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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师父,师父!”

      清水巷小院里,苏半锦利落将门拴好,直奔点着灯的书房。

      苏辕隔着老远,就听到小徒弟咋咋呼呼的声音,他眉毛一跳,忙将桌下物什往墙角踢了踢。

      “师父,您猜我方才瞧见了什么?”苏半锦一脸欣喜凑近书桌。

      苏辕不自在摸摸嘴角,“瞧,瞧见银子了?”

      “也差不多。您可记得我之前在城外捡到的那匹白马?我方才见它身姿矫健,精神抖擞,毛发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被新主人照料得极好。”

      苏辕瞬时屏住呼吸,身子不由向后挪动,“你去摸了马?”

      “怎么会!”苏半锦摇着头,伸出双手往前一摊。

      苏辕随即放松口鼻,大口喘息。待苏半锦扑闪着亮晶晶的猫儿眼凑过来,他搁下手中炭笔,配合问道:“那你还瞧见了什么?”

      “师父,我不光瞧见了马,还瞧见了马主人。我跟您说,那可是一个顶顶好看的小公子。啧啧,那模样儿,比师兄还俊上三分呢!”说起方才遇见的美貌少年,苏半锦一下笑得眉眼弯弯。

      苏辕瞧小徒弟那失了魂的模样儿,惊讶捋起长须,“哟,比你师兄还俊?那应是世间少有。那你是在哪儿瞧见的?”

      “就在清水巷,他和……”

      话说一半,兴奋不已的苏半锦突然停下。她凝眉思索片刻,拍着桌子惊声道:“原来他就是昨日赵师傅说的冤大头!”

      昨日用过早饭后,她去了趟巷子深处的棺材工坊。本想着赵师傅闲暇无事,正好可以打制师父的轮椅,不料平日悠闲的工坊一反常态,全然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趁着赵师傅中途歇息的半盏茶功夫,她赶紧弄清来龙去脉。

      在赵师傅口中——

      前几日,一位财大气粗的小公子大清早进了棺材铺,求着胥管事在三天内打造出一副新棺。虽然铺子里有现成木料,但是雕刻、打磨、上漆等工序过于繁琐,再加上工期太赶,胥管事很是为难。后来那位小公子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又加了好几倍的价钱,终于让胥管事勉强应下这笔生意。

      想到赵师傅咧着嘴比划的二百五十两,苏半锦不禁扼腕长叹。

      早知道做棺材这么挣钱,当初她就不该借银子去做什么丝绸茶叶生意。这下好,从茗州出发的数艘海船全被吹得不知去向,她那点私房钱赔得一塌糊涂不说,反倒还欠下许多账。若是早些把钱投给棺材铺,她还写什么话本子,当什么说书先生,只需坐在屋里,就有冤大头主动上门。

      听完前因后果,苏辕瞄了眼一脸沉痛的小徒弟,镇定打个哈欠。在这丫头心中,再好看的少年郎也比不上碎银几两。倒是青华有些奇怪,依那孩子的性子,怎会因为银子而答应本不想接下的生意?想必是老赵添油加醋地向自家徒弟显摆呢。

      苏辕摇摇头,重新拿起笔,在一张粗麻纸上写写画画。等纸上诸多黑点依次被细线连起,织成密网,他开口问道:“阿锦,李继先今日可去了有春居?”

      苏半锦仍在心疼银子,垂着头有力无气道:“去了,我今日不仅与他搭上了话,还与他拜了把子。”

      苏辕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还是我们阿锦厉害。不仅招鸟兽虫鱼喜欢,还特别招人喜欢。”

      “师父,您就别笑话我了。我本来还想借李继先的由头,去一回曲水阁涨涨见识,可他邀我明日就去芳远斋商谈话本刊印之事。这样一来,我还怎么找师兄支银子出去应酬。”

      苏半锦掰着手指头算起账,发现若只靠自己每月的那三瓜两枣,根本连曲水阁的门都进不去。再说,她也舍不得花自己的银子。

      “这有什么?你想去便去,为师给你贴银子。”

      苏半锦霎时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师父,您那钱袋子比我的还空,哪里还有银子?”

      苏老头儿走南闯北数年,虽然说了小半辈子书,但根本存不住银子。

      当初在孟州,舅父一家惹上祸事,将她卖出去抵债。那时,苏老头儿想帮她赎身,可他摸遍袖口鞋底,只掏出来十几个铜板。后来,是师兄恰好路过,留下三两金锞子,这才帮她逃出孟州。之后十年,苏老头儿的手里若是有了些闲钱,不是吃进自己肚里,就是送进别人口袋。

      如今,若不是靠师兄的银子撑着,各地记闻使早就喝了西北风。

      想到这儿,苏半锦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不禁又浮了上来。她始终不明白,师兄家世显赫、才貌俱全、一呼百诺,为何会认苏老头儿做师傅。而苏老头儿讲讲故事、写写话本,便可安稳度世,为何要费心费力建起独立于朝廷之外的记闻处。

      揣着想不通的问题,苏半锦暗自摇头。

      而苏辕摸着瘪塌塌的荷包,自觉惭愧。他扭头咳嗽两声,转而拿起桌上一沓杂乱稿纸递去,“喏,这可是为师写了许久的书稿,你先拿去看看。”

      老者还未松手,一张藤黄麻纸悄然滑下,飘悠落地。

      苏半锦顺着那纸看去,只见桌底两只粗麻圆头靴颤颤巍巍,缓缓挪向墙边。她挑眉俯身,在桌案下细细摸索,最后从桌腿旁掏出一只粗瓷大碗。晕黄烛光下,小半碗糖色油汤还未完全凝固,只面上结了层薄薄的皮冻。

      若没算错,这碗菜出锅的时候,她还在台上说书。

      苏半锦捏紧瓷碗,慢悠悠抬起头,一张带着妆粉的鹅蛋脸仿佛凝出冰来。

      “师父,红烧肉好吃吗?”

      .

      刺史府后堂,西华厅里灯火通明。

      今日晌午,京中使者携旨进城,谢晏迟领着衙内一众有品级的官员在仪门前跪迎圣旨,叩谢圣恩。待安顿好舟车劳顿的使者,他召集几位参军在厅内议事。从午后到现在,众人闭门不出,水米未进。

      孟尝既是府衙卫队头领,又是刺史贴身护卫,便也跟着在门外守了几个时辰。

      慢慢地,厅内声音渐弱,一名披甲护卫穿过主簿房旁边的侧门,疾步走至孟尝身前。

      护卫行过礼后,犹豫片刻,支支吾吾道:“孟头领,府衙后门停了一辆骡车,说是,说是三公子给使君送,送……”

      小护卫说着说着,舌头像是打了结,后面的字愣是裹成一团,迟迟吐不出口。

      孟尝等不到下文,不禁皱起眉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三公子到底给使君送了什么?”

      低斥声中,西华厅的格扇敞开。小护卫被惊得一颤,嘴里霎时吐出半道惊雷。

      “送了口棺材。”

      孟尝听后倒吸口冷气,扭头看向厅内。

      格扇旁,谢晏迟逆光伫立,俊朗面容隐没在昏暗光影中。而厅内其余几位大人正伏在案前,一会儿抓起纸笔,一会儿翻起简牒,无暇顾及旁人。

      身着官服的刺史大人转身掩上门,默然行至空旷庭院。两个垂着头的年轻护卫亦步亦趋,闷声跟了上去。

      直到远离灯火,谢晏迟看向孟尝,“阿昭呢?”

      “回使君,三公子在东厢房。”

      孟尝答完话,默默扭头,疑惑看向内院方向。这十几日来,使君与三公子绝对算得上兄友弟恭。昨日里,三公子还给使君送了块玉石,虽然花的全是使君的银子,但这份心意不会作假。所以,送棺材一事,约莫是误会?

      这么一想,孟尝赶紧补充道:“使君,一个时辰前,三公子曾来西华厅寻您,但您当时正与几位参军大人议事,他便先行回房。”

      谢晏迟淡然颔首,转而问道:“棺材是从何处送来?”

      小护卫鹌鹑似的缩在孟尝身旁,哆嗦着不敢回话。

      孟尝暗中咬牙,悄悄凑过去,朝其靴上踢了一脚。

      “是,是城北胥记棺材铺。”

      谢晏迟眼风一扫,略过底下那些小动作,又问道:“送棺材的是何人?”

      小护卫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孟尝只好又踢一脚。

      “那,那人说,他是棺材铺管事。”

      谢晏迟神色微动,“那人可还在府外?”

      小护卫等了等,脚边迟迟没有动静。他稍稍偏过头,偷瞧一眼愣在原地的孟尝,期期艾艾道:“在,在的。”

      谢晏迟顿然怔住。

      清冷月光下,他一身绯色锦袍,显得面如莹玉,眸中隐有辉光。一阵微风拂过,他回首望向东华厅的飞翘檐角,朦胧夜色中,小巧木铃哑然无声,轻轻摇晃。

      “孟尝,与我一同去见见胥管事。”

      孟尝打发走小护卫,跟着绯色身影向府衙后门走去。冷寂演武场内,二人步履不停,几乎要飞奔起来。

      临到督捕厅,谢晏迟蓦然停步,“孟尝,我们有多久未见?”

      孟尝连忙站稳脚,挠了挠后脑勺,“使君,我们不是正见着……”

      没等说完,他猛地住嘴,尴尬咽下后半句。使君和三公子不愧是一个爹妈生的,不光样貌像,言行也像,说话总是这么没头没尾,平白让人误会。

      放下挠头的手,孟尝掐起手指,要是从他们离开常平县那时算起——

      “回使君,您与胥,胥管事大约有十三年又四个月未见。”

      十三载……谢晏迟黯然垂眸,取下腰间银鱼袋,向不远处的朱色圆门走去。

      门外骡车旁,灰衣年轻人双眼微阖,默然站立。

      谢晏迟站在石阶上,望着灰色身影犹豫一瞬,还是低低唤了声“胥管事。”

      胥青华闻声睁眼。夜晚月色皎洁,星辰璀璨,但那双眸子依旧灰蒙一片,黯淡无光。他定定看了谢晏迟一眼,随即垂头作揖,恭敬道:“谢使君。”

      听着两句生疏话语,孟尝不由面露诧色,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游动。待瞥到朱门两侧的持刀侍卫,他恍然大悟,立即朝那几人打个“速速避让”的手势。

      门边数道黑影飞快散去,胥青华愣了愣,指着车上包裹严实的棺材,“孟护卫,这是谢小公子前两日订做的棺材。小的还要快些回铺子,您先遣人将它抬下车罢。”

      什么?

      三公子真给使君送了口棺材?

      孟尝一时目瞪口呆,尚未收回的手也悬停于半空。他方才还以为其中有误会,这下可如何是好?

      “使君?”孟尝为难看向身侧,却见自家大人面色如常,镇定点头。他倒吸口气,只得又调头去叫侍卫。

      朱门前,留下的两人隔着石阶,一时相顾无言。

      谢晏迟抿着嘴角,不觉伸手探向身侧,直到摸了空,他才记起今着官服,不得佩玉。

      沉默间,他转而捻起指尖。

      年少时,父亲带他游历至景州附近的常平县。那年,恰逢孟河泛滥,洪水决堤,常平县旁的两个村庄均被淹没,沦为一片汪洋。盛夏时节,人畜尸首均浸泡于水中,蚊蝇肆虐,腐臭熏天。没多久,常平县暴发瘟疫,伯父得知消息后,速遣私卫前来,护送他与父亲离开。

      若是当初在常平县外,他能劝说胥家长辈一同离去;若是当初在返京途中,他能拦下偷跑回去的胥家姐弟。那如今的胥家户籍上不会只剩下一人,曾经远近闻名的胥家医馆也不会变成冷冷清清的回春堂。

      若是当初……常平县或许不会被烧成废墟,父亲或许也不会抑郁而终。

      心中愧意更甚,谢晏迟想对面前之人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夜间风冷,卸棺的侍卫尚未返回,拉车的骡子已等得不耐。它睁着乌黑大眼,甩起细长毛尾,寂静中,尾巴擦过车上干草,发出细微声响。

      胥青华一下回过神来,提醒道:“谢使君,这棺椁的材料制式都是北境那边惯用的。虽不知谢小公子为何会定下这具棺椁,但小的觉着,还是告诉您一声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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