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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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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往事·冬月]
赵肃一直巴望着镇远将军能够发兵北上,将逆臣萧执禄与他勾结的乌罕军一举歼灭。
偏偏就事不随人愿。
次年开春,听说萧执禄据城自立为帝,战火越烧越烈,南北通路断得更加彻底了,而镇远将军陈旭一心对抗南蛮诸国,依然是没有任何北上勤王的举动。
元凤八年,赵肃十五岁了,他的骨架子长开了些许,虽然还是很瘦,但再也没人“小豆丁”“小不点”之类乱喊他了。
司徒誉隶属战争军,他在战场上杀敌勇猛,已在短短一年内由小兵连升数级,做到了别部司马。幸好司徒誉不介意和一个小小的火头军同住,不然的话,赵肃真不知道他该卷了铺盖搬去哪个角落里窝着。
十月,圣旨千难万险被送到营中来。
彼时,大部分的军力正分派在南边戍守,以及同多摩作战。
镇远将军叩头接了旨,起身沉吟良久,即命所有兵将穿戴整齐火速北上,这“所有兵将”,包括了火头军里年龄不满四十、身无残损的士兵,赵肃自然也在其中。
赵肃夜半被叫醒,懵懵懂懂跟着浩荡大军北上,他是在行军途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原来庄武帝已经下旨,令镇远将军和征东将军各率五万大军夹击萧执禄,以配合王师。
说是庄武帝的旨意怕是不太妥,因为圣旨上还加盖了郑太后的凤印——元凤八年,郑太后掌权已是四载。
北上的大军根本就不足五万人……
其实无所谓,郑太后不会追究,因为她只需要看到萧执禄的人头就好。
那一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死的人太多,最后江水都变成了红色的。
镇远将军麾下四万人出征,回去的时候剩下了不到一半。
十一月的青龙江畔非常冷,赵肃和许多士兵一样,身上穿的还是单衣,他在江水里洗掉剑上的血,蹲在江边的寒风里自嘲地想,在南边待得太久了,几乎要忘记越往北走冬天会变得越冷……
好在那时候,萧执禄已死,他们可以回去了。
南北两仗俱得胜而归。
再见到司徒誉时,已经要喊他一句“司徒校尉”了。
经卫将军邓浣的推荐和力保,九死一生的赵肃也从火头军转入战争军,并且头上多了个骑督的头衔。
只是当赵肃回到军营以后,他发现司徒誉变了个人似的,屡屡见了他就扭头走。除了晚上睡觉,司徒誉绝不与赵肃在看得见彼此的地方共存,晚上剩着两人相对时,赵肃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答,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连着生了好几天的气。
赵肃觉得他可能真的有病,好心劝说道:“你要是不舒服,就去找军医看看。”
后来是司徒誉自己气消了,主动来找的赵肃讲和。
司徒誉的讲和方式特别与众不同,他对着赵肃劈头盖脸先是一通臭骂:“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勇武?卫将军说你夺城的时候命都不要,几次敌军的刀口要落到你头上,你可好,卯足了劲往里冲!死那么远的地方,谁给你收尸去啊?”
这不是,没死嘛。
赵肃盯着他的脸。
“别看我,我是没那样的菩萨心肠!”
赵肃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看你,是觉得你话多聒噪。”
“嫌我聒噪?我发现你这个人,总喜欢把别人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有吗?”
“你没有吗?”
“没有。”
司徒誉气得狠狠的:“好,我的好心你知道,我的苦心你了解,那你对我说一句‘多谢你关心’。”
赵肃:“……”
“我就说你这个人,别扭!真他娘的别扭!”
“阿誉。”
赵肃望向他的眼神清亮,他脸上带着很少见的笑意,柔软暖意里又混着点儿故意的捉弄:“挂念我,怕我死,这样的话,直接说出来就好了,我不会嘲笑你的。”
司徒誉不知怎么,霎时之间红了脸,他环起双臂,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正要回敬一句,你少自作多情了。
赵肃在他身后轻声说道:“多谢你的关心。”
“……”
脸上怎么好像更滚烫了?
司徒誉胸腔里的那颗赤子之心,也猛地怦怦然多跃动了两下。
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情怀。
从未有过。
司徒誉回过头看坐着的少年。
那小少年肤色光洁,眉目清秀,身上披着一件深色外衫,更显出脸色的白皙和双肩的瘦削,他长得真好看、真匀净,真教人喜欢——昏黄的灯火使得人心意迷醉——司徒誉灵台忽地一清,惊出了半身冷汗。
同袍之间,怎可生这等怪诞情愫?!
“我……我忘了和老刘说一件事,我去去就回!”
司徒誉吓得欲死,他慌张极了,当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借故遁走。
往后的日子,照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司徒誉说服自己相信了那一晚的微妙情怀只是幻觉。
“司徒校尉,去不去后山洗澡?”
正晃神间,一位同僚满脸堆笑地搭住了他的肩,神神秘秘凑近说道:“哥们我昨天在藤洞里发现一口温泉,那水可清可暖了,这天气去泡上一泡,哎唷,神仙享受!光是想想,我都提前舒服起来了,怎样,一起去不?”
十二月,正是南地呵气成白烟最冷的时候了。
司徒誉一听,立刻兴致盎然:“还用说?哥几个走起啊!”
走到营帐门口,忽然意识到有个人没动。司徒誉转过身,问正在翻看兵书的赵肃:“你不去?”
赵肃说:“我昨天洗过了。”
“你昨天洗过澡?我怎么不知道?”
“洗个澡还要你知道?有病。”
司徒誉才要回嘴,一名士兵掀开帐帘进来,恭恭敬敬传话说:“司徒校尉,舒校尉,孔都尉,刘司马,左将军请各位到中军帐中议事。”
“此刻?”
“是的。”
伴随着一阵哀嚎,众人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左将军召议事,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的吧?
赵肃放下了书。
营里的热水有限,往往只有大将级别才能洗上一个舒心的热水澡。譬如赵肃这样的,又没有足够热水,又爱干净,就只能有两种选择,一是去城里的澡堂子洗,一是去河边洗。他没有去过城里的澡堂子,他衣裳从来穿得严谨,不肯在人前宽衣解带的。
冬日的河水,实在冷极了,每每咬着牙洗完,缓大半日身上的热气才能回来。
赵肃静坐沉思了片刻,便非常利落地起身,他出了营帐,故意避开其他人,独自去了后山。
还做着一个小小火头军的时候,赵肃上后山砍过柴、摘过蘑菇、挖过野菜,司徒誉他们提及的藤洞在哪里,赵肃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放在以前,他害怕那座洞是毒蛇或野兽的巢穴,一次也没敢进去过。如今心里有了底,胆气足了,便也敢于进洞了。
赵肃寻到山洞,扒开洞口藤条,轻易就钻了进去。
真没想到,小小地方别有洞天。
因为山体有裂缝,往里走其实一点儿也不暗,赵肃带的火折子都没用上过。舒校尉说的那口温泉就在藤洞的中间位置,周围怪石嶙峋,但温泉水确实清暖。
赵肃欣悦不已,不禁赞叹道:“果然是个神仙妙处。”
脱下衣服搁在山石边上,他亟不可待下到水池中。
好多年没有泡过这样的热水澡了。
暖煦的泉水环绕着整副身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将人重重包裹住了。赵肃将身沉在温泉中,靠着石壁深长呼吸,他几乎遗忘一切烦恼事。
然而,这份温泉沐浴的美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有人快步走进藤洞里来了,空空的足音回响,正是朝温泉的方向愈近……该死,不早不晚,偏是这个时候……赵肃急忙朝石岸边游去,他伸出的手没来得及摸到自己的衣裳,某个欢呼雀跃的熟悉声音便更教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司徒誉这个王八蛋,不是议事去了吗?!
石壁映上人影,赵肃赶在影子的主人出现之前,飞快吸足一口气,埋头沉进了水里。
司徒誉疾风一般闯进了洞中,他雀跃嘲弄同伴道:“可知明日事来明日愁?你们磨磨蹭蹭,我不同你们那般的,小爷先下水了!”
噗通,水花溅起,扒得精光的司徒誉跳下了温泉池。
赵肃的痛苦更深了。
——不止一个司徒誉,还有舒校尉、刘司马等人吗?这下子,他更躲无可躲、逃无可逃了!只祈祷他们在宽敞地方泡着,千万不要往角落里来!
“这水果真暖和。”
司徒誉自言自语,他在温泉里泡得舒畅,竟开心哼起了军中小调。
可是,赵肃扶着石壁藏身水中,却憋得快要背过气去,要是能再多坚持一会儿的话,“他”都不会那么找死地浮出水面换气。
抹一把面上湿淋淋的水,即看到探头往石壁这边瞧呆了的司徒誉。
司徒誉:“……!”
赵肃脸色煞白,急忙护住胸前:“看什么,转过去!”
“啊?哦、哦!”
司徒誉简直是脸上写着了一个大大的“呆”字,根本反应不过来了,他匆忙转身回避视线,这时候耳朵比眼睛灵光,他听到藤洞里传来的脚步声和男人们的调笑:“坏了!是舒安海他们!”
赵肃惊怕得发抖,脸色越见惨白。
司徒誉急忙跨水朝他过来。
“喂,你想干什么!”
赵肃下意识使劲推开靠近的司徒誉,司徒誉没理会,扯过一件袍子迅速将“他”裹住,又从岸上抓起一堆衣物。
“哎,我的令牌怎么弄丢了?进洞时还摸见了的,老刘,你们几个返回身帮我找找!”
司徒誉拉住吓得六神无主的赵肃,一面朝洞外喊话,一面送赵肃爬上了另一侧的石岸:“往里跑,舒安海说里面还有一个出口!快走!”
赵肃怀里抱着衣物,几乎是被司徒誉扔上岸的。
山洞中人声近了:
“司徒,你泡完澡自己找吧?都到这儿了,谁还愿意走回头路。”
“就是,那玩意,捡着了也得还给你。”
“哈哈,他敢遗失军中令牌,最好是真的丢了,我们看他领板子去。”
赵肃急忙捡起滚落到地上的鞋,顾不上再回头多看任何一眼,便慌张以逃命的速度远离温泉池,奔向了藤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