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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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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立冬后]
立冬日,庄武帝到重华宫。
闲坐无趣,萧聘邀天子对弈。
他有很久没有和她下过棋了,她的精神总是短促,撑不到分出胜负的一刻,因而以往留下不少残局。
新开的棋局,黑白子逐渐铺满大半个棋盘,庄武帝抬眼观萧聘,她平静且专注。他不由得嘴角浮起了笑意:“我瞧你近来是好了许多,原先还当你是用话哄我来着。”
“分心会输的。”
“若是输给国师,传出去不算难听。”
“好啊,那我真的不客气了。”
萧聘果然说到做到,她的棋路很凶,黑子形如利剑出鞘,步步紧逼,攻伐迅猛。
到后来,庄武帝的每一子都需慎思。
黑色的剑锋再往前抵进了一分。
庄武帝蹙眉思量许久,他不信棋艺日疏的萧聘就这样将自己逼入死局,循迹反推,终于窥得一处破绽,他衔笑落下手中白子。
一子落,迷局破。
萧聘将拈起的黑子放回棋笥中:“我输了。”
“方才,还真是有些被你的杀招镇住。”
“急功近利,顾头不顾尾了。”
“再来吗?”
“好。”
正收着棋子,有内官进来通传说,聂小王爷求见。
萧聘闻言,眸光略微一顿,下意识转头看了司徒誉。因聂云青之前已来过数次,二人早已见过面,所以聂云青再来,司徒誉并不感到生疏意外,他侍立端方,脸上神色无异,像往常一样沉定。
庄武帝看到聂云青很是高兴,赐了座,又令人呈上热枣茶同饮。
天色一分分暗下,再相谈甚欢,庄武帝也不得不返回殿中批阅奏疏了,他留了聂云青在重华宫里陪萧聘用晚膳,且命人去取一坛好酒来,用以晚间佐菜。
“微臣斗胆,请圣上赐婚。”
庄武帝还未举步,聂云青已迅疾揽衣跪在了他跟前。
“赐婚?”
庄武帝先惊后喜:“好啊,老王爷还一直在为你的婚事犯愁呢,你倒是快告诉朕,究竟是哪家千金福分这么好,竟被你相中了?”
“不敢。”聂云青恭谨俯身,“微臣,想向圣上求娶永宁郡主萧聘。”
庄武帝愣怔:“你说,你想娶谁?”
聂云青清楚重复道:“永宁郡主萧聘。”
庄武帝还是有些回不来神。
按御医嘱咐,萧聘最好是留在深宫静养为宜。况且,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和她相依相伴,实难想象假如有一天偌大宫廷中只剩他一个人他该怎样。
可,聂云青是在这重华宫开了口,他没有断然回绝的余地。纵然心下有万般不舍,他也该回首问一问萧聘:“聘儿,你的意思呢?”
萧聘笑意微柔:“请皇帝哥哥做主吧。”
——这就是愿意了?
庄武帝忽然觉得莫名难过,那种感觉就好比被人夺去了一件至宝,心里猛地空出了一块。
“既然你与他两心同,我又怎能再明珠藏于怀?君王之妹,许嫁名门,合宜。”
他终究还是含笑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天子已起驾离去。
萧聘回过身,花架旁良月一个人站着,司徒誉不知去了哪里。
良月惴惴不安,小心地问道:“国师,要不要我去找他回来?”
“不用了。”萧聘说着,转头对身畔的聂云青笑了笑,“小王爷留在这里用膳,你下去安排吧。”
良月看那位聂小王爷,他眉目温情,目光只在国师身上。
女官依言退下:“是。”
次日早,司徒誉经过殿门口,谁知萧聘正从里面往外走,他瞧见了她的裙角颜色,赶紧抬手挡住半边脸,疾步从门口穿过。
萧聘见其古怪,脱口呵道:“站住!”
他倒也听话,停步在窗下了。
萧聘走到门外,觉他今日行迹实在可疑,遂皱眉,对那道背影的主人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人吗?你,给我转过身来。”
司徒誉犹豫了好片刻,最后还是慢腾腾转过了身。
萧聘见他右脸上有淤青,不禁吃惊,急声问道:“怎么弄的?”
“别……”
司徒誉见她走上前来,怕身上酒气未散叫她发现,一边慌忙往后退,一边撑起手挡着,阻止她更靠近和再细看自己的脸。他连忙说道:“我没事,你别过来!我就是……就是夜里太黑,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
“嗯……小伤,不打紧!”
他是三岁孩童吗,在夜里不辨方向?还是,他的寝居里确有不当陈设?萧聘正待深究,却见良月拿着一份文书过来了。
良月远远望见司徒誉,逐渐放慢了脚步。
萧聘猜到那份文书大概是什么东西了,她没有再继续盘问,任司徒誉飞快地走开了。
果不其然,庄武帝着人选定了吉日,是来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季节。
萧聘捧着文书看过,吩咐良月说:“去请小王爷进宫。”
良月领命而去,最后却没能请到聂小王爷,回来说是连面都没见着,只府上总管出到厅前来传话,小王爷酒醉难受,不想进宫。
萧聘听了,也不勉强,让良月第二日再请。
转日,良月去到遂安王府,在厅子里等了好久,仍旧是王府总管来传的话,说小王爷身体不适,不方便进宫。
萧聘听完良月回禀,不觉蹙眉:“他不方便进宫?他知不知道——”
她极力忍了忍,既有火气,又心生疑窦,再命良月去请人:“午时,你复去一趟王府,就说我乍然病倒,怎么夸张怎么说。”
于是,良月假称国师突犯旧疾,水米难进,病得厉害,这一趟下来,总算请动了避而不见的聂小王爷。
聂云青一路纵马疾行进了宫。
至重华宫,心急如焚的人径直奔向寝殿,他匆匆推开殿门进去,即见萧聘坐在妆台前,她喝完了一碗汤药,正将空碗递还给当值姑姑。
尔后姑姑得了示下,从殿中退离。
这应是午膳后、小憩前的那碗药,每日都要喝的。能好好坐着,能清楚示令,如常喝着固定时辰的汤药,怎么也不像被旧疾折磨得厉害的模样吧?聂云青发怔。
萧聘冲他笑了一下:“终于肯来了?”
他这才完全确定自己受了骗,一时之间大为气愤:“学什么不好,学人使诈!你真是太耍赖了!”
萧聘凝神细细打量他一遭,说道:“你走近些。”
聂云青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抬手遮住嘴角。
“嘴角的伤和眼下的乌青,都是怎么来的?你过来,仔细与我说说。”
聂云青磨磨唧唧走上前,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嘿嘿笑了两声:“没什么,就那天喝醉了回去,下马的时候给跌伤的。”
“那真是巧了,司徒誉也夜里看不清路给摔伤了脸。”
聂云青僵着脸干笑:“呵呵……还真是,太巧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便心照不宣。
萧聘挑眼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伸手取过妆台上的文书递给他:“日子选好了,在明年三月,礼部已经开始筹备东西了。大概是明日早朝,赐婚的事,就该举朝皆知了。”
聂云青接过文书,却没打开看,他把它压在膝头,低着脸,好半天才轻声说道:“这一次真是要多谢你。”
萧聘摸着手指上的红珊瑚戒指,垂下眼睫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会用上这物什。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说好了欠你一份救命的恩情,到了能还的时候自然要还上。林太师那边在查的事我不便插手,但只要明日赐婚的诏书一下,遂安王府就算是保住了。”
聂云青点头:“我爹年纪大了,现在只图儿女平安顺泰,君雅嫁给王长史后,夫妇二人感情和睦,她很快又将诞下第二个孩子,一切都很平淡都很好,我爹实在害怕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被重新翻出来,会连累君雅连累我。昨天在院里晒太阳,他老人家还在跟我说,想在江南置一处房宅,住到那里去终老。”
“江南是个好地方,老王爷有福了。”萧聘说。
青砖黛瓦,小桥流水,杏花雨巷,春老画船……
她怅惘想着,若我不是现在这副病体残躯,也合该去饱览思慕已久的江南风光。
江南甚远,她到达不了,遥远而不可求的事,最好是不想。
剩下的日子可贵,能做好一件大事就足够了。聂云青曾救过她,如今她要确保可以还上他的救命之恩,明日,她自然还是活着的,只是还没有设想过最后怎么收场。
聂王府求娶是真的,天子赐婚也是真的。
那,成婚之后呢?
萧聘自己无所谓,她询问聂云青:“你是愿意和离,还是愿意丧妻?”
聂云青抬眼望她,他笑了一下,拉过她的双手牢牢握着:“我愿意,你好好地活着,天长地久。”
她看见他眼眸里升腾的潮意。
他说:“萧聘,我不要你死。”
这个可是过分了,她给他两种选择,他偏偏选了第三种。
萧聘面露难色:“你好像有点儿贪心。”
分明是故意逗他来的,他却好像真的快哭了。
萧聘不敢想象一个混世小魔王会眼泪糊一脸,她左右没辙,干脆起了身,挨过去搂住他,语调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先忍几年吧,别想着娶正妻了,等我死了,定是风光大葬,还要请你辛苦操持,但我会将我全部身家留给你的,将来你想怎么挥霍都行。”
她该去休息了。
当她松开手,他却环紧了她的腰。他没有说话。
一生之中,他拥抱过她两次。或许,两次他的心声都是相同的。——应当是相同的吧?他是个期盼重逢的人。
萧聘想,他藏着没明说的话,想必还是那句,我很舍不得你。
她似乎听见他的心声,点头应道:“嗯,我会尽力活着,如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