的小池,随口回道。
青梅合子、山楂螺丝、蜜橙糕、莲花酥,苏悦苒拿起一块仔细打量过后,转头望向沈云归,一堆酸甜口的糕点中莲花酥似乎有些突兀。
“怎么,不和胃口?”他特意挑了好些开胃不腻的品类,好解她口中的苦药味。
“没什么,你喜欢吃莲花酥?”
沈云归略带游移地点了点头,“嗯,好看。”
“那倒是。”这家糕点铺子样式上相当讲究,酥皮开的恰到好处,层层叠叠惟妙惟俏,入口酥松香甜,深受小姑娘青睐。
苏悦苒附和着捡起一块,小心轻啄着花瓣,好看是好看,不好吃也是真不好吃,咬一口掉一地。
“你这两日都干什么去了?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门内事宜例行交接。”沈云归手里握着方才苏悦苒盖在脸上的书,顺手翻过几页,发觉纸张略有些陈旧,这是本启蒙用的大字版“千字文”。
“现如今涉尘掌门是郭傲,与你来往密切的是林桃,你这两不搭界三不管的,是向哪边交接啊?”苏悦苒轻拍着粘在手上的酥皮屑,轻笑着揶揄道。
沈云归闻言带着警告的意思斜瞥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
“你说咱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能告诉我尊师的钥匙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吗?”
见沈云归底垂着眼睑迟疑的模样,苏悦苒搅着黑褐色的药汁,要挟道:“最后一副药了,不跟我说,我就去问元来喽。”
“你,听说过百藏窟吗?”沈云归缓缓抬眸,琢磨着开口道。
“什么窟?”
“钥匙就是用来打开那里的,据说得之即得半边天下。”
“天下那么好得吗?这话放我七岁以前兴许我还会信。”苏悦苒悻悻道。
“此话听上去浮夸,倒也不是空穴来风。相传本朝创立之初,它确实发挥过一定作用。”
“既如此,这天下都已经尘埃落定四方皆平了,那些人争什么,难道那地方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沈云归苦笑一声,摇了摇脑袋。
天下是什么,兵,钱,粮?二人沉默良久,总觉得有些天方夜谭的荒诞之感,然而各方势力不惜代价的争夺却又是实打实的。
“若是真的,你师父的钥匙找不到或许也未必是件坏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药喝完了,出去也是出去了,只不过是被赶出去的。白意行并不想她再参与此事,苏悦苒也很无奈,平时温风和煦的人拧起来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不知道天启山的人跟他都说了什么。
白意行闭门前塞给她几张银票,交代她天黑之前除了天启山和他家,爱去哪去哪。
于是她带着小池一起来画舫看优伶唱戏,唱的什么不重要,那一张张我见犹怜的脸才是重点。台上鼓点明媚,暗合俏丽的嗓音,眼含秋波,朱唇轻合,一颦一笑甚是撩人心魄。
偶有不经意间展露出的腰身,更是引得台下一众人哄闹着叫好。周围一声声尖叫尤为刺耳,沈云归不禁闭眼皱眉,“这是正经唱戏的吗。”
“美女在隔壁。”苏悦苒头也不回的挥手道。
沈云归看她两眼放光模样,也是被气到笑出了声,“轻浮。”
“美人难得,看一眼便少一眼,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歪理邪说。”沈云归对于台上那些搔首弄姿的伶人着实没眼看,只自顾自的喝茶,观望着四周的人群。
突然间他注意到桥头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原地徘徊,像是在等什么人。
“郭歆?”沈云归认出此人正是嵁泉院郭歆,疑惑跟不解逐渐涌上眉心。
苏悦苒闻言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当即确认他指的是谁。那人身着蓝黑色短打,长发高盘,无甚饰品装点,一派的低调利落。只因她手里的那把剑和她踱步的姿态,苏悦苒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涉尘那晚茅房边上跟她打架的姑娘。
“原来是她,她叫郭歆?”
“嗯,郭师叔的养女。”沈云归应和道,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又问道:“你见过她?”
苏悦苒点了点头,嘴里喃喃着:“难怪天启山会找到我,难不成是她与其暗通款曲?不应该啊,林桃办事这么不靠谱?”
沈云归直觉她出现在这里定然有要什么事情发生,眼见郭歆没了耐心就要快步离开,侧身低声交代道:“待会叫小池陪你回去,我过去看看。”
“要走赶紧走,啰嗦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还要人陪。”苏悦苒嫌弃地摆了摆手,双目凝神接着听戏,他们涉尘的人一个个都麻烦得要死。
沈云归见状故意从她面前走过,天青色的衣角遮住了她的视线,紧接着脚尖轻点,一个旋身腾空跃起,潇潇洒洒飞速掠过水面,弹指间便不见了踪影。
留在原地的惊讶和赞叹声远超过了原先的高度,其间不少姑娘眼露精光,捏着手帕,侧头与同行密友殷切论赞。
苏悦苒无奈转头看向身后憋笑的小池,两人对视片刻,苏悦苒挑眉,并不理解她在笑什么,回望向沈云归离开的方向讪讪道:“他开哪门子的屏啊……”
晚间回府后,苏悦苒听负责茶水的大娘说,天启山的一个叫江晴的姑娘来过,依稀听见她说要跟白意行做什么交易。
“交易,怕不是先前同别人做交易没捞到好处,这赔了夫人又折兵,要弃车保帅了吧。”
“元来能甘心如此?”
现今没人能够回答她,她也只能望着房梁自言自语。
元来被抓,他的同谋自然会着急跳脚,苏悦苒掰着指头,默默数着:“江晴,郭歆,同一天出现的两个人,一个错误的方向,仅此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