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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地上男子仍在苦苦哀求,谢晏迟垂下眼眸,许久未应。

      怀州刺史李清淮,平民出身,幼时家境贫寒,少时颠沛流离,辗转多地后,于孟州定居,以代写书信为生。后来,李清淮三次入京赶考,三次省试未中,直至光佑元年,恰逢陛下开设恩科,方以明经科入仕。那年,李清淮三十有一,尚未婚配。

      虽说大黎施行科举取士已有四十余年,但世家大族的世袭罔替仍占上风。寒门仕子若要在官场占据一席之地,就须得投靠世家权贵。起初,李清淮在京城崇文馆任校书,负责校理东宫书籍,至光佑七年,方外放至旭州下辖常平县任县令。

      如今,十余年过去,当初那些参加科考的寒门仕子大多还在京城司文局或各地县衙里挣扎浮沉,李清淮已是从三品的地方大员。

      据伯父所说,李清淮之所以能在北境官居高位,也是走了宫中那位的关系。

      陈星方才断言,是怀州卫兵将其扣下,缴走求援信。若此言属实,那便是李清淮对闵州求援视而不见,不仅间接导致闵州城破,还让怀州成了沙胡下个目标。

      看着俯首不起的陈星,谢晏迟缓缓握紧手中破云令。

      对于一个攀附权贵以求前途的人来说,李清淮这般作茧自缚、引火上身的举动,是不是过于愚蠢了些?

      谢晏迟心中疑虑更甚,神色越发冷峻。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陈星所言为虚,根本就没有什么求援信,他不过是从闵州跑出来的破云军逃兵。

      “阿兄……”谢晏昭见兄长迟迟不语,忍不住轻声提醒。

      谢晏迟回头看着眼眶通红的少年,一时恍惚,忽又记起伯父那句告诫。

      “阿迟……北境之事……你莫要再管。”

      “莫要再管!”

      最后几字萦绕耳边,挥之不去,谢晏迟闭了闭眼,默然收起破云令。

      既然伯父不许他继续探查北境之事,那陈星所言是真是假,现下已无意义。他只需履行迎送之责,等楚清和灵柩抵达景州,再派衙役将陈星一起押解回京。

      主意既定,谢晏迟平静开口:“陈星,本官帮不了你。四日前,京城便已收到北境军报:冬月初十,闵州城破,柯将军、楚将军战死,十万北境军并五千破云军全军覆没……”

      话音未完,陈星猛然抬头,急声喊道: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连声嘶哑嚎叫直直捣入谢家兄弟耳中。

      谢晏昭不禁眼瞳紧缩,屏住呼吸。

      “楚清和战死”一事是从军报中所得,而他并未亲眼看到好友遗体。

      莫非,楚清和没死?

      突然冒出的荒谬念头,还没来得及在他心中激起更多波澜。

      陈星的下一句话就如同一柄重锤,将谢晏昭的那点思绪狠狠砸碎。

      “柯靖将军根本就不在闵州,城内也没有什么十万大军!”

      “楚将军携五千破云军并八千老弱病残的北境军尚能守城两月有余,若真有十万大军,闵州城根本不会破!”

      “陈星!”

      谢晏迟神色凛然,厉声喝住面前目眦尽裂的男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陈星被厉喝慑住,停顿片刻,捂住心口剧烈喘息。

      一时间,厢房内寂静无声,安静得可怕。

      待陈星面色稍缓,谢晏迟上前半步,恍若无事道:

      “陈星,你方才梦中胡言,本官未曾听清。本官念你身体不适,今日不做问询。待你神志清醒,再来寻本官。”

      说罢,谢晏迟平静转身,轻轻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少年。

      谢晏昭慌乱回神,随即跟上兄长。未走两步,他身后传来嘶哑声音。

      一字一顿,力胜千钧。

      “谢使君,卑职没有说胡话。”

      “楚将军携一万余人驻守闵州两月有余,城中连日风雪,粮草殆尽。后来,众人寻枯草取暖,挖雪团充饥,城中饿殍满地……”

      “陈星!”谢晏迟蓦然止住脚步,立于门前。等握住身侧摆动的莹白玉佩,他镇定回首,言语中尽是冷意:“依大黎律,谎报军情,其罪当诛,严重者,夷三族。”

      陈星怔了怔,随即拧眉立目,声音愈发高昂,“谢使君,卑职没有谎报军情!”

      昏沉暮光里,形销骨立的男子举起三根枯瘦手指置于头顶,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我陈星对天立誓,若方才所言有半字作假,便屠肠决肺,永世不得超生!”

      .

      冬日,暮色总是来得匆忙,待城东书院散学时,天空已染上缱绻藤黄。

      街边小商贩们纷纷收拾摊子上的物什,准备归家。

      崇明书院外,几个身着浅蓝院服的学子结伴踏出书院大门。

      “梁小先生,又在等您家阿妹来送饭?”

      “听说您家阿妹厨艺了得,学生们可是好生羡慕。”

      年轻少年们叽叽喳喳,来到身长如玉的青年男子身旁,笑嘻嘻行了个学生礼。

      梁殊同微笑颔首,目送学生们离开,然后顺着街道望向远处。阿锦这么晚还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黏糖糕似的娇软叫声,梁殊同拧紧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他转身看向书院的青灰色院墙,只见墙头正趴着一只雪白的长毛猫崽儿。

      “招财,你怎么跑到这里了?莫非你想也来等阿锦?”说完,梁殊同小心贴近院墙,对着墙头展开衣袖。

      招财睁着懵懂清透的蓝眼睛,歪头应了两声,随后轻轻一跃,从墙头落入他怀中。

      “招财,你还小,爬这么高的院墙,太过危险……”

      梁殊同一手托着猫儿屁股,一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嘴里不住念叨。可招财全然不听,自顾自眯起眼睛,发出连串呼噜声。

      不多时,一位头戴竹编帷帽,手提精巧食盒的青衫姑娘从长街另一头迎着书院方向走来。

      等那姑娘行至墙边,轻轻咳嗽两声,梁殊同才停下抚猫的手,抬头含笑道:“阿锦,你来了。”

      “哥哥,这才几日不见,你眼里就已看不到我。罢了,你还是让招财做你妹妹吧。”苏半锦语带哽咽,话音未落,便抬手拂面,似在擦泪。

      招财嗅到熟悉味道,立即不安分起来,急切地想往对面女子怀里钻。

      梁殊同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敲在女子帽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又看了什么悲情话本子?怎么演得这般声情并茂?”

      苏半锦单手接过招财,嘻嘻哈哈道:“这个话本讲了个石头与仙草的故事,可有意思了,等我有空再讲给你听。”

      说罢,她捏捏招财毛茸茸的爪子,对着猫儿又亲又蹭。

      院墙下,一人一猫亲密非常,全然不顾旁人眼光。

      梁殊同见此情景,眉眼越发温柔,声音也带上和煦暖意,“阿锦,你今日来得比平常晚些,可是因什么事情耽搁了?”

      苏半锦停下逗猫动作,将手中食盒递去,“爹爹今日出门诊治病患,我随后过去送了趟药,所以来迟了些。而且……”

      透过帷帽前的轻柔白纱,苏半锦正巧瞥见一名学子从书院大门走出,她慌忙咽下未说完的话,转而柔声道:“哥哥,近日天寒,我给你做了羊羹,你可要趁热食用。食盒里头还有一份,是特意留给表哥的,哥哥切莫忘了。等明日散学,我再来取食盒。”

      “好。天色已晚,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梁殊同接过依依不舍的招财,目送女子离去,直到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他才拎着食盒走进书院。

      等回到寝舍,梁殊同刚将食盒放好,怀里的招财冷不丁跳上桌,蹑手蹑脚凑过去。烛光下,猫儿探出鼻子细细嗅了嗅盒沿,立时不感兴趣地侧卧在旁,舔起白净毛爪。

      梁殊同摸摸猫儿脑袋,好奇揭开食盒顶盖。待看到其中内容,他哑然失笑,感叹出声:“就知道这丫头做不出羊羹!”

      没一会儿,屋外有人叩门,梁殊同轻应一声,房门随即被推开。

      “阿兄,你能不能去找李夫子说说情,让他莫要总抓着我抄诗集。我在马师傅那里都告假了好几回,再不去上骑射课可要出大事。”抱怨声中,身姿修长的清俊青年跨过门槛,抬手打个哈欠,宽大的浅蓝衣袖自他身前垂下,露出几团晕开的浓黑墨渍。

      招财瞥眼来人,起身调转方向,慢悠悠将屁股对过去。

      看着猫儿自顾自寻个舒服姿势,继续躺下,梁殊同抚起那雪白蓬松的尾巴,好笑道:“李夫子最是端方严明,哪怕是山长开口,他也不会徇私,更何况我一个书院堂录?你还是歇了这心思罢。”

      许途归闻言,拎起脏污的衣袖叹口气,转而望向桌上食盒,“那丫头方才来过?她这回送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喏,你自己看。”梁殊同忍住笑意,示意表弟凑近些,“要我说,阿锦的厨艺是越发‘精湛’。”

      “那我可得好好瞧瞧。”许途归轻哼一声,疾步上前。

      只见食盒里的竹篦帘上赫然摆着两个大大的白面蒸饼,只不过这蒸饼不圆也不方,还长出了两个尖尖角,看起来倒有些像羊。一只白胖胖、圆滚滚,肚子里似塞满草料;另一只则略显瘦弱,不过身子上点缀着黄澄澄的蜜糖,再看仔细些,便能发现那蜜糖的纹路隐约绘成两个字。

      待看清字迹,许途归一下愤然跳起,像极了书院里被顽皮少年揪住尾巴的炸毛黄花狸,“那丫头什么意思?这么丑的蒸饼上面,怎么还写着我乳名?”

      招财本在眯眼小憩,一时被叫声惊得弹开,向高大青年呲起牙。

      许途归不甘示弱,迅速伸出一根手指,将巴掌大的猫儿推得翻个跟头。

      梁殊同眼看着他俩要打起来,忙压下翘起的嘴角,一边安抚招财,一边哄起表弟:“阿归,你那个好歹有蜜糖,我这个……唉,如今已入冬,百花蜜难寻,阿锦果真是偏心。”

      许途归剑眉一抬,挑衅看向趴在表兄怀里撒娇的猫儿。

      也是!

      那丫头除了嘴皮子溜些,脸皮子厚些,便再无优点,能做出蒸饼已是不易。看在百花蜜的份上,就不和她一般计较。

      想通之后,许途归伸手把缀有蜜糖的蒸饼拿出来,大口咬掉上面的“尺”字。不一会儿,他翘起嘴角,左颊登时浮起浅浅笑涡。虽然景州没有北境的险峻山岭和苍茫云海,但这里出产的百花蜜可真甜。

      待两人吃完蒸饼,梁殊同擦净双手,从食盒下的夹层掏出一封书信,仔细看起来。

      许途归瞧表兄神色愈来愈差,焦急问道:“阿兄,那丫头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今冬严寒,大黎南方数州恐会遭灾。闵州城破,主将、督军战死,守军全军覆没……随后闵州遭屠城,城中百姓无一生还。”

      念完信上仿佛沁着血泪的最后几字,梁殊同不忍闭上双眼,捧在手里的几张薄纸顷刻间重如千斤。

      “怎,怎会如此?”坏消息纷至沓来,惊得许途归话都说不利索。他幼时随舅父、表兄离开闵州,数年来,几人足迹遍布半个大黎。期间,他虽已见过世间不少风情景物,但心中仍盼着有一天能重回故土。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十余年过去,闵州又遭沙胡肆虐。

      许途归不由垂下头,黯然道:“阿兄,那这些消息……是否都要誊抄下来?”

      “不必。按苏老先生的意思,这次只需誊写寒冬预警和闵州陷落。”

      “那其余消息?”

      梁殊同想起信中叮嘱,迟疑一瞬,盯住面前青年,“阿归,至于闵州遭屠城的消息,阿锦说要单独送给李继先。还有,十八那日,不管李继先是否来寻你,你都要将他带至有春居。”

      “那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阿归,这一切都是为了日后,你照做便是。”

      “是……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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