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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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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易辛回了下房。
余人或作女红,或劳累歇下。
捣衣的活计儿尚未做完,为不扰众人,她提了木桶去向山脚。
此处有一方湖泊,自山顶天池而下,皎皎月色中瓦蓝一片,泠泠作响。
中有一排石墩,横跨两岸,易辛寻一处低矮之地,涤衣。
水浪荡漾,掀起层层涟漪,哗啦丁零之声,空谷回响。
不多时,万籁俱静。
易辛福至心灵,盯着水面波澜,动也不动。
既要杀人于无形,还不能叫旁人瞧出端倪……
她从木桶里取来雕像,降香黄檀作木料,逸出淡雅幽香,最是造家用器具之上品,颇受文人雅士之识,用作刻雕送予她,属实浪费,约莫是以色泽刺她罢。
此木着红褐之色,附细密纹理,刻出的人像添几分诡异阴邪。
她将木雕浸入湖水,半晌,捞起细看。
只见足底显出一道状似蛇形的印记。
她心下一凉。
“得失咒……”
世上有一术法,与巫蛊雷同。
修炼之人无需灵力,得牢记咒文,但此咒繁复冗长。
一晓对方名姓;二取其所属之物;三予其三件物什。缺一不可,且送予之物必是亲手制作,完成此等步骤,即可取走那人一样东西。
有来有回,有得有失,是谓得失咒。
施咒者或可夺对方性命,使其忽然暴毙,无缘由可查。
祁不为便是对她下了此咒。
易辛心口发涩,双眸温热泛酸。
锥心刺痛乍然袭来,疼得她连连抽气,再蹲立不住,双手杵着石墩,十指不禁扣住粗糙石面。
继而颓倒,蜷缩成一团,她使劲儿摁住心口,试图缓解一二,却是徒劳。
等不到得失咒发作,她先死于心病,尤为可知。
偏有句俗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她懵然发怔间,忽闻破水之声,尚未瞥清何物,便猛地被拽入水中。
易辛顷刻睁眼,身子一颤,眼眸瑟缩不已。
水下浮了一人,乌发长如水藻,将她四肢缠缠绕绕。
他面庞煞白,双目无神,眼中两点黑得极不寻常。
往下一瞧,登时头皮发麻。
此人胸口对穿破了个洞。
此乃一具……被挖了心的水鬼!
月明星疏,虫鸟隐于丛中,不时咕鸣。
祁不为卧床歇下,耳边嘈切,头脑发昏,半梦半醒之际,入了魇。
梦里血流漂杵,尸体堆叠似小山。
大雨瓢泼,打得人睁不开眼。
佩剑不思量当胸而过,血融进雨里,挥剑如泼墨。
老头缓缓倒下,眼神直愣愣的,望他身后。
祁不为骤然回身。
祁有为立于雨幕中,遮掩了面目,叫他难辨。
“祁不为……你做了什么……”
天似破了个窟窿,暴雨如注,她声作惊雷,震耳欲聋。
见状,祁不为急急要作解释,梦中的他却一语未发。
他拼命张口,奈何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越挣扎,越无力。
他终猝醒,头痛欲裂,心口隆隆,似要蹦出嗓子眼。
躁郁爬上眉眼,须臾,他凶煞无比,屋中缺一熟悉气味,令他愈发烦躁。
“易辛!”他冷声高喝,“为何不点香!”
门应声而开,却非易辛,祁不为一时有些陌生并冷漠。
侍女当即觉他不善,端着几分小心,道:“公子寻易辛?她在浣衣坊,此时应歇下了。”
“去找!”
祁不为根本没听进侍女所言,只捋出易辛不在之意。梦魇促他心浮气躁,怒而碎了一盏茶杯。
瓷片高溅,将侍女唬得不轻。
她们中一人即去找易辛,其余人掌灯,扫了碎片。
祁不为沉默不语,目光压迫十足,渐渐地,记忆回笼。
他已重生,身子换了副新的,却装了旧魂。
前世最后一段时日,他睡得极差,非要一种熏香。
记不得何时闻上那熏香,晃过神,不觉已闻了许久。
恰逢那时,他才注意到侍立在旁的,一直是易辛,不再频繁变更。
重生至今,他未曾梵香。他虽知晓易辛所用香料为月麟,奇却奇在,她总能焚出余人没有的气息。
祁不为不愿叫易辛在跟前,也鄙薄离了她便睡不好的自己。
今夜囫囵灌醉了事,不料梦魇,浑噩间复唤易辛点香。
他目光沉沉,曲起一条腿,扶额挡住眼睛。
半晌,来了人回话。
“公子,易辛不在浣衣坊,同屋的人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山脚湖泊,石墩处。
话说那水鬼扯了易辛落水,缠住其四肢,看似要溺死她。
易辛急作挣扎,奈何手脚缠缚,越挣越紧。
她曾听闻水鬼不得投胎转世,除非寻到下一个溺死者。
不知是否水鬼作怪,湖水冰冷彻骨,她身子僵劲发麻,胸口作痛,心口更甚。
水鬼状若猎户,独见小兽作无谓挣扎,不远不近地看着。
易辛满脸痛苦,初初醒来便遭祁不为扼脖,黄昏时分被施咒,夜间心痛难耐,桩桩件件都看准了她一条薄命,离地府临门一脚。
她却不愿死去。
拿了主意,易辛省俭气力,不作挣动,欲行脱身之法,猛然发觉那水鬼已至身前,刹那间眼白化黑,面上细细皲裂。
水鬼正奇她怎没了动作,凑上去显露可怖面目,却道她反应不同寻常,仿若一锤子凿在心上,失了魂。
但见她双目霎时无神,直直昏了过去,渐沉入湖底。
水鬼暗道坏事,连连卷起易辛送上石墩,浮游至她边上。
露出水面后,细瞧他面容,略去那惨白之色,隐约是个青涩书生的模样。
书生见她仍不醒,开口呼唤:“姑娘,姑娘,姑娘……”
渐渐地,他面露焦色:“怪我不好,姑娘,我无意害你,原先欲恐吓一番,怕你不愿帮我。”
他连连叹气,直骂自己蠢笨,推她手臂也无反应。
要送医,他却离不得这片湖,正六神无主时,余光瞥见一人步上石墩。
来人身量颀长挺拔,隐有压迫,令他微觉呼吸不畅,一时忘记言语,待他面容沐入银晖,竟是少年模样。
书生这才回神,朝他呼救,央他瞧瞧昏迷女子。
只见他走近,用手中剑鞘拨开女子凌乱扑面的乌发,露出清秀苍白的脸。
书生蹙眉,此举不当,一股子淡漠轻慢之味。但他不敢推开那剑,作鬼的直觉叫他不要轻易碰它。
他当真会救人?书生窃窃抬眼望他,不妨对上男子投来的目光,冰冷带刺,不由得一颤。
“我无心害她……”他脱口而出,后知后觉,依着对方举止,未见得此人在意女子生死。
又见男子用剑戳她肺腑,仿佛试探体内有无积水。
书生不自觉道:“她昏迷前,未作窒息之状,想来没呛水,恐……恐是见了我的模样,吓昏了……”
祁不为蹲下身,见她无丝毫醒来的征兆,去查手腕,欲探究竟。
他顿住。
——没有脉搏。
复去探侧颈,尚有余温,只仍查不到脉息。
再朝上,落指于人中处,触到冰凉的唇,但无鼻息。
死了?
祁不为面无表情,心中古井无波,既无大仇得报之快意,也无人生无常之唏嘘。
死了么?他复问一遍,眉头轻轻拧起,为何?
月色岑寂,为她脸上镀一层幽白,亮得刺眼。
他静静望着,仿若入了定。
书生敏性,觉出他身上漫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拄地长剑振动嗡鸣,湖面水漪涟涟。
便在他渐难喘息之际,见那女子眼皮忽动了动,蓦地受惊转醒,呛咳不止。
那阵窒息的压迫陡然烟消云散,书生望他面色一变。
未及思量,祁不为已托了易辛后颈,扶她起身。
易辛咳了个惊天动地,虚虚止住时,余光瞥见那水鬼巴巴在侧,登时面色全无,连呼喊都窒在了嗓子眼里,连连挪退。
若非祁不为伸手拦她后背,她便会仰倒栽入另一侧湖里。
易辛下意识拽了什么,稳住身形,恍然惊觉身侧有人。
扭头一望,见着了祁不为,她无意中攥住他的胳膊,几欲挤入他怀中模样。
易辛愣怔,如惊弓之鸟,眼底浮了层水雾,忽眸光一动,惊诧道:“公子,你受伤了?”
至她伸手过来,祁不为才觉鼻下湿润温热,抬手一抹,满手见红,又见她粗衣上竟落了几朵血花,蓦地,五脏六腑皆刺痛起来。
余毒何时发作搅了他的气海,浑然不觉。
祁不为略略压下余毒,取了帕子擦净,朝那书生望去。
书生瑟缩,后撤些许,复向易辛道歉。
听闻他的声音,易辛肩上又是一紧,垂头盯着石墩,决计不去瞧他。
“……你……想要我做何事?”
“可否问姑娘,是清风山庄之人?”
易辛微微侧目,见祁不为半蹲在旁,不阻拦亦不开口,遂点头应答。
“前些时日,我于此处闲游,正在湖畔净手,忽被背后掏心,坠入湖中,化作水鬼。”
“能否烦请姑娘寻山庄除妖子弟,揪出挖心之人。”
书生言辞恳切。
竟是受了这等无妄之灾,易辛戚戚然,适逢祁不为开口。
“此事既发生于清风山脚,必有人来料理,你且安心等待。”
“如此,感激不尽!”书生木然的面上,浮出几分笑意。
言罢,复扭捏犹豫起来,似还有事相求,羞于开口。
“还有何事?”祁不为问。
书生被挑明,深吸口气,抬眼望他:“你们可与山庄小姐祁有为相识?”
易辛一愣,一时忘了可怖情状,不禁去看那水鬼。后者面貌复作常人,只甚白,让她卸下些许惊惶,莫名地,还能从其情态看出羞赧并失意。
“为何问到祁小姐?”易辛不解。
“余时曾受她恩惠,一直铭记于心,总念着待往后学成归来,定要好好感激一番,不料遇上横祸。”
他稍稍停顿,复道:“若是可以,能否请祁小姐前来一见,让我当面表达谢意。”
瞧他神态,易辛明了这只是其中一层缘由,眉头微蹙,忽觉时机实在不算恰当,却听这厢祁不为答了他。
“她日前不在山庄,待外出归来,再言此事。”
“夜已深,若再无他事,我们便告辞了。”
书生见有戏,自是高兴得很,未察觉祁不为眼眸的晦暗,连连道谢。
祁不为面上和善一笑,起身迈步走向岸边。
易辛提起木桶,望一眼他的背影,缀在身后,倏然想起,祁不为为何在此地?
然一日的兵荒马乱叫她无心多思,心口痛楚余韵尤在,疲累如潮水涌来,其间不乏数次虎口逃生的庆幸。
踏过几处石墩后,身后书生忽然唤她。
“姑娘,你的木雕落下了。”
易辛眉心一跳,送礼之人便在眼前,唯恐被他刁难,她立即放下木桶回身,要去拾那木雕。
书生正向她浮游而来,手中举着人像木雕。
堪堪折身,易辛骤然脊背发凉,一眼望见朝向她的木雕底座。
上头赫然浮现得失咒的印记!
继而,她见书生越过她的肩,望向身后,目露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