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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认知 ...


  •   外婆说:你的意思是父母不同意你们来看我们呗?你们都没问,怎么知道是他们不同意?那你没给我送瓜子仁也是他们不同意吗?不想来就不想来,还把罪怪到父母头上。
      我无言辩驳。
      外婆说的很对,我们是可以去的,母亲再凶悍,也不会因此无端打骂。是我人情淡薄,压根就没思念过三外公,潜意识里没想过主动关心他的近况;是我生性贪玩,压根就没打算给外婆送瓜子仁,惦念着此事也只是为了减少心中的负罪感。
      我低着头沉默许久,感觉话题刚开始就进行不下去了。我后悔从父母开始说起了,原本我觉得这是一切罪恶的开端,没想到说了这么多,我自己都觉得是自己不识好歹,是非不分。父母为了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头,我反过来还怪罪他们,长篇累牍地铺垫,企图让外婆理解我没法说出口的自以为是的定论:我是因父母而死。
      而将自己的脆弱无能一味地怪罪在他人身上,终究是我错了。
      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觉得好委屈?

      见我神情落寞,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小姑娘家的,大好的青春年华,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还学人家轻生自尽,你就是没吃过生活的苦,一点不顺心就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吓唬谁呢?现在后悔了吧?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外婆不问还好,一问,我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外婆说:那时候的人啊,苦都吃到颈门心(胸口)。外婆小时候比你爸妈还苦,连饭都吃不上,后来到死也不得安生,都已经死了,胃还一直疼,投胎又投不了。
      我问:为什么投不了?
      外婆说:阴间办事也是要花钱的。
      我说:父亲每年都有给你烧纸钱了呀。
      外婆说:这里物价高,那点钱哪够啊?外婆自己又挣不了钱,只能一直等着,等攒够了再去投胎。
      我说:您现在胃还疼?和生前最难受的时候一样疼吗?
      外婆说:是啊,死也死过了,投胎也投不了,就这么硬熬着。
      我颇为震惊,外婆已经去世四年,也就是说,她一直饱受病痛折磨足足四年了,未来还要多久还不得而知。我再一看自己的手腕,持续不断的刺痛一直都没有减缓,这也再一次应证了我之前的猜想:人死后会保持生前最后的状态,一直。

      我说:需要多少钱,我想办法去挣,让外婆早日投胎。
      外婆说:你看这到处都是荒山土丘草房子的样子,人都见不到几个,上哪去挣钱啊?
      我再一次震惊了。
      我们早已不在卧室。我的眼前是一条马路,马路两边是一排一排的农村自建楼房。遥望四周,是广袤的农田旷野,有山丘,有树木,有竹林,有小村庄,再远处还能隐约可见我学校所在的城镇。那里富饶繁华,车水马龙,到处都是可以挣钱的地方……并不是外婆口中的荒山土丘草房子,人也熙熙攘攘。
      我伸出手腕,给外婆看,问:你能看到吗?
      外婆说:看到什么?
      我说:我在手腕上画了一个嘴唇。
      外婆拉着我的手凑近看,说:掉了吧,看不太清啊。外婆眼睛也不好使了。
      外婆刚搬到老屋时,家里弃用的黑白电视也给她送了过去。电视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一个广告。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和老公幸福地在公园里散步。广告词是:治不孕不育,到中山医院。
      我来时,外婆拉着我来看,笑这个孕妇傻,说:每天来回走好几遍。
      我说:这是电视,提前拍下来的,现在只是回放。
      此刻,我恍然明白了。
      外婆看不到我手腕上的伤口,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们的认知决定了我们的世界。
      我看外婆是生前半个月的模样,外婆看我一定还是初中的样子。

      我怔愣了许久,脑袋里思绪万千。
      外婆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人人都那么怕死了吧?死了还是一样受苦,死了还要为钱犯愁,死了比活着还要痛苦。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你这个傻丫头,不愁吃,不愁穿,还自杀,吓唬谁呢?伤害的还不是你自己,还有你爸妈。
      我无言以对。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看到我的尸首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高一下学期时,二姐和男友私奔到贵州,父亲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她。在警察局做抉择的时候,二姐选择了男友。回来的路上父亲泪流满面。
      这是和父亲同去贵州的二姑和我说的。
      我很少见父亲哭泣,印象中只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大吵一架,父亲躺在床上嚎啕大哭,和我临死前歇斯底里地哭喊不相上下。之后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把墙角废弃的铝制热水壶揣扁了,之后才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父亲流泪和母亲流泪,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母亲哭的泪水涟涟,我都共情不到她的伤心;父亲哪怕不哭,我都很担心他的状态。
      经常他叼着一根烟,埋头干活,长时间没有笑,我就问:爸爸,你怎么了?
      父亲说:没怎么,在干活嘛。
      父亲长时间没说话,我就问:爸爸,你怎么了?
      父亲说:没怎么,在干活呢。
      有时候早晨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沉思,眼角还流出眼泪,我就问:爸爸,你怎么了?
      父亲擦掉眼泪,说:没怎么,这是生理性眼泪。
      父亲嚎啕大哭的时候,我反而不敢去问了。
      后来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父亲去世了,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母亲在院子里干活,还和一旁的人谈笑风生,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家里没有人哭,我也不哭,但空气上方总是黑压压地弥漫着巨大的悲伤气息,仿佛下一瞬就要下倾盆大雨。我总在胸口堵到几乎窒息,才从睡梦中醒来。
      好在周公解梦说这是好梦,寓意父亲身体康健,我才没有介怀。
      我不敢想父亲看到我死去该多么的伤心难过。外婆说的对,自杀惩罚的永远是自己和最爱自己的人。
      我哭着对外婆说:我后悔了。我不该自杀。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外婆说:你这孩子,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能遇到什么事把你难成这样啊?
      我死前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然后就自杀了。我确信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或者说这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我没法跟外婆只说这件事,说了她肯定要骂我没良心。我现在也说不出口了,越说越觉得自己小心眼,越说越觉得我对不起太多人。
      可是我心中的愤怒、悲痛,满腹的压抑、苦闷,到底是从何而来啊?难道真是我太矫情了吗?

      外婆说: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后悔说什么都晚了。你和外婆说说是什么原因,外婆开导开导你,下辈子投胎做牛做马再去报答你父母的恩情。
      我一边掉眼泪,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好难过,我的心好疼,真的好疼啊。
      外婆说:那就跟外婆说,随便说,把你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就当陪陪外婆。生前没有好好陪,死后陪我陪个够。
      我说:好。

      父母的身边,不乏有人时常会问:还要不要继续生儿子?
      奶奶说:生,当然继续生,我们老何家三代单传,香火不能在我儿子这里断了。
      父亲说:不生了。再生秀兰会有生命危险。
      父亲放弃了,拼儿子的事情最终以失败告终。

      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儿子,全都是女孩的也只有四五户。我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时常能听到,每每遇到吵架的事,大伯和二妈等辈总是拿‘无儿无后’、‘生不出儿子’等恶毒的话来戳人心窝。
      在我七岁之前,一家人还住在老屋里,母亲总与隔壁的二妈吵得不可开交。
      二妈是个厉害人,之前送到她家暂放的煤炭也没有再要回来。每次吵架的原因都是芝麻粒大的小事:
      你家的墙往我家这边偏了啊;
      我家门口的转头被你家偷了啊;
      地界的这块竹子是我家的啊;
      ……
      吵到后面就上升到:你没有儿子,你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
      母亲经常一边做饭,一边还要和隔壁的二妈隔着一堵墙吵架,常常落于下风被气哭。
      她说:那时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二妈婚后一直生不出孩子,愁了很多年,一直吃药。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孩,再后来可能是因为吃药的缘故,生了一个腿部有残疾的男孩,第三个才是一个健全的男孩,二妈这才终于扬眉吐气,在我母亲面前耀武扬威,不过也就只能在我母亲面前找找优越感。
      何家村去往大河滩会经过一个围埂,围埂上是一片竹林。竹子每年能卖一点钱。这块地不种庄稼,也被村里人用来做为坟地。
      我和父亲上坟的时候,父亲说:那时你母亲和你二妈就因为这么点竹子总是吵架。地界的竹子能有多少,不过是一包烟的事情,让给她算了。
      母亲说二妈就是看她没有儿子欺负她。
      父亲在我们的成长期间未曾提过,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但我始终觉得没有儿子是他们心中难以磨灭的遗憾和心酸。

      外婆说:你父母吃了这么多苦就为了拼个儿子。没有儿子,老了伤心哦。
      我说:外婆倒是有儿子,怎么样呢?
      外婆的儿子就住在外婆家隔壁,来管他的反而是他的几个女儿女婿。房子是大姨夫盖的,屋漏是父亲去修的,逢年过节也只有大姨二姨和母亲去探望,晚年时期虽有不妥,却是我父母照料的。
      外婆哂笑,没再接话。

      二姐接回来以后,一家人总算是齐全了。
      父母和村里人一样,一边务农,一边在河滩卖砂。
      河滩的砂子不纯粹,需要过滤掉泥巴和大石头。那时候机械不发达,砂子都是用一个方形的大筛子一锹一锹人工筛出来的。筛好以后会有杂交车来买,也要用铁锹一锹一锹地铲上去,每车五块钱,一天能卖个一两车,多了人也吃不消。
      父母就靠这些慢慢还债。

      那一年家里也出了不少事。
      奶奶查出了脑部肿瘤晚期,常常头痛欲裂,发作起来都是要撞大墙的那种,吃止疼药也不管用。
      奶奶去世那天,家里没有人。父母在河滩卖砂,嘱咐大姐回家看看奶奶。大姐回来的时候,路过村庄,看到一群孩子就和他们一起玩,忘了时间。
      等到太阳快落山了,她才想起奶奶的事。
      回家一推门,奶奶已经受不了头疼欲裂的苦,在堂屋的正中央上吊自尽了。
      母亲说是我克死的奶奶。
      母亲说我小时候特别好哭磨人,倔强的要死,吃饭必须指哪喂哪,弄的不对就嚎啕大哭,哄都哄不好,一点也不好带。奶奶去世以后,就突然不哭了,乖巧了很多。

      这段时期真算是父母长辈的血泪史。
      生活一地鸡毛,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苦难接连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呢?
      母亲说:有标志性事件。
      那天傍晚,大姐赶鸭子回家,那群鸭子突然间不听使唤,跑到发小隔壁大伯大妈家的厕所里。这个大伯大妈和二妈家隔壁的大伯大妈不是同一家,我不清楚祖辈的亲属关系,只是从小这么称呼他们。
      这一家的大伯很威严,长得像鲁迅,只不过满头白发。
      何家村每家每户的厕所都修在屋外,离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大姐跟了进去,看到地上有两百块钱。
      那时她才七岁,没见过一百的数额,但她知道是钱,而且是很多钱。她像做了贼一样胆战心惊,捡了钱就跑回家藏在盖收音机的红布下,不敢出门。等天黑父母回来,才交给了母亲。
      隔天,就听到大伯大妈吵架的声音。
      大伯说大妈偷了他的钱。
      大妈说没有。
      母亲对我说这是老天爷给他们送来的钱,是老天爷的意思。
      当时外债刚好还剩两百,有了这两百,我家从此就告别了负债的阶段了。
      从那以后,家里的情况就真正开始好起来了。

      真的好起来了吗?
      我不置可否。在我看来,只是物质条件好起来了。属于我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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