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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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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半生梦]
次日,庄武帝于近午时过来探望。
他提起昨日叶婕妤到重华宫的事。
那妇人曾恃宠生骄,她实在生得美丽,本性却很有几分蒙昧。虽则萧聘不喜欢叶婕妤,但也没有说她什么坏话,只道,叶婕妤带小皇子过来请安。
庄武帝默了片刻,他说:“我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要什么,如果你想为她说情……”
萧聘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若开口,他会应的。
骤然之间就是一阵厌倦——他就不能装装傻?重华宫里的任何事,他都耳闻,他都过问,他不累,萧聘也累了。那是关心,可关心过了头,便像一种密不透风的监视。
萧聘的头又开始痛了。
庄武帝顺道留下用午膳,他以为是他在陪萧聘,实则是萧聘硬撑着陪了他。他走时,萧聘说:“近日我觉得还好,朝堂事忙,你不必总来看我。”
他瞧过了她面前的汤碗:“你一顿饭连半碗汤也用不了,怎能教我安心?”
“是早间多吃了几口,午间就不觉得饿了。”
“是么。”
萧聘直视天子探究的眼色,微微笑道:“我若有什么不好,御医会告诉你的。”
她的头越来越痛。
故作镇定如常,等到午膳撤去,等到殿上换了熏香、奉了清茶,国师说,良月在旁足矣。其他人遵令,鱼贯而出。
只有良月知道国师不舒服,良月急道:“我去请御医!”
头痛欲裂的萧聘一把拽住她,严声道:“我不叫旁的人在身前,就是不希望这殿内有一丝消息往外走漏!”
“可国师痛疾甚深……”
“难道你不曾见过相似的情状吗?我是否承受得了,我自己心里有数!”
良月不敢忤逆,依言将人扶进内殿,她寻药、端水、换香,直到服侍国师躺下,国师的痛楚似乎并没有减弱,她见她侧身蜷卧,拳头攥得紧紧的。
女官悬心地跪坐在榻前。
萧聘能感知到身周的人气,她睁开眼睛,说道:“不用守着我。”
“国师不要别的人伺候,良月不敢擅离。”
“我叫你走。”
良月无法抗命,迟疑着低下头:“……是。”
内殿逐渐安静得像一座枯井。
失去人气,即也失去生气,她独自的存在感总是很低,她会有很多痛苦,但向来不发一声,隐忍之道超越常人。
萧聘在寂静中酝酿梦境,于半睡半醒,忽觉太阳的光明暖意穿透了殿宇,照洒在她的头顶和脸庞上,那阵暖煦压制住了冷凉痛意,她不由得贪心想要抓住,又仿佛真的被她抓住了,那比药还管用的暖意落在了枕上,经久未移走。
痛楚得以缓解,她的神思也稍加清醒,张目而视,聂云青在。
原来,梦中的光明暖意是他带来的。
萧聘嘴角绽起一弯笑,呢喃道:“你的掌心很暖。”
她似一只被豢养的小兽,贪恋地贴近那一抹熟悉的温热。
聂云青来了有片刻。良月说国师睡下了,他本不应进来的,可是看他要走,良月又说,国师似有梦魇,或许小王爷能解。聂云青心上糊涂,他能解什么梦魇?后来进到内殿,他看到萧聘皱眉而睡,伸手探她额,冷凉,继而心惊,知道她旧疾犯了。
他的手来不及收回,被她握住作枕。她依稀是安睡了片刻。
聂云青尽量放轻声问道:“怎么不叫良月请御医来?”
“麻烦。”
“怎会麻烦?”
“就是很麻烦。我不想他知道我所有事……”
她声音含混,说到最后已很低声,趋近于无。
聂云青守着她,待她又昏昏沉沉入睡了,呼吸变得匀缓。
他的手,还是被她枕着。
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拢开散落在脸颊的几缕青丝。
静静端详眼前睡着的人,她此刻的形影和记忆中的形影再度交叠。
她的模样,少有改变,无论是在此刻,还是在永晏元年,他都能一眼认出,她就是赤里城的赵肃。
永晏元年的重逢,实在意外……
聂云青的思绪不觉飘回到那个初夏。
他有军功,又曾短暂做过天子儿时玩伴,天子亲政,身边乏人可用,一纸诏书将他从云龙关外召回。天子不在朝堂见他,等他是在上林苑的水榭,他去时,天子正钓上一尾大鱼,宫人忙着喝彩与帮忙,水榭里顿时有些杂闹。面圣过后,他领了新职,往后会留在京都,天子随之转过身,再与他引见国师。
天子跟前,他的目光不敢胡乱游走,多数时候只垂眼静听天子之言,水榭中那抹孔雀蓝云锦的衣角他早已瞥见,但直到天子说那位是国师,他才先敬之为礼,然后抬目去瞧对方:“赵……肃??”
穿孔雀蓝云锦衣裳的人安坐,含笑道:“好久不见。”
“赵肃!”
他欣喜得浑忘万事,连忙奔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又看见你了,太好了!”
天子提醒说:“聂云青,这里没有什么赵肃,只有国师萧聘。国师长年病弱,你当心别弄伤了她。”
国师萧聘,时节已是初夏,她的手却冷得像冰。
天子说,她长年病弱。
直至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她为何病弱,而且他知道了,她的病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昔日的永宁郡主是一只飞鸟,但郑太后折去她的双翼,摧毁了她的筋骨,她永远不能再自由翱翔在天际。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始知她当初为什么打听萧侑。
如果她可以早些回来,是不是就能见到萧侑?是不是就能避开郑太后的残害?
“你应该告诉我,你的身份和你要做的事。”“如果我知道你是萧侑的亲妹,我一定会帮你。”……诸如此类追悔的话,聂云青从来不敢说。时光不可能倒回,说那些已于事无补,反而更会勾起她的哀忧。
她是永宁郡主萧聘。
她是一人之下的国师萧聘。
她也是那个,遥远南地能提刀纵马的赵肃。
他离开赤里城的时候对她说过:“我会尽力活着,你也要尽力活着……待来日,盼有再见时。”
果有来日,果有重逢再见时。
可,待得来日再见,她始终病着,也再拿不起刀剑和长枪,更骑不了乘风的烈马,她不是飒爽英姿的女将了,而只是永远无法离开皇城的国师。
醒来暮色重。
她不知道聂云青是几时离开的,殿内只有她自己,以及昏昏的天色。
记忆出现了片刻的混乱,恍惚像在南地。
萧聘很快从幻象中脱离,她想,怎么会是南地……
当她还是赵肃,何曾拥有过这样的宁静?
半个月以后,良月告诉萧聘,最多还有五日,司徒誉就能到达京都了。
将相关事宜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的确需花费些时日,半个多月,远比预计中要快,属实不易了。
萧聘应了声,忽而想起另外的事,她放下手中书卷,抬了头问道:“他的家眷是怎么安排的?来到京中,她们将住在何处?”
良月默了半晌,说:“有一事,不知当提不当提。”
萧聘疑惑:“什么事?”
良月支吾道:“司徒将军他,据说有……有龙阳之好。”
萧聘愣住了,接着便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也停不下。
庆安殿上的宫人全惊了一跳,常日里国师别说大笑,就连微笑也仅是对着几个亲近之人才偶有,重华宫上下谁都没有见到国师这样笑过,当然了,包括良月,甚至,还包括庄武帝。
良月见萧聘笑着笑着甚至笑出了眼泪,她不由得更加忐忑惊惶:“国师……”
萧聘慢慢止了笑,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一面拭着眼角的水泽一面嘱咐道:“他入京都需五日吗?那六日后领他进宫来,先不要告诉他是我要见他。”
“是。”
良月谨记于心。
病弱之人顿了顿,再淡淡说道:“忽然想听琴了,去请周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