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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权威 ...


  •   在一个当老师的亲戚帮助下,大姐上了不错的初中之后,父母就开始偏执的‘重视’我们的学习,尤其是大姐和我。
      之所以说偏执,是因为:
      过年走亲戚,我们被关在家里写作业。
      不允许看任何课外书,寒暑假也不行。
      做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会被批评,因为这个不考试,是不务正业。
      不允许和村子里的小伙伴玩耍。
      ……
      我们除了看书写作业,没有任何其他活动,包括外婆的葬礼也不能参加。

      高一的时候,大姐已经上了大学,二姐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在裁缝厂学做裁缝,家里被重视学业的人只剩下我了。
      大年三十年夜饭后,我在楼上写作业,父母和大姐二姐四人斗地主,母亲肆意地哄笑声、打牌的敲桌子声、几人复盘的吵嚷声,闹出了很大动静。
      我很喜欢打牌,在楼上听的心痒痒,也想出去玩。
      我下楼倒水喝,顺便看看他们的战况。
      母亲恶狠狠的语气嘲讽道:你哪是渴了呀,你就是不好好学习,想下来打牌!
      我辩解道:我只是倒水。
      倒完水我就赶紧上楼了。有时候,我觉得在楼上也好,虽然孤独,却落个清净。

      我爱学习,高中以前,学习成绩一直也都很好,很轻易就能考满分。可是我也挺痛恨学习的。
      五年级开始到初中,我的人生完全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孤独。
      为了学习,父母在我五年级时,将我转到城里上学。因为农村小学没有英语课,父母怕我上初中以后,英语跟不上。
      从那时起,我就告别了村里的玩伴和过年的走亲访友。过年期间,我只能听听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和小伙伴的玩耍嬉闹声。
      班里的同学多半都是城里人,我每天要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上下学,没有人与我同路。我和同学们除了上课在一起,没有任何交集。回家不管真学习还是假学习,把自己关在房间才能逃避母亲突如其来的指责。

      到了城里上学以后,我才见识到各种课外书,有个女同学把自己的《红楼梦》插画书带到班里,给很多同学借阅,但因我和她没什么交情,一直没敢借。
      到初中时,学了《香菱学诗》,后座一个玩的好的同学说她有《红楼梦》无删减版,于是借给了我,后来我就迷上了。暑假又借了一本《水浒传》。
      我想着是暑假,时间多,又是四大名著,父母应该不会说什么,就没避开他们。
      结果父亲说:一整个暑假都在看,学习不要啦?
      父亲的语气和母亲是截然不同的。母亲是大声斥责,呵斥辱骂;父亲是低声责备。
      我说:看课外书也是一种学习啊。
      母亲说:课外书要考吗?能提高你的成绩吗?
      我无力辩驳,最后只好躲在卧室看。

      初二,美术老师布置作业让我们用吹塑纸做一幅画。我躲在卧室里偷偷做完,放在阳台上等它风干。
      第二天早晨母亲进我房间看到,严厉斥责:晚上不学习,躲在房间里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影响学习吗?
      好在她那次没有毁掉我的作业。
      后来我的作品被评为优秀作品在黑板上展出。开家长会的时候,她期待地问我:有没有你的作品?
      我心说:你不是不让做吗?不做怎么会有。

      ……

      外婆对我说:你父母是良苦用心,还不是想让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未来有个好工作。
      第一,我有好好学习,经常考满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第二,我不认为看课外书就会影响学习,反而有助益学习。
      但这次我没有反驳外婆,继续说着往事。

      高中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倒不是境遇变糟糕了,我想大概是小时候不懂事,有什么很快就能忘记,高中有了自己的判断,我在是非对错的扭曲中和过往的遭遇反刍中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常常以泪洗面。
      这段时间,我与母亲之间的交锋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甚至用自毁的方式与之对抗,成绩也一落千丈。
      我在心中暗下决心:只要母亲指责我一次,我就三天不写作业。
      高三的时候,我跟大部分同学一样,从学校的集体宿舍中搬出来,在校外租房子,让母亲来陪读。
      母亲当时在工艺厂上班,她不舍得完全丢下工作,跟我说,中午如果不下雨就会过来做饭,下雨就不来了,我自己在学校里买吃的。
      刚搬出去那天,上午下了点小雨,中午就停了,我以为母亲会来,结果回家门窗紧闭,我又没有钥匙。气愤的我到学校门口打电话控诉:你不是说不下雨就来吗?我现在钥匙也没带,饭也没得吃。
      母亲最后过来给我做了饭。
      但那天我很生气,眼睛都哭肿了,既没有午睡,又没有吃她做的饭,我就想让她白跑一趟。下午课堂上还在止不住地掉眼泪。班主任看到了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凉皮事件大概是最让我难受的一次争吵。
      晚上放学,我准备吃一碗凉皮,老板家的生意特别好,排了很长的队,我想着利用排队的时间给老板帮帮忙,还能加快点时间。老板很感谢我,轮到我的时候,没收我钱。
      我把这事告诉班里的同学,都获得了一致好评:好人好事,善有善报。
      结果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却炸毛了。
      母亲说:你帮别人忙不耽误你学习时间吗?
      我说:我不帮也得在那里排队,时间一样在消耗……
      母亲说:你帮老板干活不要时间吗?这时间用来做什么不好,不耽误你学习吗?
      我说:我帮老板干活,老板速度加快,反而节约了我的排队时间……
      母亲说:可是你帮人家干活不会耽误自己学习吗?
      ……
      不管我怎么解释,母亲就像听不懂一样,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终于让我抓狂:我都说了,没有耽误学习时间,只是利用了排队的等待时间,你怎么就听不懂呢?学习时间,学习时间,学习时间有那么重要吗?你这么重视学习时间为什么经常让我等那么久还不来给我做饭?那么重视学习时间为什么让我们放假做那么多家务?那么重视学习时间为什么让我这么难过,难道难过就不影响学习了吗?这明明是一件好事,为什么到你这里就变成好像我犯了多大的错呢?
      母亲见我情绪激动,软道:我不就是想让你好好学习吗?
      却转头在父亲面前哭:我天天起早贪黑,又是上班又是陪读,何欢还说是我耽误她学习……
      这屁大点事硬是折腾了我好几天,那段时间真叫一个痛不欲生。

      之所以将‘重视’加上引号,是因为:
      家务还是要做的;
      农活也不会影响学习;
      童工每个假期都是躲避不掉的;
      ……

      虽然前面有两个姐姐,我没做过家务,但田里的农活和父亲煤炉制造业的零工,我们三是一样也躲不掉。
      上学时,同学们最渴望的就是放假,而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放假。因为只要放假,我们就要面临无休止的劳动。七岁那年,父亲做起了煤炉制造业,一直到我初三父亲停业转行。三姐妹中,数我做的零工最多。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暑假打炉道。
      炉道是煤炉的一个部位,用来通风送氧和疏通煤渣的。需要用砂子和水泥搅拌成混凝土,再用特定的模具敲打好,摆在院子里经过一夜凝固才可使用。
      那一年年暑假前期,大姐二姐都在学校补习,放假的只有我一人。母亲每天都会拌一堆混凝土给我打炉道。
      第一天我做了45个,从早晨七点做到中午十二点,做了一个上午。
      那时候我才上小学,一直重复简单机械的动作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件颇为折磨的事情,更何况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一次,发小到我家来,帮我一起做了一上午。做完以后,她感叹一声:以后我再也不会帮你做这些了,这种事我是坚持不了的。
      我当时很理解,也很羡慕她。
      其实我羡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父母做了煤炉制造业以后,正赶上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的红利期,所有做生意的人都能挣到钱,我家里也挣了一点钱。虽然不算很富裕,但比同村的大部分人家,要好多了。
      但我依然羡慕他们。
      因为我们有钱了,却并没有过着任何有钱人可以享受的好处。我们仍然在节衣缩食,仍然无休止的打骂折辱,甚至本该在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童年却有着做不尽的、没有酬劳的工作。
      常常手都被水泥烧烂了。
      家旁边堆砌的砂石一点一点变少,又一次次换新。变成了码在院子里一排一排的炉道。
      我也羡慕同村每一个孩子,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我要么被关在卧室学习,要么在家与水泥打交道。
      做完炉道以后,下午的时间是自由的。我想着这样也行。每天做45个,我拼命加快速度,做完以后,我就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母亲看我做的越来越快,就会在第二天又多加一点混凝土的量。
      第一天我做了45个,第二天我做了50个,第三天我做了65个……
      终于,我受不了了。
      我反抗,我控诉,我罢工。
      母亲抄起棍子就是一顿毒打,我跑到父亲那里告状,父亲拿一块钱哄我。
      我不接受。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我罢工的原因。
      我需要的是一个公道,一个规则。可以要求我每天做多少工,但是不能因为我做的快,就随便加量,肆意地剥夺我的时间。
      我哭闹不止,父亲也被我吵得烦了,最后对母亲说:你还是把她打一顿吧。
      我当时真的很绝望。
      后来炉道还是做完了,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那个暑假怎么过的,我都忘了,真的也不想再记起来了。

      这次外婆听完没有立即反驳,沉默良久,我期待地看着她的反应。
      外婆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地说:何欢,你父母做煤炉多辛苦你不是不知道,就不能搭把手体谅他们一下吗?
      外婆看问题的角度还是和我不同,期待再次落空了。
      父亲一生劳碌,开了煤炉制造厂也不比从前轻松,经理、营销、设计、流水线员工,身兼数职。煤炉的款式、构造、大大小小的零件都是父亲亲手设计,常常赶货赶到凌晨,最长的一次通宵到第二天早晨八点,我们睡醒了他还在工作。我们很心疼,我们也愿意分担。我们想要公平、尊严,而不是权力压制下的无限服从。
      但我没和外婆这么说,我怕我说了她也听不懂,或者曲解我的意思,或者又有一套她的认知强加在我身上,然后我们两个吵起来。
      我用平静的语气对外婆说:当然体谅。我一个暑假做了两千多个炉道呢。我这不是跟你闲聊嘛?
      我想:父母工作辛苦,我们要体谅,这话没毛病,那我就说说几件和父母工作毫不相关的事情,外婆一定能明白我的感受。

      小时候,我经常消化不良肚子痛。
      五年级有一次,疼的实在受不了,班主任叫家长来接我。
      母亲很不高兴地过来了,说她还有好多活没干完,都让我给耽误了。
      母亲骑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我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我骑的很慢,肚子一阵阵绞痛,停在路边,弓着身子。
      母亲见我没跟上来,怒斥道:你在后面搞什么?还不快点!
      我多想母亲让我把自行车留在学校,带着我回家,或者停下来等等我,给我拍拍肚子,温柔地对我说:消化不良胃就抽筋,一阵一阵绞痛,很难受的。但是没关系,气捋顺了通畅了就好了。现在好些了吗?等会带你去诊所看看。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上学时,下雨下雪,很多同学都会有家长来接,我们从来没有。
      在农村读小学时,一次天降暴雨,田间小路离家近,我就从小路走了回家。在家写作业时,母亲骑着车拿着伞回来了,说:你怎么回来了?我去学校接你了。
      她骑着自行车,走的是大路,刚好和我错过了。
      我当时眼泪立马决堤。
      很多次,我都在想,我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后来明白了。
      这样的温情和关爱,从小到大屈指可数。好不容易有一次,居然被我错过了,这种缺憾可不让人难过吗?

      刚来姨妈的时候经常痛经。有一次,疼的实在受不了,躺床上喊叫,以此来缓解疼痛。
      这时,院子里传来母亲和邻居阿姨的对话。
      母亲说:你信不信我能让她立刻停止(喊叫)?
      邻居很好奇:怎么让她停?
      母亲开始表演了。
      她冲我房间的窗户狰狞地怒吼道:再喊,马上过来把你打死!
      我被吓到了,立刻就停止了喊叫。
      邻居阿姨笑着说:你这招还真管用!
      哈哈哈————
      院子里传来了母亲得意的、放肆而又刺耳的嘲笑声。
      只有我躺在床上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还要忍受无尽的屈辱。尊严扫地,被践踏稀碎。呼喊咽回肚子,化作无声的眼泪,五脏俱损的屈辱顿时覆盖全身。
      邻居阿姨还在问:她为什么不叫了?
      母亲说:说明根本没有多疼,装的。
      我无声地呼喊: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这个人还是母亲吗?她就是一个恶魔啊。

      我尽量平静地说完这件事,像看待一个事不关己的小事,刻意屏蔽掉那稍一代入就如剥皮抽筋般的疼痛,期待地看着外婆的反应。
      外婆听着,似乎没打算说话。
      我又说后来有一次,我疼的实在受不了了,就直接告诉父亲:我要去医院。
      当时,父母正在院子里做煤炉,母亲一个白眼瞪了过来,好像在说:真是不省心的玩意儿,就知道糟蹋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
      我很愧疚,但是疼痛的折磨已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后来父亲带我去了医院,医生开了五盒活血化淤的中药,花了五十。我喝了一盒,肚子就不痛了。
      我还在想:一盒就够了,干嘛开那么多,好浪费啊。
      为了少浪费一点,我又喝了一盒。我又怕再多喝会喝出毛病,剩下的就只好浪费了。

      外婆说:我生病的时候从来不去医院,有几年整夜整夜的牙疼,就硬熬着。痛经也不是什么大病,忍一忍就过去了,或者喝点红糖水就好了呀。你父母挣钱不容易,作为晚辈要体谅。
      我说的并不仅仅是痛经的事,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拖着左手,感受手腕处连绵不绝的刺痛,好尽量屏蔽掉内心其他的感受,飘起来遥望远处的旷野,问外婆:你说的那个衣帽官人长什么样子,他什么时候来啊?我要不要主动去找他?
      外婆说: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找也找不到。
      我问:该来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外婆说:我也不知道。我当初去世就看到了你的外公,说了一些我想说的话,他就来了。怎么?你这么想他来?他来了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说: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时,我看到旷野上有几只小狗正在嬉戏打闹。
      我问外婆:你还记得我家那只大黄吗?
      小时候,外婆给家里送来了一只小狗,一身黄毛。大姐给它取名叫‘小铃铜’,母亲觉得拗口,一直叫它大黄。当时父亲做煤炉正需要一只看门狗,就收留了。
      我最喜欢小铃铜了,每天放学它都会准时迎接我。后来,小铃铜生了一窝小狗。
      可是家里只需要一条看门狗,多余的父母不会养。
      母亲将小狗装进尼龙袋,捆扎封死,砸在小河边全死了。
      当时,小铃铜被拦在门外,死死盯着母亲拎着的尼龙袋。一边是自己的主人,一边是自己的孩子,它知道要发生什么,着急的‘嘤嘤’悲鸣。
      杵在门边的我和它一样,担忧、无奈、焦急和悲痛,目睹一切发生却无计可施。
      母亲害怕小铃铜护子心切,伤害到她,站在厨房里与小铃铜僵持,不敢出来,于是迁怒于我:你杵在门边干什么?还不把狗弄走!
      于是我也成了谋杀小狗的帮凶。
      那年,我才八岁。
      我至今都记得小铃铜在门外那悲伤又无助的眼神,我抱着它强迫它离开案发现场的时候,它也没有任何要伤害我的意思。
      后来小铃铜失踪了,也许是被狗贩子抓走了。我每天都在念叨:小铃铜一定会回来的。小铃铜一定会回来的。
      小铃铜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我家一共养过八条狗。只是每一只都活不到一年,最短的只活了三个月。有的误食老鼠药死掉,有的耳朵里生了寄生虫死掉,有的得了瘟疫死掉……
      其中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狗,得了犬瘟,去世的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它僵硬地躺在地上不断呕吐,脖子无法转动,只能转动着一双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的小主人,你回来啦,我真开心。
      我拿一块海绵垫在它头下,一摸它的身体都已经冰冷僵硬了。
      之后,父亲不做煤炉生意了,我家就再没有养过看门狗了。

      外婆说:记得,可惜了。
      我喜道:您也觉得那些小狗可惜了吗?
      外婆点点头说:不需要小狗也不能砸死啊。送人就是了,或者养起来也不费多少粮食,他们也会自己找食吃。
      我的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外婆说:等养大了就能卖钱,狗肉比猪肉还贵呢。
      小鸡突然不啄米了。
      我说:那你会把小铃铜卖了吗?
      外婆说:小铃铜看家呢,不卖。
      我说:要是她不会看家了,不中用了呢?
      外婆说:那就卖了。
      我说:你怎么这样啊?小铃铜养了那么久,你舍得吗?
      外婆说:一条狗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
      小铃铜早已不在,外婆也真卖不了,可我还是没忍住说:谁把小铃铜卖了,我就跟谁翻脸。外婆不行,母亲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这回,外婆没有动怒,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反而笑道:畜生就是畜生,你妈生你养你,难道还不如一条狗吗?
      畜生就是畜生。
      我苦笑,喃喃自语道:是啊,畜生就是畜生,儿女就是儿女。绝对权威之下,只有无限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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