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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介褔班是刚有十几年历史的杂剧班子。但一说起介褔班就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大都里赫赫有名的是庆荣班,班里一个当家名角叫林庆福,演的末角人皆谓天下无双。
      当时有一个富商,姓贾。贾家有个娇养女儿,正当二八妙龄,最爱林庆福的戏,兼爱他的人品,演完一折便上后台见他。一来二去,两人就暗生了风月情愫。
      商人家里只认得利字当头,自不会把女儿嫁与戏子。只是没想到女儿竟自己笼了几笼珠宝首饰,连夜私奔到林庆福家。林庆福之前与那女儿一直清清白白,但见她如此一往情深,便向班主告了罪,央求班主做媒,娶了那商人女儿,自此离开庆荣班,往沧州谋营生去了。
      三年后,林庆福在沧州攒下了一笔小钱,带着妻女回到大都。为谋生,也为着一颗爱戏的心,单枪匹马建起了介褔班,成了如今的班主。他女儿便是林三秀。三秀天生伶俐,那性子竟与他父母一般,不慕富贵,一味要强。只是三秀褔薄,才长到四岁,母亲便染疾下世。
      林庆福钟爱发妻,并不再娶,而是独自抚养三秀。三秀才五岁,就跟着父亲学起戏来。她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戏痴,现如今已经是介褔班的看家小旦了。这介褔班是个小班,碰上用不着旦角的戏,她便改头换面反串起生末角色,也是有模有样。
      只是这大元朝杂剧太盛,都城里杂剧班子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介褔班没有什么名门大族依恃,只算是小有名气。虽说整个介褔班要养活的不过十口人,生活也并不阔绰。为了出一台新戏,常常要全班人马克勤克俭大半年,才能凑够添行头的钱。

      介褔班的落脚处是城南一个平凡小院,并不临街。院前面是一家临街瓦子,镇日热闹哄哄的,便是平日介褔班演出的所在。三秀领着瓶娘进了小院,换了装束,见过了班主林庆福与众师兄,这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三秀记挂瓶娘的伤,问程笑卿何在,班里人说他等不及,早就独自风流快活去了。于是三秀就姑且给瓶娘涂了点常见伤药了事。
      介褔班平时的伙食也简单。三秀递了一个胡饼给瓶娘,瓶娘就狼吞虎咽吃了。
      “这孩子看来受了不少苦。三秀,好生待她呀。”林庆福交代了这句便起身教戏去了,留下三秀桌边坐着看瓶娘吃饭。
      三秀看着瓶娘这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把白天所见一切事都忘了。吃完胡饼,瓶娘沾了一脸的芝麻。三秀看着好笑,便叫她不要动,伸手亲自帮她拈了下来。而就是这时候,瓶娘忽然紧紧攥住了三秀的手。
      三秀不知道瓶娘要做什么,正疑惑,却看见瓶娘把脸凑近了她的指尖,竟然伸出舌尖,舔将起来,将那几粒芝麻也舔了个干净。
      三秀心里一酸。她把瓶娘揽在怀里。
      瓶娘懵懵懂懂,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三秀,为什么突然抱我?”
      “瓶娘,”三秀低声道,“你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

      将入夜,三秀还没卸妆,就早早收拾了屋子。房里还有一床被,本来是冬天用来压在秋被上御寒的,现在正好给瓶娘用。枕头也有一只新的,上次陶瓷店的老爷赏下的,一直没人用,也是正好。只是床要挤一挤了。三秀安置好了瓶娘的寝具,正欲出门叫那看大师兄练戏法的瓶娘来,瓶娘却已经自己乖乖抱着她那青花瓷瓶找三秀来了。
      瓶娘看见三秀,先是愣了一阵,随后眼前一亮:“三秀,原来是三秀!——你这样真好看。”
      三秀笑着叫瓶娘等自己一等,自己就要拿盆到井边打水洗脸去。瓶娘也捧着瓶跟了来。
      “比白天看的那些女人都好看。”
      三秀刚掬了一捧水,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勾栏里的女子,便把水放回了盆里。
      “其实呢,瓶娘,我……和她们也没什么区别。”
      三秀声音里满是苦涩。
      瓶娘不明白:“三秀,你比她们漂亮呀。怎么是没区别呢?”
      三秀叹了一声,没答,只是低头洗了脸上的妆,又回了屋子。瓶娘一声不响地跟着她。

      三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月亮很大,房顶不知何时缺了一块瓦,正好把月光漏在了床头。现在她边上多了一个人,她有些不习惯。然而瓶娘是在瓶中拘束惯了的,很乖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肩头露在外面,一点也不怕着凉似的。三秀便坐起来帮她掖被角,忽然就借着月光,看见了瓶娘肩上的斑痕,眉心就锁了起来。
      适才更衣的时候,她就无心瞥见瓶娘身上有着不少的旧伤。这女孩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才把自己真真切切地塞进那窄小的瓶口,供人展览。瓶娘这样的艺人,地位比自己这些演杂剧的戏子还要轻贱,吃的苦多得多,赚的却更少。
      想到这儿,三秀心里就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自己大约是做了一件好事。
      三秀看着漏下的月光,幽幽叹了口气。这时候她注意到瓶娘的睫毛微微颤着——她也还没睡着。三秀轻问:“不困么?”
      瓶娘嗯了一声。依旧非常乖巧。过了一回儿,又说:“不习惯。”
      三秀笑了,一只手不知不觉就伸了过去,抚起瓶娘的头顶。头发又细又软。三秀忽然心中流过一股熟悉的温情。心想自己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或许也曾这么抚着失眠的自己。三秀苦笑道:“那等练着的这本戏火了,就给你再做一张床,好不好?”
      月光里,瓶娘忽然睁开了眼睛。“不是的,”瓶娘说,“我总是睡在那里面。”
      三秀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大瓶,心里一惊。
      “要么就是在地下……瓶娘不习惯睡床。三秀,”瓶娘抬眼望着三秀——她每次说三秀名字都非常郑重,还总要看着三秀的眼睛——“戏,是什么?”
      三秀一时语塞。虽说她很早就开始学戏,但就因为太熟悉了,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好。大元朝,大江南北都是戏,眼前这个女孩儿却不知道戏是何物。“瓶娘没有看过么?过年过节,乡里总会演的吧。在桥头,河边,搭个台子,穿得红红绿绿的人在台上演故事。”
      瓶娘摇了摇头。“瓶娘不知道。”她说,“桥头,河边……家里人不让我去。说不好让外人看见我能走。”
      ——因为瓶娘是演瓶中女的艺人。
      三秀知道。只有瓶娘瞒着自己有脚的事实,才能引起观者更多的同情。不过让三秀更在意的事,还是瓶娘所说的“家里人”。如果瓶娘的父母还在世,怎会这样狠心呢。“你的爹娘呢?”
      “十岁以前跟着家里人卖艺,义父义母教了我‘那个’。十岁的时候……出了事。”瓶娘神色黯然。
      三秀知道瓶娘是给流浪的卖艺团养大的。这样的卖艺不像介褔班,往往四处流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也是有的,莫名其妙突然消失的也是有的。虽然知道让瓶娘想起这段记忆一定十分不愉快,但三秀还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决定乘船过江,来了一伙强盗。义父义母都死了,扔到了江里。却什么也没找到。我躲在墙角的瓶里没给发现。听他们说是劫错了船。那天同行的还有一艘船。里面的人也漂漂亮亮的,像是大户人家。”
      竟然这样糊里糊涂就死了。
      三秀不觉就攥紧了被子。大概在那之后,就被那个干瘪中年男人捡到手,当做赚钱的工具了。

      “待你好吗,那男人?”三秀问。
      “好。可好了。他一有多余的吃的,都分给我。”
      说白了就是自己混了个肚儿圆才顾着这女孩儿吧。真够不要脸的。三秀心里一阵又气又急,张嘴就连珠炮地问了一长串:
      “你跟着他,住在哪儿?睡在哪儿?他……可对你做了甚么?”
      “有时候瓶里,有时候地上。他……嫌我是个怪物。不过他是个好人……就是酒喝多时凶点。跟着他,起码不用要饭了。那瓶,以前总有人要砸要抢。跟着他,那瓶子也一直好好的没事。喝多了,有时候就想动瓶娘。瓶娘就呆在瓶子里,他就摸不着了。”
      三秀越听越气:把女孩子饿成这样,自己竟还混酒喝——世上还真有这种人渣。虽说没对瓶娘做出兽行,但也没什么良知,只是被瓶娘躲过了。唉,这瓶娘,虽说看上去呆呆的,没想到这点本能倒是分外敏感,也算是大幸了吧。
      “那人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吧。”三秀忍不住蹦出这么一句。
      瓶娘停止了言语,转而将被子覆在脸上,不做声。

      三秀知道自己造次了。如果这女孩子在落难中,碰到一个哄骗她的中年男人,许给她有吃有住,不用风餐露宿的未来,恐怕也要信了。然而三秀是一副侠义心肠,听瓶娘道这些往日委曲,心下实在不痛快,便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聊起来:
      “戏的话,有好多种呢。要是杂剧,就是一个男的叫做末,一个女的叫做旦,两个人穿好了画好了,站在台上演故事。咱们介褔班就是演杂剧多些,主要是北曲,一本戏是四折一楔子,两折间常有些小节目。你白天见的那大师兄,就是个变戏法的,特别会变。他应该已经学给你看了罢?”
      瓶娘听见三秀说戏,头就从被底探出来,有滋有味地听。三秀问起话来,她就点头,道:“他演给我看了,好得意呢。”
      “他啊,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介褔班,攒了半年的劲儿,终于要演一台新戏,演的是《救风尘》。那赵盼儿就是我哟。”
      “白天也听你说《救风尘》。到底什么是《救风尘》?”
      “《救风尘》嘛……就是一个……女孩儿,”三秀不敢说是妓女,怕又要向她解释什么是妓女,又引出更多问题,“名叫宋引章,嫁给了不该嫁的坏人。那坏人对她极坏,总是打她骂她。她一个朋友气不过,就把她救了回来,结了段好姻缘。”
      “她嫁了她朋友?”瓶娘睁大了眼睛问。
      “不是不是,”三秀有点狼狈,“她朋友就是赵盼儿啦。赵盼儿也是个……是个女孩子。她嫁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吧,她最后嫁的那人也看不出什么好,但总算不打她,不骂她,一片痴情。其实这两人倒无妨啦,赵盼儿那人却是顶好,胆识不让须眉。若她是个男子,就是宋引章的最好归宿了吧。”
      三秀低头说着,忽然转而惆怅,后来就变成了低回的自言自语。三秀心想,那宋引章虽说嫁了安秀才,赵盼儿又将何所之?如此才貌双全、侠肝义胆的奇女子,纵是搜遍天下男子,也难找一个配得上她的真性情。风月斯人,本不合执箕帚为人妻之事,不如就这样独来独往,逍遥终老。可叹她毕竟是烟花女子,以色事人,不得不作从良打算,为自己及早找个归宿,到头来不免便宜了哪个须眉浊物。
      毕竟人间好事难圆。
      三秀望着那屋顶漏下的一缕月光,为赵盼儿幽幽一叹,不知不觉就一手打着拍子,将那支《混江龙》轻哼了出来:
      “……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久以后手拍着胸脯悔时迟……”
      刚唱到这里,忽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如鼠啮物。
      她连忙坐起,心想前院瓦子里的大花猫何在,竟然让老鼠如此猖狂。将欲掌灯,却听那声音近在枕畔。
      她在窄床上转了个身。月亮照在她的后背,牛乳似的白。啮物似的声音就在瓶娘蒙头的被子底下。细细的。她唤了一声瓶娘,瓶娘却不答。她只好轻掀起那被角。
      瓶娘的长睫毛垂着,微颤,双目将合未合,露出一点黑瞳仁。虽然如此,人却已经睡着了,叫也不应。而那细碎的啮物声,不是老鼠在闹,而是瓶娘在不自觉地磨牙。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磨牙。三秀不觉笑了。她刚帮瓶娘盖好被子躺下,瓶娘就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出了自己的被窝,又扑了两下手臂,扯过了三秀的被子,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安静了。
      三秀脸上一红。
      这一回她的腰上,勾着瓶娘的手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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