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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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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骤然发生后,日子与日子之间的界限似乎都变得更清晰。
林彦景的心情最近异常平静,人都有点像是意外落入深潭、又意外被潭水送回地面的松鼠。
从极度恐慌到极度低落,最后有惊无险,觉得好像一切如常,只是生活里那块新增的区域又消失了,像一场虚假的梦,人醒来,无端生出徒然的怅惘。
至于李嘉年这个人,以及和他有关的大部分,她都只敢在生活裂缝中稍微思索一下,还要时时刻刻防止这点念头泛滥成灾。
除了感情,林彦景摔跤后的生活,也挺麻烦。
相比刚摔跤时的惊惶,受伤后具体而微的疼痛才更令人烦恼。
比如洗澡的时候,热水溅到膝盖的伤口上带来刺痛,后来林彦景洗澡也要注意避开那一块,抻着左腿洗澡,洗完之后整个人像跑了八百米一样,累得不行,洗完之后,穿脱裤子时也要小心翼翼,伤后第二天连走路也要放慢动作。
总之,情绪稳定下来后,她的注意力也回到了四肢百骸,疼痛感包围全身全脑,让人不得安宁。
她想到,那些重病的人,术后是不是比术前更能体会到生活的细节?虽然大问题被切除了,但痊愈期的每一秒也要在不适中度过。
周五,吴延在政治课的最后几分钟,预告了下周三的冬日义卖活动,叮嘱班委们开始准备,这是荆泽中学每学期都会举办的大型活动,连学业进度紧张的毕业年级也会参与,算是初三和高三同学不可多得的课余活动。
当天,第二节晚自习结束后,余舒云回家了,贺新阳拿着林彦景的手机过来,坐在余舒云的位置上,顺便找林彦景商量义卖活动的安排。
“我是这么设想的,一半的摊子摆同学们自己选的二手用品,放上商品简介,类似跳蚤市场,简介卡片统一一下,简介就由同学们自己写;另一半摊子,就卖一些小件文具、日用品或者零食,明天我和生活委员一起去城东的义务小商品城进一些货品,再买些基本的物资就行。”贺新阳言简意赅地说明。
林彦景没有异议,“我觉得挺好的。”
贺新阳点点头,又说,“彦景,你帮忙想个名字吧,这次学校会统一安排打印室,定制简易的出摊招牌。”
“好。不过,班主任有提什么注意事项吗?”林彦景问。
“没有,他说没什么讲究,他说实在懒得讲就叫‘七班小铺’好了。”
“要不,叫‘七衍钱’吧,衍生的衍,刚好也是吴延老师名字的谐音。”
贺新阳忍俊不禁,“行啊,有内涵,还有辨识度。那你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我来吧。”
“嗯?”林彦景将信将疑地问他,“要准备不少东西,能搞定吗?”
“可以,你先拨班费给我就行。”贺新阳乐呵呵地讲,一脸势在必得。
明明是小事,林彦景被他志在必得的样子逗得心情舒畅了些,“上次取打印费的时候,我多取了一些出来备用,应该还有五百多,在图书角的柜子里。”
说着,林彦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帆布卡包,翻出一枚钥匙,递给他。
“不过,用完记得及时把钥匙还给我啊。”
“放心。”贺新阳把钥匙攥在手心,又关心道,“你现在膝盖还疼吗?”
“还好,就是结痂了有点痒,不是很舒服,但是比前两天好很多。”
“那就好,看你周一的时候疼得走动不便,我还有点担心。”
“谢谢班长,不过都还好,就是有点不习惯,受伤了才知道不受伤的日子多么轻松,虽然只是小伤。”林彦景苦笑道。
“什么小伤啊,已经挺严重了,反正要注意啊,这几天都不用去跑操了,多休息。”
“嗯嗯,谢谢班长。”
周六一大早,林彦景就给吴晓英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周不方便回家了,因为摔了一跤,腿还有点不舒服,不想坐那么久的车。
吴晓英担心得很,问她有没有伤到筋骨,又问伤口有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干净,有没有感染,等等等等。
林彦景告诉她稍微有一点扭到骨头,但是校医院的医生说恢复一两周就好了,没什么问题,再三确认后,吴晓英才放心。
“阿妹,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你想回就回,要是回家的路很麻烦,你就多休息,在学校待着就好,不想回的时候和我打电话聊几句也行,不用记挂我。”
“嗯嗯,我起床吃早餐了,你也按时吃饭,照顾好身体。”
“好,快去吧,挂了。”
在食堂吃过早饭后,林彦景沿着小道走回教学楼,路上顺便给父母电话。
完成任务般讲了几分钟,林彦景觉得没有更多的话题可说,正打算挂掉的时候,林业生忽然问到她的伤势。
“嗯?”
“你奶奶说你摔了一跤,摔得重吗?”
“还好,现在没什么了,结痂了。”
“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别拖。”他停了停,没等到林彦景的回答,又补了句,“钱不够的话就直说,我给你转。”
“嗯,快好了,看过校医了,说问题不大,只是要少动,钱也够用。”
再一次准备挂断时,林彦景又听到电话里传来男孩子稚嫩的声音,软绵绵地叫着姐姐。
林彦风闹着要和姐姐讲话,林业生只好把手机给他。
“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放假啊?我想回家和你玩,不想在这边上学了,想回家和你念一个学校。”
“2月中旬就放假啦,大概还有四五个星期吧,你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时间放假。”小孩子的声音很软糯,林彦景语调也变得舒缓柔和。
“还有好久啊,老师说不能提前放假,爸爸妈妈也不肯早点回家,可是我好想姐姐……”
她正想安慰林彦风一下,对面的听筒就被捂住了,林业生拿走了电话,两人简单道了别,就挂断了。
林彦景路过那棵树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她想起了李嘉年,想起了那天被按在木栅栏上的男生,还有地上的葡萄汁,又想到再后来她和李嘉年在这附近对峙的那天晚上。
认真计较起来,这些事不过发生在这个学期内,如今却恍如隔世,这将近三个月来的生活,反差性太强,令她难以接受。
不知道李嘉年对此怎么看,和她想得一样吗?习惯这种变化吗?能接受现状吗?林彦景满脑子无解的疑问。
这边,李嘉年的生活陷入了虚空状态,好像一脚就要踏空,但踩下去又发现是实地,这种矛盾缥缈、自我怀疑的感觉,折磨着他的精神。
那一个星期他都没去上课,叫李成林帮忙请了长假,十七班班主任见怪不怪,直接批了。
其实他在学校,只是没去上课,没在宿舍。
总之一周过得浑浑噩噩。
那个周一,也就是分手的第二天。他掐着点到升旗广场,刻意绕远路从高二一班的队伍走过去,经过七班的时候,余光瞟到,第一排还是只站了一个人。
她升旗请假了?有别的事?还是生病了?
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李嘉年跑到二楼,从七班后门路过,看到林彦景坐在中间的前排,面无表情撑着侧脸写作业,确认她没生病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但是那种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只停留几秒钟,就转身走了。
连着几天下午,跑操的时候,他都没去,坐在围网对面的花坛边,一直盯着七班的队伍,发现她这几天都没跑步,只是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发呆。
晚自习后,他在图南楼斜对面的树下坐很久,才能看到熟悉的身影经过那棵银杏树,在晚风中又越过一个个路灯,一步步向宿舍靠近,走得比平时慢很多很多,那影子的主人,似乎在学了一天之后已经精疲力尽。
林彦景恢复了11点左右才离开教室的作息,也回归了一言不发穿过大半个学校的生活,有人等她下自习陪她回宿舍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回去的时候,周边往往已经没几个人,路灯下的人影零零落落,风声盖过脚步声。
她不由得生出一种……生活自行重置复位的感觉。
“能不能把记忆和心情也清零呢?”林彦景盯着黑黝黝的树叶,喃喃自语,无人应答。
无人知晓,李嘉年还是像前几周一样,先走到女生宿舍前,站在宿管阿姨看不到的灌木丛边,停顿一会儿,又转身回到男生宿舍。
他不觉得多余,反而忍不住怀念。
有时候月亮会高悬在天上,沉默地作证,有时候又迟迟不出现,恰恰如他所言,月亮有自己的主意,是完全不可控的。
又到周一,下午跑操的时候,李嘉年依旧在花坛上坐着,无所用心地虚靠在灌木丛上,很多人看见,但没人多问。
奇怪的是,他没见到林彦景,她不在七班的队伍里,也不在休息区。
整个傍晚,他都在二楼露台站着,直到晚自习铃声响,看到林彦景神情恹恹地从七班教室门口进去,不一会儿,又拿着张纸条从后门出来,从大阶梯教室走出去了。
要是一周前,他会跟上去,与她同行,问她去做什么,然后陪她一起去。
但现在他没有这个立场了。
为了安心,他在晚读声中走近七班,托靠窗的学生叫贺新阳出来一下,说有事找他。
那同学认得他,以为他是来找贺新阳麻烦的,一脸防备地盯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叫贺新阳。
贺新阳走出来,脸色难看,语气也生硬,“找我什么事?”
“她怎么了?生病了吗?我看她刚进教室就出去了,下午也没去操场。”李嘉年也不打招呼,直截了当地问,他知道贺新阳清楚自己问谁。
贺新阳先是不答,打量了他神情,觉得他充满戾气,还对刚刚林彦景拒绝了他的陪同意愿而感到沮丧,于是没好气地反问道:“既然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不自己去问?没有资格了吗?”
李嘉年知道他和自己怀着一样的心思,倒也可以理解他的不忿,但依旧不爽,“有没有资格你管不了。问你不过是觉得方便,你不说的话,我就直接去你们班上一个个问,你觉得怎么样?反正我总会问到,就是可能会影响他们上晚自习的状态,但我不又在意。”
贺新阳看着眼前这人盛气凌人的模样,不明白林彦景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但这么看来,可能他们已经出现问题了。
他不想给班上同学找麻烦,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彦景发烧,请假去诊所看病了。”
“又发烧了?”李嘉年乖张的神情瞬间软和下来,显露出关心和不忍。
贺新阳看到他瞬息间的状态变化,多少有些理解林彦景的选择,思索片刻,才说,“她上周日晚自习迟到了,来教室的路上摔了一跤,刚开始还疼哭了,后面好了一些,只是有诸多不便。另外,她同桌说,她最近做什么事情状态都不是很好,虽然看上去一切如常,但是比以往都沉默。说这些不是因为想跟你兜底,而是觉得你可能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至于别的,自己琢磨。”
李嘉年彻底无话可说,在心里唾骂自己,又觉得心疼。
“她一个人去看医生,都没有人愿意陪同吗?”李嘉年问。
“不用你多说,”贺新阳反驳他,“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彦景坚持要自己去。”
李嘉年没再多问,扔下一句“谢了”就准备走。
贺新阳虽然满腹疑惑,但并不打算对这个人有太多了解,也回座位。
李嘉年回十七班,给自己签了张请假条,来到诊所外,坐在斜对面的小吃店门口的长椅上,看到林彦景在诊所里,靠着椅背输液。
可能是有了上次输液针回血的经验,林彦景一直盯着墙壁上的电视,没有睡觉,也可能是这次没那么严重,九点左右,护士就帮忙拔针了。
李嘉年看着林彦景从口袋里掏出钱,付过医药费后,医生给她一包药,似乎叮嘱了什么,她又自己接了水,吃过一餐的量,然后紧了紧衣领和围巾,低着头走出诊所。
李嘉年有很多疑问,想问林彦景也想问医生。
这次为什么发烧了呢?这次钱带够了吧?护士有没有多给一张暖贴?
想着这些,他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忘记了场合和距离。
林彦景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第六感告诉她,那人似乎越过了社交距离。
但这里灯火通明,门店罗列,她并不害怕,条件反射地向后看去,看到了一脸忧虑的李嘉年。
两人都不假思索地站定,林彦景吃惊地屏住呼吸,而后反应过来,又转过头,无言地向前走。
李嘉年如梦初醒,快步跟上。
林彦景困极累极,没有刻意加快速度甩开他,想想其实也没必要,又不是讨债的,而且毕竟两人终究殊途。
终于,李嘉年开口打破了沉默,“怎么又生病了?”
林彦景没回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生病了,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受了风寒,但看到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又说也可能是心理压力过大,身体状态不佳,免疫能力也会下降,细菌病毒入侵机会上升,感冒发烧的频率增加。
看来情绪真是无处可逃,即便撒谎掩饰,也会有身体的其他方面泄露秘密。
见她不答,李嘉年不抱希望,只是琐琐碎碎地说,“以后如果身体不舒服,可以叫你同学陪你,这样你不会那么辛苦,也可以多休息,避免一些意外情……”
林彦景陡然停住,李嘉年卡壳。
她抬头,下半张脸从围巾里露出来,李嘉年看到她原本有些圆润的脸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一点,心里不是滋味。
“我有分寸。”
她话里没说,内心在看见李嘉年的第一眼就在问——你也是认为和我分开,我能若无其事地接受,而且会过得更好,才这样选择吧?那现在来做什么?
李嘉年隐约听出这层意思,顿时哑口无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离图南楼还有一点距离时,林彦景停下,转身正视李嘉年的双眼。
之前两人对视时,都不敢维持太久,因为会忍不住红了脸。才过多久,就彻底变了。
他们站在两栋教学楼之间,过堂风呼啸穿行,林彦景开口想说话,冷得颤了颤,深呼吸之后,她尽量清晰地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原本……有一肚子想要劝你的话。但是,我想明白了,你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选,就是认定分开之后的生活会更好。这就够了,没必要多解释,说来说去,徒增伤悲。李嘉年,既然你选了,就认了吧,我也认。”
她从大楼梯上去,熟悉的寒冷和眩晕感席卷全身,风太大,她难受得牙齿发颤,撑着扶梯往上走,自我安慰地默念:到教室就好了,马上了。
李嘉年在楼梯下看着,想牵她的手,让她步子稳一点,想陪在她身边,但他不敢上去,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