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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上的人儿在流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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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晴。
吴北出门上班前看了眼天气预报,今日无雨。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正下着大雨,公交又停运了,她是一路淋着雨回家的。
“今日无雨……”吴北出门的时候默念着这句话。
今天早上起的晚了些,吴北一手扶着肩上的包,一手拿着封得不怎么严实的豆浆向着公交车站的方向狂奔。和一群学生争着上了公交,她站在列车的前端,听见几个学生在聊天,他们在说的大概是某班的一个学生不知何故自杀了,学校多放了一天假。
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谈论今天吃的是什么早餐一样谈论着死亡。
“五里中学到了。”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下了车,吴北松了口气,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一个青年男人手里拿着好几袋早餐,喘着气冲了上来,对着吴北身边的人打招呼:“赵西,我给你买了早餐。你拿着。”赵西接过了早餐,说了句什么,吴北没有听清楚。
“赵西”,吴北听到这个名字时怔住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从某个角落忽地一下奔涌上来,那年的阳光温暖的气息仿佛还能闻到。她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点笑,衣服倒都很朴素。她没有看太久,就将视线转了过来,看向窗外。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有快十五年了吧,她在暑假认识了一个从城里来的男生,他也叫做赵西。她早就忘记赵西的长相了,也不记得赵西的性格,只记得他们那时天天在一起玩。他们在几棵树上上蹿下跳,当作是他们的房子;有一次,他们跑了很远很远,一起去了一个小电影院看电影,那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同行的人很多,后来去了不同的学校,渐渐地也不怎么说话了。再后来,上了大学,连见面也很难了。她还记得那个名字,赵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她也是个很腼腆的人,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个西,是因为她偶然间瞥见了他的作业本。
吴北对赵西倒说不上是某种叫做暗恋的情愫。只是那段时光像是童年的终结,她后来独来独往地坐车去上学,坐在车上时常常看着窗外的风景胡思乱想。她那时常常想起那段时光里发生的事,她记不得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事件从来都是模糊的,历历在目的是不可名状的感受。没有烦恼,什么也不用担忧的时光,就是从那时起一去不返的。后来,她渐渐地不再想起这些事情,但它们就在那儿,也不曾被遗忘,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揭开。她后来看过一部叫做《岁月的童话》的电影,女主角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眺望,看到的都是童年闪回的片段,那些同样的片段,也曾出现在她记忆的某个角落。
“金谷到了。”
吴北回过神来,手撑在车窗上有些麻了,她匆匆抓起身边的包,对着坐在她旁边的叫做赵西的人说了声借过。如果,刚才的人真的是他,她会感叹一句缘分的奇妙,仅此而已。如果再次相遇,他们还会说什么呢?大概也是无话可说。如果不是他,那实在是理所当然,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缘分在概率面前都得妥协。
吴北按下电梯按钮,乘坐2号电梯,到了10楼。“早上好,吴北姐。”“早上好。”新来的几个实习生早上到岗都很早,找工作在这个时代难得多了。吴北一路上遇到了自己带的实习生和领导,换着笑容打过招呼,才走到自己的工位。
吴北是一家报社的记者,从毕业起就一直在这工作,混了好几年,现在也带着一个团队。刚坐到工位上,打开昨天已经写了一半的稿子,主编就走了进来。主编看着工位上还没到齐的人,皱了下眉头,对吴北招手示意:“小吴,小胡,附件的XX高中出了个高中生跳楼的社会新闻,你马上去现场跟进一下啊。信息都发你们手机上了。你们小组这次的新闻要是做好了,绩效就不至于老在末尾了。小吴,我可是很信任你的能力的。”主编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脾气有些大,但对待下属们还算可以,虽然嘴上总挂着绩效,但也不强迫他们一味的追赶绩效。吴北闻声,关上了还没写几个字的文档,叫了声刚来的摄影师小马,三个人出发了。
小胡是新进来的,她小声地问吴北:“什么事情啊,这么着急。人都还没到齐。”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她入职以来还没有接手过大新闻。吴北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街道学校的学生跳楼了,家属在学校门口不肯走,”吴北停顿了一下,“我们现在去了,能不能靠近都是问题,警察也会到场的。”小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小马一边开车,一边说话:“这事我也听说了,我姐的孩子就在那读书,家长群里都传疯了。”小马和吴北是一年进来的,和吴北搭档的时间也不短了。小马平时没有什么缺点,就是做事不太细心,所以才没能一个人带队。汽车一路行驶,来到了这所中学的门口。
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学校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中年妇女静静地坐在学校门口,她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拉横幅,她只是坐在那儿。小胡说:“姐,这怎么采访啊,这学校里咱也进不去。这外面的妈妈,我实在不忍心。我们怎么跟主编交差啊。”吴北拿起了自己的包,从里面翻出了一包纸巾:“我先去那边看看,你打电话给学校询问情况,不过多半也问不出什么,你问问附近的居民,倒有可能问出点什么。对了还有小马,你跟着小胡一起去吧,我这边自己应付得来。”小胡毕竟没什么经验,需要有人带着。吴北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过去,她坐在了女人的身旁,女人抬头看了眼吴北胸前的证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只是重复:“我的女儿,在这自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啊……”女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吴北没有说话,她将纸巾递给了女人,就这样坐在女人的身旁。
远处传来警车的声音,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人看到了吴北带着的记者证。后面一个年轻些的人嘀咕道:“又是这些记者,为了弄个新闻真没有底线。”吴北抬头,她看到的人正是她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个赵西。吴北起了身,将女人身边的一片地方让了出来,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工作了。”赵西看到她工作证上的名字,眼神犹豫了几秒,说:“请您现在离开,配合我们的工作。”吴北看到赵西蹲了下去,和女人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带着女人离开了,一个女警官搀扶着女人,女人还在流眼泪。
快到放学时间了,校门口逐渐聚集起了接学生的家长。他们三个五个的凑在一起谈论着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抽着烟吞云吐雾,说:“我看就是早恋,这些学生迟早让早恋给害了。”另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听了感到不满:“听说是因为这孩子在班上不受欢迎,被排挤,才这样的。你这张口就是早恋,听起来怪不好听的。”两个人都不带正眼瞧对方,走了出去。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小胡也回来了。小胡看起来受了打击,:“这事情,比我们想的复杂,我听这些居民们说的,都快和苦情剧差不多了,但感觉像是空穴来风,可信的成分不大。”吴北拉开了车门,说道:“先回部里,整理整理资料,然后接着给学校打电话问问情况。”
回到办公室里,主编一眼就看到了进门的三人,拿着装满热水的水杯对着三人说:“你们今天先把那事的报道写出来,咱争取明天早上就发报道。”小胡犹豫着说了句:“主编,可是,可是我们那事情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部长抿了一小口刚沏上的滚烫的茶,语重心长地说:“搞明白了有搞明白的说法,没搞明白有没搞明白的说法嘛。你让那个小吴教教你。”吴北对着小胡笑了笑,说:“没事,我去找主编说说。放心吧,我刚毕业的时候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呢,发不出文根本不算什么的。你和小马整理下今天的材料吧。”
“主编,我可进来了。”吴北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笑着说。主编抬了抬下巴,吴北把门带上了。“小吴,平心而论,我是你师父。你毕业就跟着我干这行。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们也都算往上走了几步。你现在怎么又不敢前进了呢?”
“师父,”吴北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主编,“我都知道,这几年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以前干新闻那股劲也不知道去哪了。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新闻还没搞清楚,我们也不能瞎写,这不是遭人唾骂的事情吗?到时候他们指着鼻子骂的可是师父您,我也不忍心看师父这样。”
“你呀你,怪会油嘴滑舌的。我闺女放学回家可和我说了,爸爸你可一定要把这事查清楚,不能让这学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是看在我闺女面子上,我也得让让你是不是?”
“那我下次可得带馨馨去吃点好吃的犒劳犒劳她。”吴北笑着起了身。
“吴北啊,别的事我不管了。可你们这批孩子都是我带过来的,生活才是最主要的,其他事要是觉得扛不住了,还有人在的,天塌不下来。”主编收起了笑容,说道。吴北背对着身后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有时候,新闻让人困惑的地方就在:舆论迫切地要求一个说法,没有说法只会让舆论愈演愈烈,给了说法,伤害的却是其它人。吴北瘫坐在座位上,陷入了沉思。她还有生活吗?她想到毕业那年她高高抛起的学士帽,想到几年前去世的家人,想到这段时间的压抑。人生总是这样了无生趣,总是这样没意思的日复一日。小胡在座位面前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赶着稿子,叫了几声吴姐,吴北才回过神来。吴北看了眼小胡写的稿子,纠正了几处语法上的错误,便让小胡拿去给主编了。办公室里传来主编的声音,说报告写得不够吸引人,博不到什么流量和眼球。“小胡啊,你再润色润色嘛,你看你,毕竟也是正经大学的大学生不是?”小胡从办公室里垂头丧气地出来,吴北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胡勉强地笑了笑。
吴北抓起一旁的背包,出门向着学校而去。吴北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些不敢靠近,学校的学生们都已经下了晚自习了,只有零星几个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吴北看到那个母亲依然坐在学校门口,和白天一样,她就这样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吴北没有说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和白天一样,坐在她的身旁,她突然开始哭泣,小声地哽咽。然后她开始说话:“我的这个孩子呀,从小就没什么特殊的,不怎么聪明,但是也不调皮。我就这么看着她安安静静地慢慢长大,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不爱说话,从小就不爱说话,家里来了亲戚朋友的,也不爱叫人。后来啊,她喜欢上了画画,可是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送他去培训机构啊。她自己也知道,她从来也没对我们提过。我们也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有时候想要让她就这么去学了吧,到了那步又没迈出去。她画画很好看的,我给你看看,我这儿有好多她画过的画,好些她扔了,我又捡起来。其实现在想想,学画画也没什么嘛,她喜欢就好。”这位母亲慌乱地从包里想要翻出些什么,她看到有些褶皱的粗糙画纸,眼泪开始止不住的流下来,她终于崩溃大哭起来。什么话也没用,有时候人们觉得是安慰的话,其实什么也不是,说出来未必比沉默好。吴北小心地将那几幅画上的泪珠擦干,把微皱的纸张弄平整。
远处跑来一个警察打扮的人,看见嚎啕大哭的母亲。这位母亲没有抬头看他,他停住了,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吴北认出这是那个和赵西一块儿的警察。吴北将整理好的画递给那位母亲,说:“大姐,您收好,这画画的真好,您女儿一定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这位警察同志应该有事和您沟通。”警察略带感激地看了吴北一眼,将自己的证件亮了出来,特意压低了声音,对这位母亲说:“您这边来,我们有些话要对您说。”吴北收拾好东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她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听到母亲的哭声似乎止住了。她拿出手机,小胡发了几条微信问采访稿的事,远在千里的朋友问她有没有时间小聚。她回复了消息,熄灭了手机屏,抬头望向天空,天上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
城市里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倒有几分像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