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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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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往事·醍醐]
河边树木繁茂,绿意深深,四下无人,河水流淌平缓,来去通路又皆可观见,确是个私底下说话的好地方。
邓浣说:“大将军听闻营中传言,你和赵肃闹掰了,他不是很信,故遣我来问问。”
司徒誉犯迷糊:“大将军很闲吗?谁和谁好,谁和谁不好,他这么关心的?”
邓浣回看他,笑道:“果然少不更事。”
“将军……是在骂我?”
“不,我是羡慕你的少年意气。”
司徒誉半信半疑。
邓浣继续说道:“可无畏无惧的少年意气,没放对地方,没放对时候,是会伤人,乃至害人性命的。”
司徒誉隐隐约约有了顿悟:“将军是有话想指点我?”
“大将军那边,我会回他,从头到尾,你不知赵肃身份,所以才起争执,彼此分道扬镳。”
“我会守口如瓶。”
邓浣点头:“很好。最近少见赵肃吧,对你,对她,都好。”
司徒誉不大依得了,急道:“但她在右将军帐下,方……”
“方纪初凶厉克薄贪功,他有不少缺点,但也有两个优点,一不贪女色,二喜怒形于颜色。赵肃放在这样的人手下,反而更易保全自己。”
“所以……图个‘明枪易躲’?”
“正是。”
虽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毕竟卫将军邓浣是军中的老资历了,司徒誉和赵肃一样,对这位卫将军的印象都很不错,如果卫将军说赵肃在右将军帐下是最好的局面了,司徒誉是愿意选择相信他的。
“好了,大将军想知道的事已经有答复了,我却存了私心,有些话是我自己想问。”
邓浣问眼前的人:“司徒誉,你因何从军?”
“呃,这个……”扪心自问,司徒誉胸中并无保家卫国的大志向,但他面对着一向敬重的卫将军,实在是尴尬,也实在是不敢说实话,“我堂堂七尺男儿,满腔热血,自是轻死生,甘为家国抛……”
邓浣笑着打断了他:“得了,少跟我来虚的。你小子吊儿郎当少有正形,恐怕是天塌下来了,也妨碍不着你睡觉。”
卫将军居然这么了解他的吗?司徒誉干笑两声:“呵呵,将军实在英明……”
“因为赵肃?”
“可以这么说。”
“你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这可没有!真没有!”
事关赵肃清名,司徒誉急忙澄清。他回想前事,似乎又有些泄气:“将军,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天晚上我睡在破庙里,赵肃跑进来避雨,我就摸了一下她的衣裳,想劝她脱下来烤干了再穿,没想到她反应特别大,直接就给了我一拳,那一拳力气真不小,又重又猛,到如今想起了……我还觉得疼。”
邓浣忍俊不禁:“你们来应征的那日,我是见你眼周有淤青。”
“就是那头天晚上给赵肃揍的。”
司徒誉叹口气,更加垂头丧气了,“我也真是蠢,当时没怀疑就算了,但后来都跟她同吃同住了那么久,我竟还是没察觉到她是个姑娘家?我真是蠢得无药可救……”顿了一顿,他望向邓浣,“将军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因为赵肃才来从军的?是啊,确实是这样。”
他万分真诚地说道:“我原本孤家寡人一个,随便去哪里,有口饭吃,能活就行,后来我遇着了赵肃,虽然她脾气坏,还很白眼狼,老想着怎么把我踹得远远的,但她生得白净长得好看,在我眼里同别人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着她。大概,也是看她样貌俊俏可人,害怕她一不小心就死了吧?这样的世道,每天都死很多人,她那样好看,年纪还那么小,死了的话真的挺可惜的,我不希望她死。”
邓浣听罢,沉思间良久无言。
司徒誉自嘲:“天下之大,人的一生得遇见多少人啊,我却因为担心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少年会无端死去,就死皮赖脸跟了‘他’一路……将军,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可笑吧?”
邓浣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正视他问道:“你还要继续跟着她吗?”
司徒誉十分认真地点头:“这是自然。以前就舍不得她死,如今知晓她是个姑娘,更断断不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在外闯荡了,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邓浣在探究的,便是他的这颗赤子真心。
司徒誉说是自己赖着赵肃,或许这里头早种着了看不见的因果呢?于赵肃而言,司徒誉是能回护她的那个人,也很可能是至关重要的那个人。
邓浣语重心长地说道:“司徒誉,军营不比江湖。军营中的杀伐可以是有形的,如违命当斩,更可以是无形的,如看不惯一个人就借机折磨,直到不知何时,那个人便彻底消失不再出现了。”
“将军似乎话里有话。”
河水声低缓而不绝。
邓浣说出他的秘密:“你或许知道,我这将军之位是由先帝拜授,但先帝仙去已近十年,许多事情不再是原来的面貌了。外人看我卫将军邓浣,于镇远军中是响当当的一员大将,权柄仅在大将军之下,实际上并不如此。若说我在这军中还有三两分威信可言,那都是托了先帝的福,不过死去的天子庇护不了我太多,尤其我已是这把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受些掣肘。”
他很遗憾自己不能放开手脚去做想做之事:“赵肃和你,都对我的脾性,两个我都喜欢。不瞒你说,我曾开口向大将军讨要过赵肃,大将军食言不允……纵然欣赏,纵然惜才,凭邓某权位,实是有心无力。”
司徒誉道:“不怪将军,将军必是尽力了。”
“我有个女儿,坦诚说,我不愿她长大以后像我一样征战沙场,我愿她平安,愿她过平凡简单的日子,所以让她跟着她娘住在北地的外祖家,京畿一带,不容易受到战火侵扰。
“但要是有那么一天,她着了戎装,上了战场,成了一位巾帼女将,能常和同袍们打个势均力敌,能于千军万马的敌阵中无畏冲杀,能夺下被敌军占据的城池,我也会感到骄傲,自豪于我有个这么厉害的女儿,胜过了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姑娘。
“我从小也听传奇演义,那些故事里倒也有女将军。古有女子从军,为保家卫国而驰骋疆场,巾帼不让须眉传为后世美谈,可我大齐不曾有这样的先例啊!不仅大齐没有,往上推几代王朝,也同样没有听说过。与常理不符合的事情发生了,人们最开始的态度往往是抗拒和憎恶它,就譬如,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竟然会表现得比许多男人还强,这对于这个女人自己来说,很可能是祸不是福。”
邓浣提起他女儿时,司徒誉还意识不到什么,之后他说大齐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司徒誉慢慢觉出话中深意,越听得明白了,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直至最后那句“是祸不是福”,令司徒誉心口猛地一跳,莫名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将军——”
什么无畏无惧的少年气,该说是无知无畏的蠢劲才对!年轻的蠢瓜对上一些老道的人精,时时刻刻能尸骨无存!
“你终于听出我的意思来了。”
邓浣朝他微微颔首:“离开镇远军对赵肃来说或许是很好的选择,但从军之人,从军之期未满十年,无故出离便会被视作逃兵,一旦被抓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要着重提醒你的第一点,就是方才在右营中的话,你休要再说了,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他人有心设计陷害,赵肃与你岂不是要白白折掉性命?”
听罢邓浣的话语,司徒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感激之余忙躬身敬拜:“多谢将军提点!”
但紧接着,又不免有了更深一层的忧虑:“只是,赵肃要在军中待上十年,那她最好的年华岂不是都……”
邓浣扶住司徒誉:“你何必执著于那十年的漫长?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你二人自己的性命啊!赵肃她是良才,亦是悍将,我虽有心维护她,深恐力有不及,如果有一日,你司徒誉位高权重,不仅自身无虞,更可护赵肃周全。我要提醒你的这第二点,更应该说是一份劝告,以你的能才,想往上升,根本不是难事。”
司徒誉略一愣怔,心怀间骤见通透,他更为郑重地俯身跪拜:“司徒誉,多谢将军!”
“多谢”二字,已不足以表达心中谢意,但他,真的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