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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时值隆冬,天大寒。
      庭院细雪簌簌,满地落白。
      墙下绿萼梅凌霜不凋,蕊黄瓣绿,于寒芒间盈盈生机。
      此景铺于扇形窗里,仿若白雪绿梅之扇面。
      她从窗前垂下眼眸,伏于矮桌边,取了匙箸拨弄青绿古铜博山炉中的香灰,再拾来香品放入小炉。
      一缕细烟袅袅升起,炉盖山峰嶙峋,恰如蓬莱仙山。
      她偏头侧目,梳妆台前,男子闭目静坐,闻上月麟安息之香,拧起的眉头渐舒。
      可压他脾性几分的,唯余此香了。
      她起身走向男子,他着滚金边的喜服,铜镜中一番面容,清隽如画。
      待他睁眼,书画气顿时燎了个干净,双目冷漠沉郁。
      仙门曾广集天下之士,欲伐他匡扶正道,未及行动,先被他截了仙门之首,强娶作妻。
      择黄道吉日,于今成婚。
      望得镜中一双戾目,她心下一凛,敛声屏气为祁不为束冠。
      外界皆道,魔头此举,是为作践仙门脸面。
      当她瞥见铜镜中人垂首,对手中银蝶发夹轻轻一笑时,便知天下人会错了意。
      祁不为对新娘一片赤忱。
      偏偏这般一分神,她冬日里凉沁沁的手触到祁不为耳廓。
      祁不为偏头,皱眉避开。
      她僵住,兀自悬心。
      初入院中不久,她便亲眼见一侍女替他拢发,不慎触及皮肤,下一瞬便被倏忽爆发的罡气震飞,口吐鲜血,去了半条命。
      屋内寂静,如檐下雪地,至此还能闻听雪子落地的扑簌声。
      见他闭目须臾,复如常正过身子,她才轻吐一口气,庆幸逃过一劫,旋即吊起十二分心气束冠。
      事毕,她正施礼告退,闻得祁不为低沉冷淡的言语。
      “慢。”
      她侍立一旁,静听吩咐,却见祁不为从案上拿了袖炉,递与她。
      修仙之人不惧寒冬炎夏,此物摆在案头上,倒一直视作精巧的陈设物什。
      待她接过,炉身作热,盖上雕镂錾刻的玉兰似炙活了,隐隐透出一股香韵。
      “暖手。”
      她愣住,原以为是要她带了去给新娘。

      她捧着袖炉撤身,离了祁不为的院落。
      山庄遍布红绸,在风雪里纷扬,路上所遇仆从,无不恭敬垂首,?抑或说心生三分惧。
      此全系祁不为。
      祁不为仙门世家出身,父母早亡,阿姐相伴长大,后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只不知何故,离了经,叛了道,作了今日仙门口诛笔伐的大魔头。
      此人性情亦大变,喜怒无常,手段狠戾,底下服侍的人愈发惶恐,动辄频换侍女。
      倘谁被点了入他庭院,堪称一脚踏入修罗场,命不可测。
      直到名唤易辛的侍女出现。
      此前众人乃不知山庄有此人物,初初见她,只觉身子单薄怜弱,面上温顺,纷纷叹惋她去了那院落中,便似林鹿入虎口。
      偏生她好端端地留在院中,解了余人厄运。
      如今院中,唯余她一人侍立在旁。
      且不说她平素对众人再三恭谦,却是无人敢视她为怜弱白花。
      袖炉温热,融了手心冷意,她安静地转过抄手游廊,踏入另一座庭院。
      易辛拂去衣上碎雪,推开梨花木扇门,一眼望见装扮妥帖的新娘,正闭目卧于锦绣被褥中。
      铺上俱是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寄新婚美意。

      日沉西山,黄昏至,婚仪方始。
      一对新人行过礼,复裁发合髻,两缕乌黑如墨的发丝对结纳入囊中,寓为永结同心。
      礼毕,众人回撤。
      一方暖室内,烛光生辉,灿若明霞。
      他唤新娘名讳,平素的淡漠皆化了,可闻几分叹息踯躅。
      “我知你恨我厌我,但我不悔。”
      说罢,抬手轻轻揽她入怀,举止小心谨慎,间或万分珍重。
      他伏于新娘肩窝处,如归巢之倦鸟,流露出不与人前的一面。
      新娘身子僵硬,他视若无睹。
      传言世人皆从泥土来,她却从不宥于俗世泥淖,一心作白鹤,振翅向青云。
      他向来知她,今偏因私心,扯她下云端。
      良久,他直起身,伸手入喜帕,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她面颊,拇指轻缓摩挲。
      屋内响起一声笑,仿若自嘲。
      “我竟有些不敢揭这喜帕,分明此情此景,为我朝思暮想。”
      凝视她倏然绷直的一段脖颈,祁不为又是一笑,寂然凄切。
      “你也不愿。”
      两人便隔着一方喜帕,静默对坐。
      祁不为自生意趣,从她面颊流连至眉骨,再去向莹白耳垂,终至温软的唇。
      适时,一点清泪落于祁不为手背。
      他顿住,不为这滴泪,而是指下描摹出的陌生唇形!
      祁不为猛掀了喜帕,红色丝帕如雨打浮萍,无依落地。

      听得庭院响动,仆从哗啦啦涌入,见眼前之景,登时呆若木鸡。
      新娘一身明灿喜服,凤冠霞帔,灼灼灯火映得她明珠生辉。
      然度其面容,竟是易辛!
      易辛狼狈跌地,冠上金丝流苏摇晃不止,一如她的惊惧。
      祁不为眼中布满阴郁,掌心桎住她白皙的颈项。
      “她人在何处!”
      易辛面色苍白:“不、不知……”
      话落,只见他脸色十分可怖,收拢的手指令她透不过气,额角青筋毕现。
      “为何放她走!”
      屋外已伏地一片,听闻祁不为拔高的音调,俱是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直直入土。
      众人皆知,祁不为强娶之人是仙首,也是他之阿姐——祁有为。
      前任庄主夫妇曾于游历时,救下一流浪孤女,将她收养,倾囊相授。
      魔头与仙首的婚事,一踏了仙门脸面,二有违人伦天理。
      跪地伏首的仆从们,私以为她与仙门中人作一般想法,片刻后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无意于你,情爱婚嫁……不可强求……”
      众人一怔,一时未明了她的言语。以常理论事,合该拒之二人亲缘身份,当下便觉此女同悖世俗。
      俄而骤冷,似以祁不为作圆心,无形寒冰蔓延开来,一路袭至心底。
      再要形容,有如头顶悬一柄利剑,以发丝相吊,岌岌可危,不禁叫人两股战战。
      他们方醒悟,这才是祁不为的逆鳞。
      顷刻间,祁不为面目狰狞,关节用力,咔咔作响,如野兽噬骨。
      “她究竟在哪!”
      高声咆哮灌入她耳中,莫名地,她听出几分惊慌。
      易辛望他,神情可怖扭曲,泪眼模糊间,恍觉此番狰狞面目下,是个手足无措、嚎啕大哭的稚童。
      如她所念,祁不为真真陷入了无边恐慌。
      易辛纵祁有为出逃,他手中系着那人的细线便断得彻底。
      她再不会回他身旁,伴他左右。
      仰慕于她,是孽。
      堕入魔道,是错。
      逼她成婚,是罪。
      祁不为渐渐发了痴,眼有疯魔,手下力度愈发大。
      此间往后,他是个真正的弃子,于世上孑然一身。
      忽地,冰凉刺骨的寒意缠裹腕骨,目光清明一瞬,见易辛如岸上渴水的鱼儿,无力挣扎,却颤栗不止。
      她眼中光芒愈渐稀薄,祁不为意识到,她正在死去。
      一分心神似被拔出,走马灯似的掠过几处画面。
      他薄情无心,不在意身旁来往的侍女,只觉面目时常变换。
      某一日,于博山炉熏出的月鳞香中,但见一女子指尖生烟,窗边天光下,面容恬淡。
      往后,他时时看到这张脸,只无意记她名姓。
      但他知晓,她日日在这院落中……
      只肖利落一拧,她自一命呜呼,他却松了手。
      易辛浑身脱力,不觉倒在他怀中,抵住肩头,刺得呛咳不止。
      “为何?”
      耳边嗡嗡炸响之际,传入一句喃喃自语。
      易辛不解,闻得下一句,骤然睁大了眼。
      “你不是……情系于我么?”
      既生爱慕,何苦中伤他至此。易辛呆愣愣地,一语不发,不知他如何得知,也不知何时得知。
      祁不为推她离身,吩咐仆从去找祁有为,出门时落下一句话。
      “寻不到祁有为,你便偿命。”

      祁不为再遇阿姐,已是数月之后。
      彼时哀绝长嘶,泣血泣泪。
      她巍然不动如泰山,无刃神剑当胸而过,尽数卷走她的生息,替他截住生死之劫。
      身后执剑爱人喃喃呼语,面前是那呆楞可怜的弟弟。
      女子容颜清丽,一如青云白鹤,高洁雅致。她轻抚祁不为面庞。
      “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别再作恶了,好生活罢……”
      话落,她便如打过霜败了水的花儿,须臾萎靡。
      祁不为霎时癫狂。
      仙门无不胆寒,幸而魔头已受了祁有为三枚仙钉,锁尽灵力。诸门派子弟壮胆欲除之后快,未料无刃剑主易张稚排除万难保下,桎他牢笼,镇于清风山。

      腊尽春回,冰雪消融,英华青草蓬勃之际,可叹清风山庄不复往昔的钟灵毓秀。
      然某日惠风和畅,空阔主殿内的黑铁牢笼轰然间四分五裂,一块冷铁朝一人激射而去。
      祁不为浑身阴郁冷鸷,活脱脱一只阴鬼,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他挣出束缚,第一事,便是怒杀镇守此地的仙门子弟。
      骤闻女子惊呼。
      他循声望去,来者跌了一跤,躲过杀举。
      祁不为声似三尺冻雪,冷漠寒凉。
      “易辛。”

      九华山上,祁不为一剑夺了易张稚性命。
      “你欠她的。”
      安稳不过月余的仙门至此又发了疯,只这始作俑者报了仇便打道回府。
      门楣下,易辛远望山前杜鹃遍野,天边云卷云舒,无始无终,终等来身负重伤的青年。
      他淡漠度她一眼,径自穿堂而过。

      山中寂静,不觉岁月。
      春雷一滚,细雨润物,点点顽强绿意始自墙根地缝而出。
      晨时雨雾朦胧,烟波浩渺,将山庄的萧瑟破败涤了干净,石阶上裂缝蜿蜒,得雨后生苔,绿缛可爱。
      祁不为檐下观雨,又若神游天外,周身枯寂。
      易辛跪坐于廊前,撷了几株尚在花期的绿萼梅,置瓶插花,裁枝剪叶。
      一派静谧悠然中,忽有天外来剑。祁不为认出此为无刃,轻展袖袍。
      剑尖转了个弯,猝然玉瓶炸裂迸溅,夹杂失措惊呼。
      他偏头去望,绿萼梅从中折断,零落在地,木板上满是碎玉瓷器。
      神剑钉入木板,铮然嗡鸣。
      易辛脸上现一道痕,血珠滚落,染红的碎片溅在他黑靴边。
      控物之力愈发不济。
      他迈步走向易辛,托她下颔,指腹抚过伤痕,生肌祛疤,红印遂然不见,余光将她的惊惧愣怔尽收眼底。
      “拿上剑,随我来。”
      他知道仙门此刻正聚在山前,自祁有为死后,复过仇,他便活得如行尸走肉,内外空无。
      光阴几载,为作想至今留在他身旁的,会是一名不曾在意的侍女。
      也罢,荒唐半生,不若赔己全她性命,身前行个善。
      思及此,他踏入仙门各派的围困之阵,需先除去刻薄刁难之徒,再撞上那丫头手中的无刃剑,如此,仙门总可留她一命。
      几番酣战下来,余光总能瞥见易辛满目含忧,不复往日沉静。
      早已无波无澜的他,不由得叹息。
      他转身,再要施为,忽闻衣帛裂开、剑入血肉之钝响。
      一面惊诧有人伤了他,一面怒不可遏,长剑不思量聚起一身修为灵力,回身去劈。
      圆弧扫过半圈,把周身之人震荡开来,却骤然停住。
      白光寒刃距身后之人不过一拳,锋利弧芒将垂在身侧的长辫切断。
      猝不及防的收势,反噬他身,震得他口吐鲜血。
      侍女易辛执剑,脂粉不敷面,珠钗不饰发,全身素简,皆凝作面上的冷意无情。
      心口空落茫然,直至见她黑沉沉的眼中淌下两行泪,他才恍过神来,胸中呼地啸起漫天怒火。
      连你……也叛我弃我!
      然再无后话,祁不为气绝,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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