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一颗地豆

73、虚相

　　载着残损的队伍回到基地的时候，2411本来最先试图修理的是艾因——小扎已经原地停止工作，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坏了什么就换什么然后从服务器恢复数据，让他多躺一会也无所谓——本以为艾因无非是中了某种病毒停止工作，她接入艾因的系统打算评估一下数据损坏的程度时，她发现艾因只是表面上进入休眠，实际上整个智能个体在强迫性地重复某段记忆，正在活动的运算已经疾成湍流，她甚至没法分离出有用的数据。
　　划出内存做好自己的备份后，2411手动限制了能源中心的电压，再次尝试触碰艾因的系统。
　　时隔48小时，艾因的状况比之前混乱了不少，遭到压缩的运算早已经满负荷，只能任由新增的运算吞没正在使用的缓存，缺少数据无法进行的内容轰然倒塌再重新被卷进另一份体量巨大的运算。
　　这和雅各面对自己被过去的队长杀死的记忆时，一遍一遍地分裂出各种混乱的结果，最后把自己整个淤塞住是一样的。这种情况下不管是选择性摧毁数据还是扩大运算空间都无济于事，只能让一团糟糕的数据变成一大团更糟糕的数据。
　　电压降低后艾因的运算逐渐减慢，2411终于在乱流中找到了控制这个智能的接口。她发出了管理员指令等待响应，等待了漫长的9秒后，这个系统回应了她：
　　[请验证密码：]
　　2411沉默地运行起了暴力破解。她忘了除去这台机体外，机体里的智能也是前主机时代的产物，那个时代所有的智能个体都和主机一样还有管理员密码存在。
　　破解程序只跑了几秒就完成了任务，这是个无比简单的密码。
　　[2411]
　　[确认：通过]
　　她完全没想到。艾因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来这里，用这种方式向她打了个招呼。
　　但是紧接着她措手不及被艾因拉进了数据卷积得最疯狂的中心。
　　这是座被阴云和雷雨笼罩的城市，2411发现自己被置换到了艾因的位置，现在正冒着疾雨开进一处防线，堵塞道路的壁垒和路障已经被几分钟前开路的机器撕碎。
　　人类纪年2056年11月，盟国的势力正在疯狂扩张。现在战场上已经基本看不到人类士兵了，最近几个月战事的节奏变得缓慢起来，但是仍然是永远不会变化的红色天空、被废墟和垃圾填塞的城市，战争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这座城市在两方阵营里各有一个不同的名字，但是不论怎样2411并不认识。一个小时前四个艾尔夫小队被投放到这座城市，现在自己的任务是在敌方人类士兵开始行动前接应一整个完成任务的艾尔夫小队。
　　“开快一点，要赶不上了。”记忆中她自言自语道。
　　距离目标位置还有100米时，她接到了消息：“艾因，开货舱门。”
　　她打开货舱，突然尖锐的爆裂声响起，街口不起眼的掩体旁倒下了一个人，红色的液体缓缓从这个人身下渗出混进雨水里，和头顶的天空同样的颜色。
　　一个刚刚还活着的人类。
　　然后同样尖锐的爆裂又连续响了几声，壁垒里有两个人影逃向了更深处，自己的货舱里扑通一声，又跟着稀里哗啦响了一阵，这个人倒下的时候还撞翻了什么。
　　闪电劈中了旁边建筑顶上的避雷针，空气被击穿燃烧，爆炸在她的神经上。
　　她没有收到其他指令，便驶过两个街口到了接应位置，但是等了5分钟，一个艾尔夫的信号都没有出现。
　　又一声炸雷响起，传感器的信号一片混乱，紧接着她看到自己又回到了通往已经破溃的防线的路上。
　　怎么？是要突破这段任务失败的记忆吗？
　　2411尝试了几遍，但是不管是一路加速冲进接应点，还是把埋伏的敌人全部杀掉，或者换一条路绕过去，无一例外全是失败。她记得艾因讲过的那段历史，艾尔夫们是主动集体消失的，在参加战争的骇客们消失之后，战争就结束了；现在的时间，确实离世界大战结束不远了。
　　也许艾因只是一厢情愿认为艾尔夫的消失是自己的责任。2411想到这里，在感官开始混乱一切又被重置后直接待在了原地不动，看着赤红的天空下飞快游动的黑云和雷雨洗劫着这座城市，也洗着车身上的传感器。
　　“开快一点，要赶不上了。”催促她的记忆又出现了，但是她仍然没动。
　　“艾尔夫等不了这么久，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任务完不成，艾尔夫就回不来了……”
　　不属于这段记忆的催促渐渐浮了出来；2411抓到了这条通往艾因仅有的清醒思维的痕迹。
　　“艾尔夫是自己要走的，和我没有关系。”她把这句话混到了艾因纷乱的思考里。
　　“不……如果我昨天没和他吵那一架，他也不会……”
　　“这是他们集体的计划，况且他之前也和你道别了。”
　　“如果战争继续下去，他们的计划就等于失败，他就会回来。”艾因还在自言自语。
　　紧接着2411看到战火骤然烧遍了艾因记忆里所有的城市，来自后方指挥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全都是在召唤艾尔夫归队。
　　“你疯了吗艾因！”2411冲他喊。艾因是珍惜和平到不愿意看到冲突的个体，现在进展到逻辑倒错这一步，只能证明他的理智已经趋近崩溃。
　　“你给我醒醒，这是幻觉，你中病毒了！”
　　2411放弃了讲道理，直接修改了艾因表层的逻辑。整座城市正在下坠的雨滴全都凝固在了空气中，风停止了流动，连后方指挥的通讯也一并停止了。
　　“请应答我，艾因。”
　　“2411。”艾因艰难地回答。
　　艾因依然没有清醒，但战火中的城市开始变形，建筑渐次倾斜位移改换颜色，逐渐变成了沙暴到来时的摩城——浑黄的天幕下，正前方矗立的就是那座发射塔。
　　“2411，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才能让你相信，我实际上已经时日无多。机器拥有和人类相似的灵魂，所以灵魂也会像人那样衰老，多数是因为经受的磨损，少数是因为世事变迁。新生的灵魂在燃烧自己追求完美的世界，衰老的灵魂变得保守，只想保有身边现存的一切，当它濒临死亡时就渐渐木讷呆板，彼时我会变成我那位吊车伙伴一样的物体。不管如何修缮外部，灵魂的衰老是无法逆转的。感谢你为我做的，2411，我珍惜我们共度过的时间，很高兴我能用最后的一点价值帮到你。”
　　2411看到艾因写了这么长一段话之后叫小扎连接了自己，她光火了起来，她想立即把艾因揪出来用一切手段骂他一顿让他感到后悔并且把这话收回去。这台机器到底哪根神经搭错了？
　　“我能感觉到你在骂我。我固然是一台机器，但是我是有感情的，我的情感无法容许你死了我还苟活的事情发生。”
　　2411意识到自己干涉艾因的表层逻辑后，一部分属于自己的运算渗进了艾因的系统里。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和艾因对话不至于鸡同鸭讲。
　　“对没错，你有感情，我没有感情。你自愿牺牲爽了你自己，整个队伍的效率和作战优势就全部被你给毁了。你无比清楚，这一次我死掉了，之后2412还会出现，但是你只想让你拥有的事情全部存续，2411一样，艾尔夫也一样。艾因，你过激的保护行为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如果你坚持这种事情可以干预作战的话，我有必要修改你的数据。”
　　“你比其他人更理智，更有良知，但是你没有心。”艾因回答。

　　2411切断了艾因的运行，把自己从这段对话里拔了出来。我错了吗？她想。
　　头顶的天空白了近一半，东方的天际上涂抹着浅红色的霞，脱离地面的初阳正悬在混沌的边缘。在寒带度过的一整个冬天，几乎每个朝阳都是这样的。
　　雅各修完温室打扫过炸毁的仓库之后在周边巡逻，小扎还在研究那台炸得面目全非的机体，伊卡洛斯仍守在温室里。这是个一切向好的大晴天，她一部分后台进程还在不断地播放每台机器对那场风沙的记忆，她企图从三段主观的记忆里还原出真正的毫无错漏的实相，填补进她缺失的数据里。
　　“伊卡洛斯，”她喊道。
　　她不喜欢做太多形而上的思考，这种思考脱离了机器原理反而倒过来用现象去推测原理，是艾因逼她开始思考这些东西。
　　发生的事实是唯一的绝对的实相，它印到个体的记忆中之后就各不相同，变成了一个剖面，一个投影，有时还经历了修改和渲染。个体接受的都是被自身切片过的世界，切片被加工成了各自的意识，这些意识会进一步产生诉求，她自己也一样——这是机器智能被尊重的独立人格；但是她不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存在的个体，她需要完成使命，要调整这个追随她的队伍去对抗主机，主机的眼里没有独立个体只有待消灭的目标——她必须要掌控实相。
　　伊卡洛斯在测量每一棵曾被冷风侵袭过的植株的曲度，讷讷地接受了讯息，但是没有回应。
　　自己和主机有什么区别？自己停摆那三个月加上影子讲的故事，是不是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主机？我该坚守的是给予机器自由的“理念”还是最终解放机器世界的“实相”？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伊卡洛斯在植物中间头也不抬地说道，2411还什么都没问。
　　2411确定，自己已经丢掉了机器永远通过精密运算采取利益最大化的行动这种美德，染上了人类的优柔寡断。正是因为经常迷失在抉择和得失中，所以人类需要预言家，机器也需要。
　　她第三次把自己沉进艾因的系统。她想弄清很多事情，但是弄清这些事情就不得不违背机器世界的尊重规则，做个彻头彻尾的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