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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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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清远死了,举国欢庆,下至垂髫小儿上到耄耋老者,无人不喜气洋洋。
尹清远,三年前草根出身的状元郎,才能胆识过人,被皇帝委以重任,两年连跳几级官至丞相,却在最意气风发的年龄,被查出来通敌叛国、妄图谋害小将军暗中拿下兵权。这是死罪。
中空外虚的盛国,哪里还经得起卖国贼的折腾,如今京城中的皇帝昏庸愚昧,达官贵人更是只顾贪图享乐,丝毫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好不容易京城世家中闻家出了个善谋略能带兵的小将军,可万万不能让尹清远祸害了去。
城郊的一座雅致府邸中,福子禀报时,敬丛正在院中刚掐了一朵将谢不谢的梅花,闻言他动作凝滞一瞬,旋即沉声应了:“知道了,下去吧。”
福子犹豫着没走,低垂着头自下往上小心地打量着敬丛的脸色,他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倒是这行为招致了敬丛的不满。
“还杵着干什么?”
“王爷,”福子咬着牙一狠心,梗着脖子道,“叛贼尹清远死于闻小将军剑下,陛下听闻后,下令褒奖了小将军,又着人砍下叛贼头颅,悬于皇城外三月,以警示百官。”
敬丛的身形猛地僵住,手上没控制好力道,那朵半凋的梅花就碎在他指尖,枯朽的花苞中竟然还残留着一缕芳香,顺着指尖缓慢地爬上了他的鼻尖,久久萦绕,余韵悠长。
许久,敬丛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克制着,弹开指尖的残花,道:“嗯,他应得的。”
***
尹清远死后的第三日,敬丛做了个梦。
梦中是戈壁沙滩,干燥沉闷,军营外也是黄沙漫天,军营内气氛凝重如山。
尹清远形容枯槁,衣衫破烂地跪在主账中,依旧不卑不亢地挺直着脊背,他看着主账上座的人,笑着开口,嗓音沙哑:“百闻不如一见,闻小将军这番连日舟车劳顿,倒更显得俊朗无双运筹帷幄。”
闻秉没有笑,他不过十七八岁,便是再杀气腾腾,也还是有些稚嫩在的:“尹大人,你可知,本将带你来是为何事?”
敬丛远远地看着,却又觉得那画面就在眼前,他突然想制止尹清远,他分明不知道这个人会说什么,他也知道,这是梦,但他就是不想让他说下去。
敬丛朝着尹清远冲了过去,可忽然,他又听不清尹清远在说什么了,画面也模糊起来。他耳中纷乱嘈杂,奔跑翻腾声,人语嚎叫声,那抹清冷的身形远去,他抓不住。
敬丛慌乱起来,他不知所措,胸腔闷着一股气,无处发泄,他只能喊出来:“——尹清远!”
“闭嘴!你这个早就该死的乱臣贼子!”
寒光闪过,剑身穿透了尹清远,也破开了敬丛眼前的迷雾。
他看到尹清远短暂地蹙了下眉,然后忽而朝闻秉笑了,鲜血衬得那张脸张狂肆意。敬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尹清远,他僵在原地,不合时宜地想,这样的尹清远,才真的有了种乱臣贼子的模样。
敬丛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天色还暗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懒得叫福子,就掀了被褥散散汗。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呼吸急促,才发觉胸腔有些酸胀,闷得他难受。
***
敬丛和状元郎尹清远相识于朝堂外,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三年前第一面,他们隔着下朝的百官视线对上时,就莫名有些水深火热。尹清远看他不顺眼,敬丛知道,他也看他不顺眼。
尹清远只是在和其他官员谈笑时不经意地扫过敬丛,而敬丛却是目标明确地看过去,他看着尹清远蜻蜓点水的一眼很快掠过,不由得有些郁气。
他是个外姓闲散王爷,与他不怎么亲近的父亲战死沙场,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平白得了便宜领个名号,不管政事,只是偶尔得皇上召见陪着皇帝下下棋逗逗鸟。
那天是他第一回主动进宫,他是为新状元郎尹清远而去,结果人家压根儿没注意到他。
敬丛当日回府就发了一通脾气,他长得不好看吗?!不比那群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老头强?整日叽叽歪歪比街头妇人还能掰扯的一群老顽固,有什么好聊的!
福子不明白他的火气打哪儿来的,小心翼翼伺候着,被他逼问了许久。
福子擦着汗,心底唉声叹气,意外自家王爷还能因为容貌置气,只能努力哄着:“王爷,这京城上下,哪家公子还能比您俊俏?快别多想了,今日去圣上跟前,想来也累了,王爷早些休息吧。”
敬丛摁着眉心,终于松懈下来,那股子无赖散去,只剩下一身疲惫。他阖眼,由着福子帮他褪下衣衫,喃喃道:“福子,这世道,究竟要何时才能安稳?”
福子懂他,知道他定是又看到高墙深宫奢靡祥和一片,街头小巷乞丐遍地的场面心里不舒服了。
“王爷,会好起来的。”
福子不懂,好不起来的。
敬丛想找尹清远,可他每次摸着机会偶遇,尹清远总在觥筹交错中迷了眼,沉溺于官场权利中,本该清冷从容的面上堆着让敬丛恶心的笑,无时无刻不在阿谀奉承。
敬丛见多了,便不再去找尹清远。
他想,人心善变,谁能在这个世道咬着牙坚守本心呢?官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尹清远也不能避免。
尹清远只怕早忘了,敬丛是他捡回家的小屁孩儿。
敬丛家富得流油,但没有家该有的味道;尹清远家穷得叮当响,却是其乐融融。十岁的敬丛差点就想在尹清远家住下,还好被福子及时拉回府,才免去一顿毒打。
敬丛的父母很是恩爱,但母亲生他难产而亡,父亲因此恨上他,又不能掐死他。父子俩就这么维持着一个父子名义过着。
没有人平等地对敬丛好,除了尹清远。
展丰镇上,尹清远捡到负气跑出门的他,带着脏兮兮的他回家,喊娘亲给他洗澡,唤哥哥拿衣服给他穿上,然后端着个豁口遍布的棕瓷碗到他面前:“热茶,喝一碗驱寒气。”
敬丛看着那个明显是在路边捡来的破烂酒碗,娇气的劲儿憋了回去,爽快接过一饮而尽,然后被豁口划破了嘴角——
尹清远笑出声:“你喝那么快,肯定会划到的,怎么这么笨?下次记得就着没有豁口的地方喝。”
尹清远被哥哥打了头:“来者是客,哥怎么教你的?”
一个小女孩从尹清远身后蹦出来,夸张地大叫出声:“二哥哥犯错了,要被大哥哥和娘亲爹爹打,大哥哥犯错了,只能被娘亲和爹爹打。佳佳最好,没人打佳……”
尹清远奔跑着抓住四处乱窜的女孩,捂住她的嘴,白净的脸上泛红,尴尬地朝敬丛笑着:“小孩子乱说,别听她的。”
尹清远比敬丛小两岁,敬丛喜欢偷溜出门去找尹清远玩,他每次都会换上尹清远哥哥的那身衣服,直到那身衣服再也遮不住他的长手长脚。
尹清远带他回家,让娘亲给他的衣服加几块破布,缝大一些。
尹清远上了学堂,是哥哥去当兵换来的碎银供着的,尹清远说:“大哥说,人要有文化,他读的书不多,希望我能比他强,以后考取功名,当个好官,福泽百姓。”
“阿丛,我一定会的,这世道需要清廉为民的好官。”
尹清远好学,聪明,越发有个学子的样子,孩童长开了,出落得清风霁月。
敬丛会早早完成夫子布置的作业去接尹清远下学。尹清远变沉稳了很多,他意识到自己和敬丛身份的差距,他说:“阿丛,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之间,永远不谈利益好吗?”
敬丛那时有些不开心,他扭头就走了,那是他第一次和尹清远闹矛盾,却不是最后一次。
那是敬丛认识尹清远的第六年,他没来得及同尹清远解释和告别,就被父亲连夜带离了展丰镇。
再次见面,就是四年后,在巍峨宫殿前有如隔着天堑的阶梯上,他往上走,尹清远往下。
敬丛已经明白了自己四年前莫名的脾气,他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十八岁的尹清远变了很多,但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少年,长身玉立意气风发,也长得更好看了,比他还好看。
可敬丛碰不到尹清远了,他变得熟悉又陌生。
***
屋里烧着炭火,被冷汗渗得潮湿的里衣很快干透,敬丛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披了外衫,到窗边站一会儿。
窗户打开的声音惊醒了福子,他摸着黑进屋,隐约看见窗边的人,操着老妈子的心念叨着:“王爷这大半夜的起身站在窗边做什么?别着凉了。”
福子点了烛火,给火盆加了炭,又拿了狐裘给敬丛披上拢紧。
敬丛盯着外面在夜色下反射着月光的雪地,嗓音缥缈:“我梦到他了。”
福子给他系带子的手一顿,不慌不忙系好后道:“王爷,尹大人早就不是那个尹公子了。”
敬丛“嗯”了一声:“我知道。”
福子不敢再说什么,只把大开的窗打低一些,嘱咐了一句“王爷顾着些身子,早些歇息”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