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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比目镯空置山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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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低地附近的十几座中空石柱里燃起了银烛,照亮了这里,柔和的烛光平添了几分旖旎。
温巳蛰站在不远处,脸上是半边青铜兽面纹面具。他取下了面具,半边脸露出了和小时候一样的疤痕。
温巳蛰云淡风轻的说:"这是逆天而行修炼的人都会长出的咒疤,修道者仙识,仙灵,仙骨三者缺一不可。但是大部分人都是肉体凡胎,没有天分不适合修炼。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天生就有反骨,我身上的咒疤都是出生就有的。
"曾经有一位修士指点了我,我才开始修炼,以毒攻毒,再配合服药,反而可以压制咒疤。这复发的咒疤是因为帮睢南王世子吸收了腐殖毒,激发了我体内的咒疤,所以你才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
温巳蛰顿了一下,又说:"在我还是个一脸疤痕的叶小蛇的时候,只有你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像对待他人一样关心我。后来我去了京城认亲,在我还没有遇到那位指点我修炼的修士之前,我遇到的人们大多都忌惮我脸上的疤痕。
"等到我修炼有了成就,脸上的疤痕都消失了,有很多人反过来说爱我,也有人嫉恨我编排我寻花问柳,品行不端。不过,清者自清,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可是,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和你一样好的人。"
杜雍为静静地听他把话讲完,然后伸出手轻柔的抚摸着温巳蛰半边脸上冒出来的疤痕,温言问他:"疼吗?"
温巳蛰哆嗦了一下。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了: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温巳蛰勾起一笑,抓住杜雍为伸出的手,对他说:"先生放心,小蛇不疼。"
温巳蛰拿出一个红豆杉匣,取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个镯子。他郑重的给杜雍为带上了一个镀金嵌琥珀比目鱼纹镯子,解释道:"这是之前在京城结交的一位好鉴藏的朋友开的奇货居那里买的,我想送给你。"
温巳蛰轻轻抱住了杜雍为,在他耳边呢喃:"先生,谢谢你那时候的照顾……"
我从还是个在山坡上放牛的孩子开始,朦胧的憧憬着。
你拉着我长着粗茧的手,教我读书写字;在我发烧生病的时候,背着我去找大夫;在我迷茫徘徊时为我吹箫,给我讲让我醍醐灌顶的人生道理。
我敬你,爱你。我是你的学生,是你的幼弟,是你的同僚,也是你的知己。
你是我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杜雍为沉默了,他开口打断了温巳蛰接下来的话。
"你了解我吗?"
他没有给温巳蛰接话的时间,继续自顾自的说下去。
"那时我之所以对你好,是因为我待人接物一向如此,泛爱世人,是我一以贯之的道。温迟,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你以为的那人其实是你臆造的一个幻影,不是吗?"
"……"
"对不起。"回答的声音宛如玉碎。
杜雍为从手上缓缓褪下那只镯子,塞进温巳蛰的手中,反身拄着竹杖往回程的路上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雾山一场突如其来的烟雨中。
温巳蛰颓然的一路淋着雨,也不找个避雨的地方。
晦夜杳杳,他乘着瞑色,心不在焉的踽踽独行在草木葱郁的雾山里,耳边闻得林泉泠淙。雾山是块风水宝地,灵秀之处。山中有大片幽篁,湖边生长有传说中伯夷和叔齐采食过的薇,还有姑获鸟栖息在林间。温巳蛰转眼就到了不葭峰,那里有一处偃蹇高台,名唤毓英台,外围汉白玉雕花阑干。高台正中有一扇翠屏,正对着远处连绵崆峒的群山。
他枯坐了一会,又抽出腰间洞箫来吹了一曲。
山崖下的澄净如练的碧灵湖冒出阵阵气泡。突然,一条九尺潜蛟破水而出,腾云驾雾而至。顷刻间风雷骤至,蛟龙舞动带来电闪雷鸣,少顷便龙吟震天。
温巳蛰停止吹箫,他站在风里,玄色衣袂上下翻飞。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帕子,里面包了几个饺子。他语带歉意,"对不起了饺子,今天只给你带了吃的,本来说好了要带你去见他的。把我养大的爹娘都死了,我在温家总是觉得寄人篱下的,不过还好我还有你陪着。
温巳蛰凄楚一笑,"饺子,你记得我当初去大荒中,把你从九阴池带出来的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当时跟你说:'我想实现一个人的愿望。'那个我想带你见的人就是他。可惜,他今天不愿来了。"
当年,师父带着修炼小有所成的温巳蛰进入大荒之中,召唤灵兽。他的师父和师祖王子乔的灵兽都是仙鹤,师父也劝他选个吉祥的瑞兽来辅佐他增进修为,温巳蛰偏偏就看中了九阴池里的一条潜蛟。
那条潜蛟就是日后的饺子。
就像温巳蛰给自己的佩剑命名魍魉一样,他总是特立独行,不避阴邪之物。
师父立在九阴池畔询问温巳蛰为什么选了一条潜蛟,据说这种凶物不光掀起滔天巨浪祸害人间,还吮吸人的精血。
温巳蛰垂眸回答:"小蛇只是觉得,这潜蛟就如同自己一般,终究不是那池中物,理应翱翔腾飞于九天之中。我想将它带出九阴池,找片好湖水给它安家。"
师父于是默许了他。
饺子看着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用爪子摸着温巳蛰的头,垂下来的龙须挠的温巳蛰的脸痒痒的。似乎是在安慰温巳蛰。
温巳蛰笑着,对它说:"谢谢饺子,你就先待在碧灵湖里睡觉。等我想找你,我就会吹箫,你听到我的箫声再来寻我就是了。我会好好修炼,然后攒出更多灵力来分给你,这样你就能早点羽化成真正的龙,不用再委屈在这犄角旮旯里,还要受那些破龙王的欺负了。"
饺子点点头,用爪子指指温巳蛰手里白帕子包着的凉饺子,喉咙里哼哼唧唧的,示意他不要磨叽,本蛟想开饭了。
温巳蛰就把白帕子展开,露出里面包的凉饺子,蛟龙就伏在他手边,大快朵颐。
"对不起啊,本来想着他一同意就过来一块见你的,结果他没同意。我就自己在雾山里缓了一会才来找你,饺子都凉透了,下次见面给你煮更好吃的。"
饺子又哼唧了一声,表示本蛟这么宽宏大量,怎么会和你小子计较呢。
温巳蛰用洞箫在空中划了一下,又吹了一支曲子,空中荧荧的灵气聚集起来,灵气汇聚成一个婴孩状。温巳蛰问它,"可有我师父的消息吗?"
那个灵婴摇摇头,这些灵气滋养在雾山里,久久不能成形,今天借了温巳蛰的箫声作引,得以成形。它兴奋的在云里踢来踢去,还嘬起了手指头。
"害,师父也不知道驾着仙鹤跑哪里去了。她儿子天天惹是生非的,都得我给善后,她丈夫也一直挂念她。她远行前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和别人说起她的行踪,这下可好,教我这个徒弟都找不到她老人家了。"
饺子和那个灵婴居然在云里玩起了捉迷藏。温巳蛰垂首一壁自言自语,一壁黯然神伤。
他第一次表白,就这么被拒绝了,还是被这么直接的拒绝。
也太伤自尊了。
鸣珂馆里的妓子们那个见了他哪个不是很欢迎的,出了新曲也请他来听。温巳蛰无心插柳,撩起的萌动春心的少女他自己都忘了已经拒绝过多少个。后来家里给他安排相亲,他就跟人认姐妹,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气的温匀对他吹胡子瞪眼,没让家仆用祖传的板子揍劈他。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饺子玩累了,一个猛子扎进碧灵湖睡觉去了。灵婴就眼巴巴的看着温巳蛰,无声祈求他不要让自己解体。
温巳蛰了然,就没有再吹箫散灵,他伶俜着下了毓英台,沿着来时的蜿蜒山路回去了。
青绿山腰,云雾缥缈。
回去的路上,温巳蛰碰到两位在沧浪中濯缨的白衣高士,旁边侍立着抱琴的童子。他们高声唱着楚狂接舆的歌,温巳蛰遂和他们攀谈起来,不觉已至晌午,温巳蛰起身告辞,顿觉灵台中一片清明。
有山风来,温巳蛰猝然引袖,一把抽出绾于发间的青玉簪。
顷刻墨发披散,他委纵锦缎般长发倾泻在肩头,又施施然吹起唿哨,清脆的残响消弭在风里。随风而逝的,也有他心中的惆怅。
罢罢罢。
往者已去兮,沧浪何须计西东兮。
不如归去兮,枕流而引吭高歌兮,偿以满饮一大白兮。
佑孟十四年,十四岁的温巳蛰回了一趟滁州的家。
温巳蛰离开已经有五年了,他这次回家是想给他的养父母看看他长成了什么样子。他还给他们带了礼物。
温巳蛰想告诉他们他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还想告诉他们,他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温巳蛰不知不觉到了村口,却看见了他家被大水冲的残破不堪的残骸,他拉来一个农人打听,才知这家人的儿子据说被拐子拐走了,女的伤心过度,不就撒手西去,男的因为水灾,连人带屋被淹死了。
他攥着一只香囊,里面是干花晒成的香料,上面绣着福字,流苏坠下,那香囊被他攥破了线。
“爹,娘,孩儿不孝。”温巳蛰跪了下来,双眼有些怔忡失神。
他自从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居然就五年没回来,他没想到那次别离后再次相见竟是阴阳两隔。他用手抓起地上的枯草,指甲缝里都是土,孩子般哽咽,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