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烟湮

1、流年（上）

　　10岁的时候，我被父亲卖到了林家。
　　那天他给我穿上了我最好的衣服，临出门的时候说要带我去见义父。
　　他说你以后要好好听话。
　　年幼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

　　林家的大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像童话中才有的宫殿，而那个被称为我“义父”的人坐在宫殿上就像是国王一样。
　　然后就有像在菜市场上审视果菜般的眼光细细地爬过我。
　　“长得还算乖巧。”他说。
　　旁边一直紧张着的父亲如蒙大赦，一脸高兴地走到一个男人身边去。
　　我看见他拿着钱，一直在数，似乎还在央求着多给他一点“药”，我大声地叫爸，可是他似乎没有听见。
　　末了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告诉我，我爸不会要我了，然后叫人带我去少爷那儿。
　　喂小孩你应该感到幸运，让你去侍奉尊贵的少爷，过来带走我的人说。我看向那个不再要我的父亲，我看见他的最后一眼，他还是一直看着钱。

　　宫殿里的王子原来只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
　　他神情倨傲地说，你就是今天来的那个人吗。
　　以后你就是我的了。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他慢慢走上来紧紧抱住我。
　　这真的是一个孩子吗？
　　尽管心里有万分的不甘，最终我还是沉默了。
　　也许是因为隐约明白自己已经被卖，也许是因为他倨傲的脸后面一点点说不清的触动。
　　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呢，所以，我没有再挣扎。
　　那个时候，我10岁，少爷8岁。

　　11岁的时候，我开始读书，因为老爷说陪伴少爷的人不能没有学识。
　　我拼命地贪婪地汲取着，像是要补偿回这几年落下的时间。我想自己是聪明的，连几个家庭教师都不禁称赞。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已经超过了同龄人。
　　老爷对我很满意，他说有个像我这样聪明而且乖巧的人在，也算有个好的榜样。
　　是不是好榜样我不知道，只是少爷越来越粘我，很多时候晚上也要我去哄着才能入睡。弄到后来，只要少爷一发脾气或者哭的时候，保姆佣人都会马上找到我。
　　你是我的，寒至是我的，这句一开始就被宣称的话更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大户人家的孩子，也许都是寂寞的呢。

　　12岁的时候，进了公立中学。是和少爷在的小学一起，因为是他要求的。
　　这于我，是第一次和这么多同龄人打交道。
　　也许是从小被刻意忽视而养成的性格，我很难主动和人说话，更别提交往，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总是不被理解。甚至有人说我孤傲。于是被排挤，敌视，欺负。
　　然后逐渐的，莫名其妙的，又好了起来。
　　其中有个人说，其实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如果不那么沉默地话会更吸引人。
　　等我终于有了几个好朋友的时候，少爷却不高兴了。
　　有一次他到我班上，用一贯倨傲的声音宣布说，我是他的。
　　我尴尬地解释说这是我弟弟，一直都很粘我，他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15岁的时候，填报高中志愿，志愿表上说请写上你选择的学校。
　　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寒至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寒至不准去别的学校。因为，我是他的。
　　其实并没有太多挣扎，读哪所高中对于我来说还不是一样，既然本就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
　　不转校的话比较方便，也不用再去适应新环境，交际依旧是我不擅长的。
　　而且我也并不是那么讨厌和小少爷在一起，虽然偶尔，会有近乎窒息的痛感。
　　之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偶尔也会有些波澜。
　　默默地学习，因为明白这是唯一可以抓在我手中的东西。
　　少爷一如既往地张扬，学校里暗地有了些传闻，可是我不在乎。
　　从小被忽视的话，也就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吧。

　　少爷时常会顶撞老爷，偶尔也会闹得不欢而散。
　　其实那些无意义的争闹不过是在表示他孩子气的不满而已。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何必如此。明明已经如此幸福，拥有我所不敢奢望的一切，却偏偏，还不知足。
　　你知道什么！他说，这个家没有一点温暖。
　　那要怎样的家才好？像我的父亲一样把儿子像货品一样地卖掉吗，像我的母亲一样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一切？我没有说出口，心却在变冷。
　　他给我很多钱，给我买了很多东西，甚至人……每个人都对我必恭必敬，我想要什么都会送到面前，可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他却更本不知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嘲笑出声，却在看到少爷的眸子时呆住。
　　那是，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映在镜中的眼神，最熟悉的眼神。
　　深深的寂寞，还有恐惧。
　　也许，也许我们都是一样的呢，只是黑夜里空虚的影子，苦苦寻觅。
　　也许，我并不是讨厌他。

　　17岁的时候，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少爷和狗急跳墙的人打了起来，对方挥出的刀却插在了我身上
　　——我挡在了少爷面前。
　　那一刻我的表情异常地平静，脑子却一片模糊。
　　刀子冰冷的触感和鲜血的热度撞击着，让我有一种疯狂的晕眩。
　　只记得自己近乎本能般地挡了过去，只记得被刀刺中时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欣慰。
　　可是，为什么呢？
　　我缓慢地倒了下去，眼前是模糊的少爷哭泣的脸，嘶喊的样子，却听不到声音。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挡上去，为什么，你会伤心？为什么看到你伤心我却更加地……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

　　因为并不是致命伤，休养了一段时间就无大碍了。
　　老爷这次是真的很感激我，还在酒会上当着全家族的面收我作义子。
　　想不到老爸多年前的谎言竟成了真，到如今，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他不再是我的少爷，而是我的兄弟。
　　只是，我们都明白，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从我的阻挡开始，从终于去探究为什么开始，有些事，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那之后老爷，不义父，真的把我当儿子看，对我的期望也越来越高。
　　18岁生日那天他还为我开了颇为正式的party。
　　美丽如血般的红酒，华丽高贵的衣饰，众人的围绕与称赞，那原本都是只属于少爷那样的人的，高高在上的光芒。
　　而我却只感到疲倦，这种生活，终究不适于我。
　　好容易曲终人散，独自在阳台上吹着冷风享受偷来的寂寞，却有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我。
　　少爷？我有些惊异却没有回头。
　　不要叫我少爷。少爷的声音闷闷的，像秋天里微微的霜降。
　　叫我易非，寒至……叫我易非，我……喜欢你，。
　　寒至我喜欢你。
　　看来我是已经习惯了接受习惯了不挣扎了吧，我竟然就这样让他抱着，任由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任由身体承受着撕裂般的疼痛，然后，看着他在我身上满足地叹息。
　　其实我心底明白，仅仅是因为，不愿意挣扎而已。
　　因为实在是太寂寞了。
　　是不是寒冷黑夜中的人，只要有一点点的光，一点点的温暖，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
　　即使明知道，温暖过后不过是越加的寒冷。
　　我喜欢你。这一点点爱，足够了。

　　秋天开始的时候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在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大学，义父的期望是我在那里好好念书然后回去帮他。
　　走的时候，他坚定地让我等着他，还说他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和我考到一个大学来。
　　我当然相信，其实他很聪明，只是不愿意顺从，如此一来义父也会很高兴吧。
　　寒至，你是我的。他最后低低地说，像在念一个咒语。
　　我只是轻轻地笑，想起8年前那个倨傲地孩子，如出一辙的话，他还真的是一点没变，还是……一个孩子而已。
　　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我会等你的，我说。

　　大学的生活也就那样了，并不如传说中得丰富多彩。
　　我的人缘竟出奇的好，看来以前同学关于我特殊魅力的说法并不是玩笑。也许我是真的变得开朗些了，不再只是一个人沉默。
　　有人对我表白，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红着脸怯怯地说出心意。我却只能抱歉地说对不起。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你很爱她？
　　喜欢？……爱？我一愣。不知道，我说，嘴里竟泛起一丝苦涩。
　　我是真的不知道。
　　19岁的我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悲伤。生日的那一晚，我独自坐在床上，看着屋子里狂欢后的狼藉，却只感到要命的空虚。
　　明明已经很幸福了，这么多年不都一个人走过来了，现在却如此不知满足。
　　只不过上个生日的那一点回忆，只不过连承诺都算不上的那一点点字句。
　　明明知道陷下去就是错误，明明知道继续下去只会受伤，他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孩子而已，玩着只属于两个人的游戏，但有一天，他会发现，这游戏不再那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