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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独善我心 ...

  •   认真算起来,齐帆认识凌善善居然已经十多年了.他有时会奇怪时间究竟去了哪里,每次他看见她的时候,总能找出从前那个小丫头的影子.不不不, 凌善善并非那一种得天独厚的不老山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总是带着那股让人见之难忘的狡黠灵动之气,像一道小小的阳光.
      小小的阳光?多俗气的比喻, 齐帆笑.可是,他这个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却想不出什么可以更恰当地形容高二那年第一次见到凌善善时的感觉.
      那时候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同班的陆纬.他们停好自行车穿过操场的时候, 陆纬拉一下齐帆: “看,那个就是接你的班做校刊主编的凌善善.高一三班的.”
      齐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想问 “哪一个”,还是住了口.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那一个了.
      凌善善坐在领操台上,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正扬着头和周围的几个女生说这什么,两条腿晃啊晃的.一开始, 齐帆想,他能一眼就看到她是因为凌善善那条独一无二的蜜黄色薄绒裤,在所有参加早锻的学生深蓝镶白条运动裤的海洋里如此醒目.后来他很快发现,是这个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抓住了人的视线.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怎么也不能算一个漂亮女生的,实在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可是,她怎么是会发光的呢?
      负责早锻的体育老师看见有一群人在偷懒,照例手指着她们走了过去. 凌善善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脏兮兮的排球,拍拍手 “咚”地跳下领操台,就跑开去了.
      高中的日子其实都是一样, 每个人埋头在课本和习题里直到满脸长包, 眼睛模糊. 有的人会抬头去看看课室窗外那一株柳树什么时候发芽, 那一架紫藤又是什么时候开花, 可是更多的人就这么在一季一季之间错过了它们.
      齐帆的目标是那所全国著名学府的新闻系, 他想不出如果不去那里还有什么是自己愿意花四年的时间沉下去的. 从高二开始, 他就退出了所有学校的社团活动, 拍拍手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要不是陆纬还在学生会做着他的宣传部长, 也许齐帆就这么地忘了那个小小的凌善善.
      有一天中午, 陆纬照例去主持宣传部的例会, 快上课的时候, 他怒火冲天地回到教室, 整整一节课都涨红了脸, 脖子上的筋暴起老粗. 要不是上课的是人送外号 “薛铁嘴” 的年级组长, 齐帆一定会忍不住隔着走道探过头去问个究竟的.
      好容易熬到下课, 没等齐帆开口, 陆纬就先跳了起来: “那个凌善善, 她以为她是谁? 居然和我叫板! 知道她对我说什么? ‘既然我是校刊的主编, 我就有做决定的权利’……听听, 这都是什么呀……”
      齐帆没有接话, 谁都知道陆纬那个脾气.
      果真, 陆纬抓了抓脑袋, 悻悻地说: “说什么非要用铜版纸印刷, 又不是不知道宣称部的经费最紧张, 就知道完美完美!”
      齐帆只是笑.
      陆纬丧了气, 坐在齐帆的桌上: “好吧, 她要用铜版纸就铜版纸呗, 可是, 一个新人对上司是这么说话的吗?”
      齐帆忍不住大笑: “老兄, 我看你这还是等级观念作祟啊……”
      “好, 你是没有见识过凌小姐的阵仗, 哼哼.” 陆纬随着上课铃, 闷闷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齐帆没有想到, 他自己居然很快也领教到了凌小姐的阵仗.那实在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他直到今天也这么想. 只是, 每一次他不经意地回想起来, 竟然发现那一天凌善善的每一个表情都生动得一如昨天, 不禁让他微笑.
      从物理实验室回教室的路上,他们迎面遇上了凌善善.小姑娘乐呵呵地在吃一支雪糕, 手里又抓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和试卷.
      不料, 她一看到齐帆, 小小的脸就沉了下来, 上前来问: “齐帆, 可以和你说句话吗?”
      她收起笑容的脸和平时大不一样, 益发显得一双眼睛晶光四射, 里面好像藏了无数东西.
      凌善善正色道: “新的校刊印出来了, 不过我把你的名字删掉了. 你既没有顾也没有问, 怎么可以叫做顾问呢?”
      齐帆一头雾水, 不知如何作答. 凌善善倒径自去了.
      旁边的陆纬拉他一下, 悄声嘀咕道: “对不起, 老兄, 是我把你的名字加进顾问名单里去的,以前每一届的主编不都是这么做的? 再怎么样也算是尊重前辈嘛! 谁知道她那么顶真!”
      当时齐帆没有作声, 心里又是怪陆纬多事, 又是怪凌善善尖刻.
      等拿到新的一期校刊, 就算再怎么不痛快, 他也不得不承认凌善善的确是个中好手, 栏目的设置别出心裁, 版式大气, 内容清新, 再加上印刷, 实在是让人喜欢的. 最趣致的是有奖征答的活动, 那些刁钻的问题亏她哪里去找来! 齐帆不禁问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一个鼓励大家参与的好点子.
      时间长了, 齐帆也不得不喜欢上了凌善善这个人. 大而化之的她完全不记得从前的龃龉, 和齐帆陆纬成了朋友.
      凌善善实在是一个妙人儿, 她不经意间的举止让人匪夷所思又忍俊不禁. 齐帆见过她值日时拖着一把大扫帚在身后装尾巴, 还发现她出完黑板报用留下来的粉笔头摆出的七色花. 做早操的时候, 十次有八次她穿的是皮鞋, 被体育老师在大喇叭里点名.高中部排球联赛开始了, 她每次比赛时总是笑嘻嘻地袖手站在场边看, 不一会儿就被拽上场, 这个穿牛仔裤的二传手表现倒是不错, 只可惜轮到她发球就苦着脸, 不是撞在网上就是把球打到了天上, 害大家通通抬头去找.
      陆纬认识的人多, 时不时带来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 包括凌善善又得了市高中作文竞赛的一等奖, 凌善善又在什么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 当然, 也有诸如今年高三有几个保送名额, 要发展多少学生党员之类的新闻.
      那年的初夏来得早, 空气里是雨的芬芳气息. 在为决定读理科班还是文科班踌躇的日子里, 凌善善的笑容和周遭的其它一切慢慢地模糊了起来.
      一天早晨,齐帆赶着上早自习, 不料进校门的时候正遇见邻班的薛文峰和凌善善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齐帆隐隐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可又说不上来, 一时间也就忘记了.
      又过几天放学的时候, 凌善善提着书包从教学楼走出来, 经过校门口那棵泡桐树, 她停下来, 仰头看了一阵子大朵大朵紫白相间的桐花. 小小的女孩子穿一件米色的大毛衣, 走近来, 看得见额头沁出点点亮晶晶的汗珠. 齐帆正想上前招呼, 门外聚着的一群人中走出薛文峰, 扔下半截烟, 拿过凌善善大大的书包.
      齐帆看在眼里, 心中一动, 暗暗觉得惋惜. 正出神间, 李可亦在后面叫他的名字 : “明天记得把模拟卷的答案还给我.”
      他一叠声地答应.
      李可亦站在泡桐树下看齐帆走远, 低头看了看脚下落了一地的桐花, 花瓣早已枯黄干皱. 她恍惚地想: 和齐帆从初中起已经做了五年的同桌, 看着他从一个手长脚长的男孩变成了今天这个沉默寡言, 眉目清朗的大男生, 他却好像从来没有留意过李可亦和她的变化.
      桐花渐渐地落尽, 那股若有若无萦绕在鼻端的香气一起逝去.巴掌大的绿叶每一天转深转浓, 催得人没来由地心急起来.
      齐帆觉得看黑板又有些模糊, 不得不重新配了一副眼镜.李可亦也开始带了饭盒上学, 吃完午饭就一头埋进习题里.
      午休的时候, 李可亦正和齐帆讨论一条化学题, 陆纬神神秘秘地过来, 把齐帆拉到一边: “喂喂喂, 帮我个忙,” 他拿出一张生日卡, “ 帮我给凌善善, 她刚上楼, 马上就要经过走廊了.”
      “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陆纬嚅嗫道: “多不好意思的事情, 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那我被看见就没事了?”
      “好兄弟, 就这一次, 大家都知道你坐得直行得正……”
      齐帆忽觉心头浊气翻涌, 一把接过卡片: “好好好, 就帮你一回…… 只是, 你不知道她和薛文峰走得很近?”
      回到教室, 齐帆看见陆纬趴在窗口, 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操场的一角, 薛文峰在那里和一个长长卷发的女生笑得乐不可支. 陆纬闷闷地说: “那个就是舞蹈队的周一然……凌善善怎么会和他这种人认识还混在一起?”
      齐帆想着方才凌善善一抬头时的惊诧神情, 没好气地答: “人家薛文峰未必不会说她怎么会和齐帆这种人认识.”
      高三那年, 齐帆去了文科班, 陆纬和李可亦都选择了理科. 所有的日子都像意料中一样地滑走, 直到(火奥)热的夏天来临.
      这一年也许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薛文峰终于因为打群架被学校劝退, 比如凌善善被教导主任在年级大会上点名批评学生干部的作风问题, 又比如周一然被选中在一部电视剧里演出……凡此种种, 齐帆可能听说了, 也可能没有听说. 他只是匆忙来去, 偶尔和凌善善遇见就点个头或是寒喧几句.
      可是, 在凌善善看来, 十七岁的夏天是个多事的夏天,暴雨特别的多, 蝉鸣特别的让人心烦. 她时常怔怔地在窗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睛看向远处的远处, 心里空空茫茫地什么都不想.一直到秋凉, 她心里的小火焰才慢慢熄灭, 狂躁不安的情绪也平复下来. 她进了文科班, 开始试图做一个普通的高三女生.
      凌善善再见到齐帆是她拿到保送通知的时候. 桐花开得正好,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成为大学生了. 得偿所愿的齐帆和十几个同样进了F大的同学一起回中学看老师, 一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凌善善以她惯常的姿势坐在领操台上,他不由自主地嘴角牵动, 微笑着向那个小人儿走去.
      "听说你被保送F大了?"
      凌善善抬头, 小小的脸庞依然皎洁:"是, 我运气好, 理科班三个尖子摆不平, 就便宜了我."
      "决定读什么专业?"
      "金融吧, 我想.'
      齐帆有些诧异, 也不知从何再问. 同来的同学叫他, 他匆匆地说了一句: "不管怎么样, 我在复旦等你."
      凌善善晃着腿, 促狭地眨眨眼: "干嘛等我?李可亦呢?'
      齐帆怔仲. 身后几步远的李可亦赶上来: "齐帆你还愣着做什么? '
      临走的时候, 他们找了一间空教室,大家纷纷细说当年的趣事种种.齐帆一个人走到窗前,向下一望,刚好是领操台的一边, 透过梧桐叶的间隙看得见凌善善依旧坐在原地, 看她的同学们打羽毛球.已是晚春,她却还穿着厚厚的大黑外套.齐帆心想,这个小孩子永远比天气落后一拍,好像是固执地要留住上一个季节.影影绰绰间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 齐帆感觉到她身边的空气流动得异常缓慢,而她就默默地凝视着空气, 像看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封印,一个她自己布下的结界.看得久了,齐帆竟觉得有点头晕.
      说起李可亦,齐帆也是后来才想起来,自那次回母校以后就很少见到她了.进大学的第一年, 她还时时跑去齐帆的宿舍找他说话.有一次齐帆的室友忽然问: "你那个总来找你的美女同学怎么很久不来了?" 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李可亦见面了.
      当齐帆第一次真正留意地隔着距离看李可亦的时候, 他也不得不同意室友的评价.李可亦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像一朵花悄悄地从容地舒展开了花瓣. 她所在的电光源系本来女生就少,这么一来,李可亦想不被注意也难,她不胜其扰,时不时用齐帆做挡箭牌.
      挡箭牌一天在餐厅看见李可亦和一个男生从一个饭盆里吃一份小炒,才恍然大悟.他觉得那个男生有点眼熟,约摸是学生会的一个什么部长.
      齐帆不知道的是,李可亦曾经对谢瑶这样说: "齐帆这个人......这些年下来他不累我也该累了,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客气得吓死人.说他存心不理会你的暗示也好,说他是真的不明白也好,反正我所有的努力就好像撞在棉花墙上,这样来回几次,我的心也淡了."
      谢瑶听罢,哈哈一笑: "你们这两个都太含蓄太礼貌,可是对旁人又不见这样,真是看不懂."
      "可能吧.那次我们一起回中学去,他停下来和一个女孩子讲话,那表情我居然从来没有见过......不由得人不灰心."
      "缘分命定莫强求," 谢瑶故作老气横秋状, "我看郑旻待你倒好."
      李可亦笑一笑,这也就罢了.
      说来也巧,住在她斜对面宿舍的谢瑶是她的小学同学,两人在去水房的路上打了个照面,齐齐站住,指住对方: "你是......"
      还是谢瑶先笑出声来: "算了吧, 都记不得名字了......我是谢瑶."
      谢瑶念的是新闻系的广电专业,换而言之,毕了业是要去大大小小的电视台和电台的.一,二年级上大课的时候总和齐帆的新闻专业在一起.谢瑶谈锋甚健,齐帆安静内敛,却都是出色的人物,时间久了也就互相都知道.
      到了今天, 每逢谢瑶和齐帆之间耍耍花枪, 齐帆一本正经地还她一堆说辞的时候,谢瑶总禁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鬓角: "谁想当年那个闷葫芦居然也这么能说会道."
      谢瑶后来和凌善善做了好朋友,一开始还是因为齐帆.
      三年级的时候, 谢瑶做了学生刊物的主编, 想请齐帆出山帮忙. 齐帆已经开始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 因而只是笑着摆手.经不起谢瑶的软磨硬泡, 忽然间灵光一闪: "好罢,推荐一个能人给你,9*金融的凌善善是我的小师妹, 这小丫头答应你胜过十个齐帆."
      谢瑶果真依言, 写了一封信投进9*国金的的信箱.第二天就有了回音. 凌善善写一手潦草大气的字,说自己太忙, 做不了事, 如果要写稿没问题.谢瑶也不客气, 当下回信给了一个题目.
      三天以后,谢瑶兴冲冲地拿着凌善善的文章让齐帆看.他一气读完, 指着中间一行文字笑道: "这样的句子也只有她那个古怪精灵的脑袋瓜里才有."
      谢瑶看见他的表情,忽地想起李可亦说的话.她不动声色地去读那一段: "每天晚上熄了灯, 我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帐子里弄出悉悉簌簌的声响, 却又目光炯炯, 像一只警醒的猫."
      这一天下课出来,齐帆刚好和谢瑶同路. 是夏天到了尽头的时候,空气中淡淡地有些草香,从主道的这一头刚好能望见那一头将沉的夕阳.
      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经过尘土飞扬的大操场的时候, 听见有人叫齐帆.他们站住, 看一群正在训练的棒球队队员中跑出一个身影, 到跟前隔着铁丝网向齐帆招手.
      齐帆笑着摇头: “又在干什么? 学棒球? 你倒是每次都有新花样.”
      “什么呀?” 凌善善摘下棒球帽扇风, “他们想组织第一次大学校际联赛, 找我设计海报,还要做预算筹资金.”
      “对了, 介绍你们认识. 凌善善. 谢瑶”
      谢瑶在这一瞬忽然意识到凌善善和李可亦提到的是同一个人,忍不住定睛看了一眼, 微微笑地伸出手去.
      凌善善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指穿过铁丝网的格子和谢瑶的手指碰一下算是握手. 谢瑶因为这个小动作就喜欢上了她. 这一喜欢就好像天长地久似地到了今天.
      再见凌善善已是秋天,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 谢瑶上完选修课往宿舍赶, 想快快整理完东西回家过周末.照例要经过体育馆,里面简陋的红绿灯光晃动,音乐震天价的响.迎面一群女生匆匆往里赶,和谢瑶打了个照面.
      "善善?"谢瑶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去体育馆跳舞?"
      领头的果真是凌善善,她笑: "才不是.谁耐烦去这种地方.谢瑶你不知道, 买了票进体育馆跳舞可以换体锻卡上的章,运气好的话还是长跑的呢!门口那些盖章的也不管事,反正你花了钱他就给你一个章, 在门口打个转就走都没事,不像溜冰场都派了体育老师看着.我在这儿已经攒了好多章了."
      谢瑶失笑: "你这个鬼东西,自己偷懒不算,还纠集这么多人一起......"
      凌善善嘻嘻地笑着,一群人呼啸着去了.
      凌善善今天的运气实在很差.当她最后一个心满意足地接过盖了章的体锻卡刚想出门赶上她的那些同学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拿走了体锻卡.
      "凌-善-善......上次那个长跑别人跑四圈你跑两圈的也是你吧? 怎么?不锻炼就想盖章?......你的体锻卡我先收着, 等你锻炼完了出来再找我要,啊?"
      凌善善认识这个人, 是教足球班的老徐.她暗暗呻吟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蹭进了门里.
      体育馆里光和影暧昧不明,一团团混浊地飘过来飘过去.凌善善本就有些近视,这时更觉视线模糊.她闷闷不乐地找到一排最高的座位坐下来.
      坐了一阵, 起身想走, 又觉时间太短, 老徐再找麻烦扣□□锻证可就不好玩了,只得坐回原地.中间时时有些人不怕辛苦, 走到了最高层来请这个单身女生跳舞, 都被凌善善淡淡地挡回去.
      她想不出舞池里那些搂在一起跳舞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又没戴手表不知道时间,坐得气闷,心里叫苦连天.
      又一个人跋山涉水地来到凌善善面前, 伸出一只手请她跳舞.她只是摆摆手. 那只手却没有识趣地收回去, 伸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凌善善有些诧异,抬头去看一眼,竟稀里糊涂被那只手拉下了舞池.
      那是一只冰凉的手,舞步倒是娴熟的,可是加了心不在焉的凌善善,这支舞跳得无比生硬. 凌善善刚好能看到他褐色毛衣里敞着的白衬衣衣领,还有烟的味道让她头晕.
      音乐一停, 凌善善如蒙大赦地径直向门口的老徐走去.
      "怎么? 这就算锻炼完了?"
      凌善善刚想发作,身后有一个声音: "徐老师, 她方才可是跳了好久,拿一个章也值了."
      老徐竟然不再作怪, 也就把体锻卡还了凌善善.
      桂花开了,黏黏的香气盘旋在清冷的空气里.凌善善握住体锻卡, 一路走着, 只觉不停地出汗,头发贴在后颈说不出的难受.
      身边有烟一明一灭:"我是梁浩,电子工程的......你是金融系的凌善善?"也不等回答, 自顾自又说下去,"以后要骗章别到体育馆了, 老徐总在那儿, 把你的卡给我,我让他们给你盖就是了."
      凌善善忽然有种荒谬的错觉, 像回到高中时的一个晚上,也有烟和桂花的气息,薛文峰在旁边自顾自地说: "你将来一定会很好,上很好的大学, 有很好的工作......我? 我也不过就是这样子了......"
      时光像是被命运大神的巧手剪辑,凌善善觉得自己是在走三年前没有走完的那条路.她抬头,轻轻舒了一口气.月亮倒是好的.
      谢瑶下一次见到凌善善的时候又吃了一惊.凌善善那天穿一条暗红大花的长裙站在足球场边,风卷着沙子吹过来的时候,裙摆上的摺皱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头发长得长了, 用一块鲜红头巾包起来,上身一件小小的白T恤倒还是她一贯的风格.看惯了牛仔裤皮拖鞋的凌善善,谢瑶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女孩是长大了.
      凌善善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晶莹大眼紧紧跟住场上一个身形.
      谢瑶站得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却忘了自己原先是要做什么去的, 怔怔地走了开去.
      这场校足球联赛的小组赛最终是电子工程系队胜出.做前锋的梁浩走到场边喝几大口水, 和他的队友一起收好东西, 正要离开, 看到凌善善, 走过去说: "等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你到我的宿舍等我."
      凌善善想也不想, 答道: "好."
      后来的一个傍晚, 齐帆打完饭从食堂出来,停在中央海报栏前,看见远远有一辆自行车过来,骑车的男生身前坐着一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很像凌善善.他想起上次见她已经是两个多月前,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不是凌善善可又是谁? 那两个笑得开心, 眼里全然看不见别人.
      打那以后, 齐帆时时能见到这一对, 一起在风味餐厅吃饭, 一起在操场跑步,一起去上公选课......甚至有一次大冬天的在女生宿舍区外的小摊上一起吃羊肉串.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在一群体育生或者足球队员中间.齐帆想凌善善一定是开心的, 因她每次都笑得那么高兴,连向齐帆点头打招呼的时候都笑得无比灿烂.
      中间谢瑶找过一次凌善善, 想她再帮忙写篇东西.凌善善抓着脑袋说: "谢瑶姐, 你知道, 我在太快乐的时候是写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她想一想,甩掉拖鞋爬到上铺自己的床上翻出一本小册子: "这里面只有一篇文章, 还是我从前写的, 那时候不想把它拿去发表......谢瑶姐你要凑合着能用就好."
      谢瑶笑: "一定能的......善善,你快乐的样子真是好看."
      凌善善上来搂谢瑶的肩: "谢瑶姐你呢? 别成天只惦记着别人."
      齐帆在校刊上读到凌善善的这篇文章,里面有这么一句: "我想我不愿放弃的也许并不是他, 而只是我自己那个近乎固执的信仰.我相信每个人的心底一定都会有一片未被污染过的绿地, 一如生命最开始的模样."他仿佛又看见那一年小小的凌善善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情形,心下不禁感动和恻然.
      转眼又是初夏,时近考试,自习教室人满为患,几只电扇在头顶嗡嗡作响.齐帆在里面坐得久了,只觉空气混浊,忍不住到走廊上透一口气.
      那天晚上要下暴雨的样子,空气里蓄满了水.一阵风过,教学楼边的几大棵玉兰簌簌作响,微带腐烂气息的浓香益发让人透不过气来.齐帆站在廊边,踱了几步,眼角却瞥见隔壁自习教室靠窗最后一排坐着凌善善.
      她的桌上磊满了书, 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上面倒有一只书包.明显的, 凌善善没有专心在看书,她时时看向窗外,心不在焉地听着随身听.
      齐帆正要上前打招呼,忽然旁边有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梁浩的女朋友又给他占了座,陪他自习呢!"
      "我方才出来的时候,梁浩还在我们宿舍打牌呢,早忘了吧......书包倒丢在这儿."
      "我看他女朋友比他还急, 他上学期三门专业课没过还像个没事人."
      "梁浩这人......大一刚进来看着还挺好,北方人,满爽快的.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听说他高中那个女朋友在那边和大学同学好上了,这才找了凌善善,是不是?"
      "依我说, 他现在这个女朋友什么不好? 帮他打饭洗衣服抄笔记......他怎么对人家? 有时我都看不过去, 约了她来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人家女生只好在我们屋一等一两个小时,还是笑眯眯的."
      云层里滚过一个闷雷,齐帆喉间干涩,咳嗽一声,飘过来的声音小了下去.
      他刚想离开,见到梁浩三两步从楼梯上来, 伸手扣了扣窗玻璃.
      凌善善转过头来,苍白得有些透明的小脸上忽地展开一个阳光似的笑容.
      梁浩示意她出来.她打开窗, 咚的一声跳到走廊上, 梁浩一把接住.
      两人说了几句话,凌善善回身指指桌上的书包.不知梁浩又说了些什么,她笑,牵着梁浩的手一起下楼去了.只留下一桌的书和黑暗中的齐帆.
      面筋似的暴雨从天而降,白花花地晃人的眼.齐帆想着凌善善方才穿的那双印满小花的系带子凉鞋该是毁了, 心里没来由的觉得一阵不安.
      放完暑假回来, 是齐帆这一届找工作的时候了.校园招聘会铺天盖地,齐帆也不急,既是有了一间广告公司做后备也就心安得多.谢瑶倒是成天扑过来扑过去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下午四点是食堂开始端出饭菜的时候,去食堂的路上照例挤满了人.秋雨一阵一阵地密起来,谢瑶打印完简历出来, 看见凌善善一个人逆着人流向三教的方向走过去.
      她越发瘦了,小小的脸庞只有巴掌大,打一把黑颜色的伞,不知怎么肩膀却湿了一大半,穿一件极薄的白衬衣,又不觉冷.
      谢瑶迎上去叫她一声,凌善善许久才看到她: "谢瑶姐."
      "这么早就上自习去了?" 谢瑶暗暗心惊,凌善善眼里的那一点晶光落去了哪里?
      凌善善只是笑,慢慢地走开去了.
      谢瑶拐了个弯,又往前走,一眼看见路边聚着一群人,梁浩坐在自行车上,一脚撑着地,车后座带着一个女生,正讨论着吃完饭去哪里.这般热闹更衬得凌善善远远的背影萧索冷清.谢瑶有些后悔,刚才要是拉凌善善一起走这条路,让她看见这一幕岂非也好?再一想,凌善善那么一个聪明人,早该什么都知道了吧,又何苦自己枉作小人.
      有一次和齐帆一起做小组作业的最后修改,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凌善善,谢瑶说: "我是第一次看见善善那么静,说是在对我笑,却好像是在对自己笑......"
      齐帆没有答话,心里暗暗地想,其实他是见过这样子的凌善善的,在她高三那年.
      谢瑶想一想: "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 谁说不是呢?"
      齐帆有些意外,注意地看看谢瑶,见她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也就放下了.
      凌善善身边向来是有一群人的,这时节就越发勤快,请她去看电影的花一个中午排队买了相辉堂最好的座位,晚上陪自习的给她买了炒年糕送上来.难得在宿舍里呆一个晚上传呼就响个没完,凌善善也不起劲,慢吞吞地起身,丢下看了几百遍的欢乐英雄,伋着拖鞋就下去了.
      一次谢瑶约了她吃宵夜.刚在老巷二楼坐定, 就有人过来:"凌善善,这么巧?要不要过来一起坐?"
      凌善善笑:"不用了,谢谢."
      "呃......你怎么最近不去五教看原版片了?好几次都没见你."男生有些紧张,耳朵微微发红.谢瑶觉得不忍,转过头去看窗外.
      "最近忙, 过一阵子再去."凌善善还是好脾气地笑.
      谢瑶抬起头来半带戏谑地说: "都是些好同志呐,不考虑考虑?"
      "谢瑶姐你又笑话我......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可以不爱他的话, 我才不会爱他.可是,这真的是我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谢瑶听着,只觉心酸,刚想开口,又听见凌善善自嘲地说: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不爱他, 那么他就没有办法再伤害我了."
      就像给自己的话加最好的注释一样,第二天晚上,凌善善坐在老地方自习,忽然觉得窗玻璃外有人站住,久久地注视她.她觉得不舒服,侧过头去看.梁浩一个人站在外面,脸的一半藏在没有灯光的暗影中,目光一刻不瞬地望着凌善善的脸.凌善善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打开窗, 像梦游一样跳到走廊上.
      凌善善不是不痛惜自己的,只是像被下了蛊,梁浩离开她的时候她恨梁浩,梁浩又来找她的时候她恨她自己,反反复复,纠纠缠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一个尽头.
      梁浩是愈加不堪,每夜不是和学校后面那条街上酒吧里的东北女郎一起喝得烂醉,就是在桌球房混一个通宵.总有多事的人辗转地来告诉了凌善善,留意地想看当事人的表情,凌善善也算炼就了一副面具,总是不经心的笑,一直笑一直笑,直到背着人也抹不掉那个笑去.
      谢瑶心里着急,偏又不知怎么样开口.有时想请了齐帆的主意去,齐帆却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置身事外的样子.
      就算是这样多事的日子,还是捱到了六月.去水房的那条小路上有白色的茉莉一小朵一小朵地开出来,低头走过去的时候总会有些水珠落在肩上.谢瑶在两封录取通知间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听了齐帆的建议,没有去那家知名外企的公关部,和商业电视台签了合同.
      起先,她没有细想为什么齐帆的意见对她如此重要,等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发生了什么.她不禁有些悲哀,又有些欢喜,原来自己也只是个平常人而已.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羡慕凌善善的,爱得不分是非不问原由,却鲜明淋漓,而她,只是白白地荒费了这四年的春花秋月.
      谢瑶终于忍不住去找凌善善.小女孩长长的头发已经可以扎成一条马尾,益发显出尖的下巴和圆的眼睛.她们坐在主席像后的草坪上喝冰红茶,一起看天边的火烧云一层一层地淡下去.
      "不,梁浩早已经不承认我是他的女朋友了,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舍不得我所代表的生活中干净健康的一面吧.其实,我也想要一份干净无害的感情,可惜没有人能让我忘记他."凌善善拈起一根草根.
      "不不不,齐帆?"凌善善失笑,"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他很喜欢你,你不觉得?"
      "只是喜欢罢了,他最爱他自己.那么样冷静清醒的一个人,从来不会和人太近,又不远.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从不浪费时间精力.他不是我的那杯茶.我倒觉得他和谢瑶姐你挺合适的."
      谢瑶一怔,敏感如凌善善,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有她自己还蒙在鼓里.当事人永远是最晚知道真相的那一个.
      谢瑶七月份就进了电视台报到.总是从七七八八的打杂开始,然后就过了试用期,坐了制作助理的位置.慢慢地, 她开始习惯化妆,习惯背了大包上班,习惯喝咖啡......她有时会怀念大学时代的生活,只是她一天天去到高去到远,再也回不去从前.
      一次齐帆在公司里收到一盘从国外寄到的广告片母带需要转格式,找到谢瑶帮忙.他上去的时候是晚上九点,谢瑶在制作室里吃一个饭盒,一边和旁边的技术员讨论: "再往前一针看一下,会不会好一些?......不不不,不要在这里接这个画面......上次那个背景就好,还找得到吗?"
      齐帆在门边骇笑: "原来我们看到的几十秒的片头都是这样做出来的."
      谢瑶喝口水,站起来:"可不是?每次看到我都想吐......"她接过齐帆的母带,送进机器,三两下按好所有的键,手势纯熟.
      "果真是专业人才."
      "何苦又笑话我,吃这一行的饭总得有些东西护身,你不是也一样?"
      齐帆在一旁坐下来,看谢瑶专注工作.她面前一大排屏幕闪烁不停,映得一张脸秀丽无比.齐帆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工作着的美.
      "等你做完,我送你回去吧."
      谢瑶扭头,看着齐帆,心里忽然一松.总算是等到他开口了.
      入夜的街道特别静,下着雨,间或有车开过,肆无忌惮地溅起水花.两个人一路走着,谢瑶只觉特别的安宁.
      谢瑶时时和凌善善通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打到她的宿舍总是她来应电话,一把惺松的声音.大四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敷衍着写论文,拼了命地找工作,在接下来就是旅游打牌吃散伙饭.
      是黄梅天,天忽明忽暗,空气黏腻让人心烦.谢瑶和齐帆时常约了吃晚饭,又什么都吃不下,只买一只西瓜带到谢瑶家吃完作数.
      谢瑶记得是那天,齐帆一早打电话给她,说今晚到他家吃饭.
      一下班谢瑶就赶回自己租的小屋,急急忙忙地找晚上的衣服穿,试了又试,总觉不妥,一下子又急出一身汗来.
      电话铃偏生在这时候响起来.是凌善善: "谢瑶姐,我七月份就走了,到英国去读硕士."
      谢瑶手里的衣服散了一地.
      "我也是想了好久,前两个月决定的,申请学校,考GMAT......现在好了,我也就不烦了."
      "非去不可吗?你拿到的那几个OFFER多好......"
      凌善善笑起来: "没有办法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然我怕是脱不了这个魔障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倒是心急着要走,好像这样子就会忘记这里,有机会重新做人了一样."
      凌善善果真是去了.
      谢瑶每个月都能收到她的电子邮件,说她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说她的偷喝别人牛奶的外国室友,说她的读不完的文章和写不完的作业......有时还会发照片过来.
      有一张是剪短了头发的凌善善站在草地上,戴一条橙色长围巾,双臂伸开,抬头向阴沉欲雨的天空.
      齐帆是和谢瑶一起看到这张照片的,他给谢瑶递过一杯茶,笑道: "这小丫头好像挺适合那里的水土.倒是长胖了."
      谢瑶点头.她总是想着凌善善临走时说的话.谢瑶没有问,凌善善也再不提,好像大家都忘了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件事.
      不久,凌善善在信里说她有了一个男朋友,也没说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就说在一起了.谢瑶再三央她发了照片来,照片倒是清楚的,那位仁兄却面目模糊,随便说他长得什么样都可以.
      一转眼凌善善就毕业了,戴着硕士帽的毕业照上还是笑得那么古怪精灵,大眼睛里神气十足.谢瑶心想,当初她一走真是对的.
      凌善善也不急着回来找工作,告诉谢瑶说她打工攒了钱准备到欧洲大陆去玩一圈,把书和衣服用海运寄回来,自己背个大包就出发了.也没说是和谁去,去多久,更没有留联系方式,就好像童话剧里的小精灵,"啪"地打一个响指就化成一阵轻烟,消失在空气里,害得谢瑶很是担心了一阵子.一直到她收到凌善善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写的是谢瑶和齐帆两个人的名字,微笑着的蒙娜丽莎,满是鸽子的圣马可广场,云雾里的新天鹅堡,毕加索美术馆外的小巷......谢瑶把它们统统贴在书桌前.数来数去,攒了林林总总的各国邮票.
      齐帆看到了,忍不住打趣说: "我寄给你的东西倒也没见你这么珍重,可见远了的必定是好的."
      谢瑶眨眨眼笑: "倒也未必."
      一天中午,齐帆意外地在办公室里接到谢瑶的电话: "今晚到我家来吃饭,我请客呢."
      齐帆是第一遭听说谢瑶在家请客,又是好笑,又是好奇,赶忙答应下来,又问要买点什么带去.
      等齐帆买了水果准时到的时候,他看见沙发里已经坐着一个人.沙发背着门,他看不到人客的样子,望过去只看见那人手里捧一本色彩斑斓的大图画书,像是去年他特定在网上订来送给谢瑶的中文版丁丁历险记.
      沙发里那人一边看,一边轻轻地笑出来.
      齐帆看了一阵,忽然叫一声: "凌善善!"
      那人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身上的衣服已经团得稀皱,可不正是凌善善.
      谢瑶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擦手一边叹气: "除了这小鬼头还有谁能逼着我下厨房?没声没响地就回来了,还说这几天总和家里人在外面吃都吃腻了,非得到我这儿来......"
      齐帆也笑: "要不是这样也就不是凌善善了."
      谢瑶端出喷香的腊肠菜饭和三鲜汤.凌善善老实不客气坐下来就抓起筷子.
      "别人从英国读完书回来一个个都白得像鬼一样,就她好,晒得脏兮兮,坐在地上都有保护色."谢瑶又盛一碗汤给凌善善.
      凌善善忙着吃饭,抬起眼睛转一转,又埋头饭碗.蜜色皮肤衬着灵活大眼,越发显得年纪小了好几岁.齐帆看看自己的皮鞋领带,有种冲动想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是不是当年模样.
      当晚凌善善留下来和谢瑶住.月色透进窗纱,泻了一地,凌善善伸出胳膊照一照,说: "看,这不又白了吗?"
      夜阑的时候,人比较不设防,周遭静谧,便只听见心里想说的话.谢瑶问: "你的男朋友呢?没有一起回来?"
      凌善善一下没有明白过来: "谁? 噢,他呀......他是BBC来着."
      "那就算了?"
      "那就算了."谢瑶以为凌善善说完了,不料过一会儿,她又说: "他是来疗我的伤的,我的伤好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就该淡出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以为每个人在你生命里的出现是偶然,其实不是,那都是安排好的.谁在什么时候上场,做些什么,有些什么台词,一早就是注定了的,不到该退场的时候想赶他走也不走,一到时候哪怕丢下说了半句的话也是要走的."
      谢瑶乍听只觉说不出的凄凉无奈,伸了手揽过小小的凌善善却不知说什么,再细想想果真是这样,不由得也有些黯然,心神跑开去到自己的事上.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凌善善又开口说话: "谢瑶姐你知道,就算我去了英国也有人巴巴地拿了梁浩的事情来告诉我,说他最后还是没能拿到学位,说他又和从前的女朋友在一起了,还说他满世界地找我.后来我打了长途电话回去给他,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他居然还发火,说谁把他的私事传给我听,你说这多么可笑?他已经不是我当初认识的梁浩了,连诚实都做不到了.最后他对我说:你还是能来找我的,只要我女朋友不在的时候."
      凌善善静静地笑了,"我实在听不下去,只是想笑,就把电话挂了.天知道,一支舞让我爱他,一句话让我不爱他.我这些年所有缠在他身上的结就这么轻易地解开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真相从来就是这样,没有一次不是丑陋伤人的.谢瑶忍不住说: "可惜你在他身上浪费了那么些年那么些精力......大家看着都为你不值."
      凌善善翻个身,大眼睛里映着月光: "不不不,不是这么说的.初恋从来都是没有道理的,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旁人看来说不出的傻,在自己却是止都止不住的想要付出.所以,碰到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了.就好像谢瑶姐你,碰到齐帆,是多么好的事情......"
      她的口气里没有一丝丝的抱怨,似乎在讲别人的事情.
      夜益发静了,沉沉地压得人抬不起眼皮,两个人也就睡了.
      凌善善很快开始工作,在一家法国公司的财务部.她总是对谢瑶老气横秋地说: "我的工作嘛,乏善足陈......唯一好的地方就是上班不用穿套装,周五牛仔裤也能进公司."
      谢瑶确是艳羡.她老是抱怨西服的领子太硬,裙子太紧,束缚了她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一边抱怨着,一边又采购了一季一季的黑白灰套装进来.年前电视台里的春节团拜会,部里让她去.谢瑶穿了一件红毛衣,坐在一群黑压压的各部门主任级人物中间,熬足三个小时,如坐针毡.回家的第一件是就是整理衣橱,和从前的颜色女郎说再见.
      齐帆也说: "让你现在穿了牛仔裤坐大堂,你才不愿意."
      谢瑶想一想,是,她是不愿意.
      一天凌善善又请谢瑶和齐帆一起晚饭,声音里透着兴奋.两人猜了好久都不得要领.前一次她请吃饭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是因为她被提升做了地区财务主管.
      他们准时到了谢瑶喜欢的一家日本料理.刚进门正看见角落一张桌子有人用力向他们这个方向挥手,却是凌善善.她头发又剪到短,贴在耳朵后面,穿小小的驼色皮夹克,笑脸迎人.
      还没点菜,凌善善早就忍不住说: "告诉你们我的好消息,我被调到市场部了!"
      谢瑶和齐帆面面相觑,却说不出一个恭喜来.
      半晌,谢瑶小心地问: "是什么职位?"
      "市场助理." 凌善善埋头研究菜单.
      "可是......再到市场部从头开始?"
      "我不是一个可以一辈子和数字打交道的人,你知道.每天看那些数字,让我老得多么快!"凌善善嘻嘻笑,"看看,眼角都有皱纹了." 她调皮地拉下眼角,把脸凑到谢瑶跟前."我和人事部斗争了那么久,今天他们终于同意了.想想以后每天我早上起床想到要上班就会斗志昂扬,多让人兴奋!"
      正想说话,有人伸手拍谢瑶的肩,她回头,呆了半晌: "李可亦,可是你吗?"
      李可亦微微笑.她胖了许多,原先清秀的轮廓被填满之后看着就是普通人了.身后有人扶住她,她的身形也变化很多.
      "你要做妈妈了?"
      李可亦点头,又和齐帆打了招呼, 不经意地看一眼凌善善:"你们和朋友吃饭?那就不打扰了.我们再联系."
      谢瑶看着李可亦的背影,不禁点头.她是已经彻底不记得凌善善了罢,也忘记了齐帆.人都是这样善忘的,因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
      转头再看凌善善,她试了一种新的腌过的乌贼,正被咸得呲牙咧嘴.她不一样,她永远有勇气放弃,也有勇气尝试.
      自那以后,凌善善变得很忙,想在工作日约她晚饭几乎不可能.有天晚上谢瑶和齐帆赴了朋友的宴回家,经过凌善善公司大楼,打了个电话上去她居然还在.
      电梯上了十五楼,走廊尽头有一点灯光,推开大玻璃门就看见凌善善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办公室,周围的座位都空空荡荡.只有她头顶的日光灯开着,灯光洒在她身上带点光晕.周遭的黑是真实的,反倒映得她不真实起来.
      见两人进来,凌善善从电脑前抬起头,摘下小小的眼镜,伸个懒腰: "有什么好吃的,快快孝敬上来!"
      谢瑶把手里的饭盒给她: "好好的戴起什么眼镜来了?没的像个女强人似的."
      "为这个促销熬了几天,隐形眼镜都戴不上了,不然谁要靠这个劳什子来增加气质值!" 凌善善把头埋进饭盒,含糊不清地说.
      齐帆一眼看见零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印刷品小样,伸手拿起来一看,不禁皱眉: "这是谁家的印刷厂?拿这种东西来胡乱充数......"
      "可不是?头发的颜色像太阳晒褪了的黑白照片,脸也红得像煮熟了的虾......都让他们调了好几次了,还是这个样子.下星期促销就要开始了,这可怎么拿得出去?"
      齐帆坐下来,一五一十地问了印刷要求和数量,拿过计算器按几下,抬头道: "一份一毛两分,你周四以前把所有照片的正片给我,下周一交货,可好?"
      谢瑶还一头雾水, 凌善善已拍手笑道: "倒忘了你是做客户主管的! 怎么从前没来咨询你,还替公司省了钱.现在的广告公司是走了的市场部经理从前用的,尝惯了甜头,每次倒给我们脸色看,报价又贵,好不好就迟交货.我还想着忙完这次就换广告公司呢!只是你们这么大的4A公司,可伺候我这等小客户?"
      齐帆笑: "谁不知道贵公司是美发业里花钱的老大? 只是一直不得要领罢了."
      凌善善长吁一口气: "齐帆你帮了我的大忙了."
      电话铃响.凌善善接起来: "是......还没完呢......吃过了......不用,谢谢......真的不用.好,就这样,回头再聊吧."
      齐帆和谢瑶笑: 这又是一个不得要领的吧.
      时近夏天,不觉间谢瑶也同齐帆走了五年了.谢瑶打趣凌善善:"看,我们还和原来的那个人在一起,你倒是换了好几拨了."
      凌善善专心地打她的PS2游戏,: "谢瑶姐你是知道我的,不是我想换,是别人逼着我换,可叫我怎么办?"她想一想,忽然叹口气,起身倒杯水喝.
      "凌善善也有叹气的时候?叫人听了去,你的一世英名就毁了."谢瑶有些后悔方才的话,赶紧岔开了话题去.凌善善的追求者众多,阵亡的也不算少.她也恋爱,只是爱得太理智,走了一个两个的,她自己看上去不在乎的样子,专心工作一阵也就过去了.谢瑶猜想凌善善是真的不在乎的,因她过得太快乐太精彩.
      凌善善像是没有听见谢瑶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大概是从前吃的苦叫我学了乖,不敢太投入.人的爱就这么多,燃烧尽了总得再积蓄一阵子吧......会不会是一辈子,我也不知道.爱不了人就爱自己好了.有人说我是独善其身,我说只是独善我心罢了."
      有一阵空白的安静.谢瑶听见隔壁收音机里细碎的音乐:"......去的太早,来的迟到,爱情像个玩笑......"
      晚上见到齐帆,谢瑶忍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齐帆齐帆,我们真幸运在对的时间遇到对方,有很多的爱可以付出和收获......"她忽觉自己有些文艺腔,笑了起来.
      齐帆没有笑,说: "我们结婚吧?"
      他又补一句: “我再不加油就有危险了.我知道,你们娱乐部的小吴小何,总编室的小唐,还有大学里我隔壁宿舍的老袁,可还都对你贼心不死……”
      谢瑶泪凝于睫,一力笑着点头.
      凌善善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跳起来: “刚好赶得及做五月新娘.”
      那天,下过一阵细雨,空气里满是五月花濡湿的芬芳,谢瑶一双白缎子鞋踏在碧青的草地上,溅起水花,落到小腿上.齐帆携了她站定,她一眼就看见凌善善笑嘻嘻地站在离人群远一点的地方,抱着双手看热闹,一身粉红色小礼服,领子俏皮地立着.
      谢瑶看看齐帆,笑着转过身,用力把花球向凌善善的方向抛过去.凌善善一犹豫间,只来得及抓住绯红的缎带.
      谢瑶转头道: “啊,谁能想这个小丫头居然也有二十七岁了,今天不知有多少人来打听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是谁……谢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凌善善的故事还长着呢.”
      “谁说你的故事结束了?”齐帆吻一吻她的发鬓.
      有故事的凌善善已经升做了市场部经理,却还凡事亲历亲为,只怕不完美.
      她指着一组色板向齐帆及他的同事解释: “这次潮流发布的主题是蓝紫魅惑,请的是英国TONI&GUY的发型师……我要求舞台和会场的布置以蓝和紫做主色调,配色用黑白……建议可以用几何图形……你们是专家,由你们决定,只是千万不要拿一堆气球来,我们不是在游乐场作秀……”
      技术中心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模特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我还有一个广告片要拍,现在头发剪成这个样子,你们要赔偿.”她身上还披着剪发围布,刘海平平地剪到眉骨处,齐肩的头发从耳朵的位置一层层呈阶梯状剪下来.
      凌善善抬眼说: “当时从那么多业余模特里面被选中,每个人都同意修剪和染发,和公司也签了合约.违约条款相信你一定读了,赔偿却是无从说起.”
      那模特的眼泪转了又转: “凌善善!我记得你,你是记恨我才让他们给我剪最丑的发型!”
      凌善善诧异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露出一排晶莹的小牙齿: “不,我不认识你.我也希望你相信,发型都是发型师根据每个模特的脸型,气质决定的,每款发型都会以TONI&GUY和我们公司的名义共同发布.请珍惜你的这个机会.如果没有别的问题请进去继续染发.”
      她一脸诚恳,那模特本有些疑惑,想一想便低头回去了.
      齐帆好似有些线索,顺手翻开模特名单,果然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名字:周一然.他了然地笑笑.他相信凌善善是不会记得周一然的,或者,她从来就不知道周一然这么一个人?
      发型发布会当晚,谢瑶和齐帆早早到了会场.现场照例是最后的忙乱.他们远远地看到凌善善,短短的头发全都梳向脑后,只留下额前一缕紫色的发丝垂下来,电光紫的小小晚装,下面却穿了一双平底芭蕾鞋;她走到这里,走到那里,脸上泛一点油光,化妆也有点糊,面上始终带着她那永远的大学四年级生的神情.
      有一个小生赶上去,拿了纸巾给她擦一擦汗.她抬头,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谢瑶用胳膊撞一下齐帆: “凌善善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变老的样子?”
      齐帆笑,不回答.
      谢瑶笑道: “当年你是暗恋过她吧?为什么放弃了?”
      齐帆举起双手: “连这个你也看出来了,投降投降……”他认真想了一想,说: “她像一道小阳光,我没有把握能一直和她一起发光发热,与其做闪电转瞬即逝,我们这等凡人还是早早退后,享受阳光来得容易.”
      “那我呢?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谢瑶的话淹没在忽然响起的音乐声里.只见凌善善牵了那个人的手,一起隐到舞台后面.
      幕布还没有完全拉开,凌善善又怎么会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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