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上午

      “我决定了,今天要休息一天。”

      瓦西里耶维奇心想,闭眼摸索着关停闹钟,把掀开的被子又盖回身上。

      今天是周一,现在是早晨七点,他本应起床去上班。但他太累了。为了充分享受每周一次的短暂休息日,他昨天整宿没睡,看完了三本低俗小说,喝了两大瓶拉脱维亚伏特加。但消遣过后,他内心充满了愧疚与自责,以至于当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终于栽倒在枕头上时,心里想的都是:

      “从明天开始,我要努力工作,积极进取,做一个优秀的公民。”

      “我不能再像这样虚度光阴,这对我的发展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并且,我将再也不熬夜了!”

      但是,对瓦西里耶维奇而言,熬夜已成了家常便饭。熬夜就像令人上瘾的毒药,接触它越久,越不能自拔。通宵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放纵,是熬夜到了食之无味的境地以后故意推倒在地的古董花瓶,即便摔成一地残渣,也能一边欣赏着碎片上的浮雕花纹,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瓦西里耶维奇几乎是个熬夜的艺术家。但现在,疲惫和困倦如高筑的牢笼俘获了他的头脑。除了睡觉,他没有别的念头。至于工作,先去他的吧!何况,今天是立志成为优秀公民的第一天,应当仔细思考未来的人生道路,必要的话还应读一本有益的书。就算不去上班,也没什么。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浑身的关节像是灌了铅,压根抬不动,连睁眼都费劲。没几分钟,房间里鼾声如雷。

      瓦西里耶维奇在中午十二点醒来。

      他花了半个小时才挣脱天鹅绒被窝的束缚,但坐在床边扣衬衫扣子时头脑仍是昏沉的,仿佛半分钟之前被人敲了一榔头。窗帘被风吹起一角,外面的世界明亮得好似天国,神圣的光辉漏进这个房间。他晕晕乎乎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晃眼睛!”走过去把窗帘拉好,窗户也关上了。

      他骂骂咧咧地拿上钱包,出门吃饭。吃饭是必要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即将进行深刻改变的人而言。

      2.中午

      现在瓦西里耶维奇坐在餐厅里了。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按着往日的习惯要了通心粉、熏肠、土豆泥沙拉和蔬菜汤,随后便朝窗外漫无目的地打量。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难对所见事物产生什么看法。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轻视他,毕竟他只是做了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情——脑袋空空。有些人走进博物馆,参观古老的画作,只会惊叹:“这个画家我听说过,非常有名!”同行者对此不免暗暗窃笑,但实际上后者对于艺术作品除了“好棒”两个字,同样再说不出别的评价。瓦西里耶维奇此刻也是一样。林荫大道上的行人在他眼里来来往往,却如冰块在八月正午的阳光下融化,连水痕都不留。但别误会,他并不一直是个庸人,只是理智还没起床而已。

      通心粉上的奶酪泛着柔润的光泽,土豆泥沙拉精心地堆成了火山状,餐厅窗明几净,附近也未出现平均学历是小学四年级却爱在公众场合大声说教和吹牛的中年男人团体。按理说他应当没什么不满意的,独自享受午餐的时光应当很惬意,但这两个“应当”的想法似乎来自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是被强加的。他感受不到惬意舒畅,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没有感觉这一点。就算某个人类心理研究员把他从这儿挪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咖啡厅,他的心境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简而言之,他麻木不仁。这怪不了他,刚睡醒时被空气砸的那一榔头现在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脑子暂时只能是空的。

      饭毕,他边剔牙边思考,觉得自己——请注意,他的意识终于开始起作用了——待会可以去公园里走一走,看看风景,熏陶下心灵什么的。

      3.傍晚

      瓦西里耶维奇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吃过晚饭,他缓步踱进街头的小酒馆。屋里吵闹得很。推开厚重的木板门,里面环境阴暗,地面潮湿,两侧摆着几张脏兮兮的小饭桌,但却坐满了客人。吧台后,秃顶的老板正埋头不知忙活什么。

      “依我看嘛,人永远理解不了神的事业。这就好比木工只能干木工的活儿,铁匠只能干铁匠的活儿,若叫一个人离开他的老本行去干别的事情,那是行不通的,只会把事情搞砸。这不仅是因为能力有限,也是因为见识不同。艺术家看到瀑布,就看到大自然的无穷奥妙与美丽,而商人却只为这被浪费掉的强大水力而惋惜不已。一个专业的织工,终其一生眼里也只有织机和梭子,棉线和麻线串起来就是他的整个人生,你再怎么给他解释发电机的原理,那也是白搭。所以说,人就只能干人的活儿,至于神的事业,那是我们的思维理解不了的。”

      长着红胡子的潦倒作家维克托利亚说完,抽了一口烟斗。他说完之后,酒馆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旋即又喧闹起来。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瓦西里耶维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眼见维克托利亚不再说话,酒馆的学徒戈尔杰伊停下正在干的活计,把手里的脏抹布放到桶中,抬起袖子揩了一把汗,问道:“照你这么说,铁匠干铁匠的活,织工干织工的活,那么谁都不可能改行咯?见鬼,难道要我拖一辈子地板?”

      屋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问得好!”作家放下烟斗,拍了几下手掌,“戈尔杰伊,我看你是个有前途的人,这些话我不常对人说,现在我要告诉你,因为你有睿智的眼光。你现在有一门差事,而且干得相当不错,是不是?你对每天要做的活计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一个专家。但请你想一想,你刚出生的时候,知道如何擦桌子、如何拖地板吗?任何人,包括你我,出生的时候都是懵懂无知的,吃饱就欢喜,挨饿就大哭,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对不对?可你又如何从一张白纸变成现在的你,如何学会了现在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你知不知道?”

      戈尔杰伊愣住了,试探地答道,“是、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正是这样。”作家说道,“你长大了,你拥有了十几年的生活经验,生活把一切都教给了你,生活就是你的老师。人从家乡去往陌生的地方,少不了别人的引领。缺少了引领,你可能会走错,可能会浪费时间和力气,还可能要吃苦头。做生意的人在开始自己的事业之前,往往要先去别人的店里打工。美术家在创造自己的成名作之前,少不了要模仿大师的作品。这就是向他人学习经验。”

      屋里的骚动不知不觉沉了下去,只剩下作家说话的声音。老板从吧台后探出头来,皱着眉头望向维克托利亚。

      “人要么从生活学习,要么从其他人学习。可从生活学习,却要走许多弯路,浪费许多光阴。前人已经发现的路,不必犹豫,踩上去就是。前人为你竖了禁行的标牌,就表示此路不通,你要是执意往前,很可能撞个头破血流,这可不是聪明办法。工人是工人的老师,农民是农民的老师,你既要向经验学习,也要向比你更专业的人学习。但是,人从哪里学到神的事业呢?神留下话语,可这话语也要迁就人的思维结构,同理,人又怎么能理解神的思维?人只能相信宗教,却不能理解宗教。这思维的参差永远无法跨越,巨大的鸿沟横在科学与宗教之间,尤其是我们这些生来就相信科学的人,脑袋里塞满了唯物主义,连呼吸都少不了唯物主义的氧气。我们的思维就像马戏团里的铁环,猴子、狗能跳过去,大象却过不了。如果强行要通过,狭窄的铁环会弄坏大象的骨骼,燃烧的火焰也会灼伤它的皮肤。科学的元素是猴子、是狗,而宗教就是那头大象——我是说,我们不能理解宗教,而我们自以为理解的宗教,那也是被人类的脑子扭曲过的。”

      维克托利亚吸了一口烟斗,继续说:“神的事业存在于遥远的天穹之上,永远飘荡在人类的头顶,而我们孜孜以求的科学真理,则是神从未考虑过的细枝末节。神与诺亚以彩虹为记而立约,人却要研究光的色散及反射原理。神用六天时间创造世界,人却要花上千年时间去探索这个世界里蕴含的所有相容相通的物理和化学规律。依我看,科学规律不过是神随心所欲的想法罢了!”

      屋里的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瓦西里耶维奇开口道:“我反对你的看法,维克托利亚,既然你承认,科学规律大多相容相通,而在这些生物的、化学的、力学的、天文学的领域里,我们拥有数不清的定理和原则,这些复杂繁多的定理之间既然相容相通,也一定受制于规律,它们肯定不是随心所欲的结果。我倒觉得,神创造世界,也是要受这些规律约束的。换句话说,根本不是神创造了世界,而是科学创造了世界。”

      “瓦西里耶维奇,你来了!”作家兴奋地搓搓手,脸涨得通红,“我很高兴你能反驳我,这至少表明有人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你谈到复杂定理的相容相通,那么现在有一个问题,这种相通性是先天就这样的?还是人为选择的结果?如果是前者,那么科学定理就必须是永恒的,若是后者,科学定理就会因为人为的因素发生改变。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到现在,我们抛弃了多少旧的观点啊!地平说、日心说、亚里士多德关于自由落体运动的看法……都已经被弃置在路旁。这些知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也是被当作定理来看待的,可见科学定理是有时效性的,也是可以改变的。人类在通往真理的路上,一直在选取那些更好的、更合适的、更融洽的定理,用这些规律组成了科学界。而不相容的科学定理则被排挤在科学界之外,这就是事实。实际上,哪怕是现在的科学领域,都存在着不同寻常的意见,只是这些意见无法融入人为构筑的科学界,所以也不被报纸和民众知道罢了。因此,是人类创造了科学。人类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以总结出的所有规律为材料,自以为是地发明了科学。但,按照我的观点,神并没有想得这么多。神的那些符合一致性和相容性的行为,就被总结成科学,而神的其他行为,就被称为科学的反,称为迷信,称为奇迹。”

      瓦西里耶维奇沉默片刻,道:“维克托利亚,你说得很有道理,几乎要把我说服了。但是,维克托利亚,你也这样说,人类的头脑有特殊的构造和看待事物的方式,或者说认知的先验范畴——你是这个意思吧?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我们既然理解不了神,又怎么能坚定不移地相信神的存在呢?你说,神的事业存在于遥远的天穹之上,远远超出了人的认知。那么现在,我们的面前有一个悬崖,一块木板从崖上的地面向悬崖延伸,悬空了长长的一段,一直通向浓雾里。但是,维克托利亚,这块木板中间有一条小小的断裂,它被分成了两段。我踩在悬崖这边的木板上,我知道我的脚下是稳定的,但我不敢踩到另一段木板上去,因为我不知道雾里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块木板是不是牢固可靠,受什么的支撑。你的话尽管很有道理,但支撑人踩到另一块木板上去的原因不是理性,而是勇气。”

      “说得好,瓦西里耶维奇,你说出了问题的关键。你所说的‘勇气’这个词,其实被称之为‘信仰’。你认为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相信,区别仅仅是谁更有勇气吗?不是这样的……”维克托利亚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这些狡猾的文字开启了瓦西里耶维奇的心窍,他本没有什么思想,却精于辩论。在大学他就是出了名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同时认为理性至高无上,倘若有什么人将别的东西凌驾于理性之上(比如神啦,自然啦),他就一定得和对方辩个输赢。在与作家的舌战中,他逐渐确立起自我意识,现在他有感觉、有判断、有立场了。人的自我意识总是在与外界的摩擦和龃龉当中逐渐建立,换句话说,倘若你和环境完全一致,那你就只是环境。非要有人反驳你,你才舒坦,也才成为你——瞧,人就是这么麻烦。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他忘了来这里的初衷,理性之光照得他红光满面。知识的力量在充满酒臭的空气里激荡,正是这样的激荡让猴子拿起工具,变成人类,思想是多么神奇而伟大的存在啊!几乎让人想高歌一曲。现在他想起来,昨晚立志要做一个良好公民的,瞧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吃午饭又吃晚饭,真是对人生的浪费!可耻!

      读书!回去之后一定得读书!读他个万把本,把列宁卡图书馆读穿!

      4.晚上

      怀着高尚的念头,瓦西里耶维奇走出小酒馆。天黑了。

      月光照下来,漏过他的手指,天地骤然变得无限宽广。他满怀欣喜地望着,鼻翼翕张,天南地北的风穿过身体,而他的胸襟大得能容下一座百年图书馆,进行思考的器官不再是脑子,而是某种被赋予了神圣意味的物体——是的,灵魂。灵魂统治了他的身体。望向四面八方的眼神顿时充满慈悲,因他爱这一切的天地,这一切的人类!他两手颤抖,四肢发软,似乎随时会跪下来。

      最终,他服从灵魂的驱使,热泪盈眶地跪倒在地,被热爱与愧悔的矛盾带来的痛苦深深摄持,“天哪,我怎么能这样度过我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陷在献身于永恒真理的激情当中。他并不是单个的人,同时也是整个的、抽象的人类群体里的一部分,还有伟大的人类事业等着他去开拓,浩如烟海的知识宝藏静候他去探寻,风风火火的人生历程留待他去闯荡。他为自己制定了丰硕的计划,决心从此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正如伟人常在自传里说的那样:无悔地度过一生。

      到家后,他洗了澡,收拾完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净化心灵、开创新生的期待和兴奋折磨得他激动不已、痛苦不堪。必须平静下来,必须尽快入眠,健康的身体是心智良好运转的必要前提。理性而不是欲望驱使他拿起一本低俗小说,他清楚这类缺乏营养的文字具备平庸但有效的安神效果。他看这本书完全是出于功利主义,不可能对这本劣质书本身产生兴趣,只要理性还在统摄他,他就仍然是一个高尚的人。

      5.
      “然后呢?他和女主在一起了吗?”

      凌晨三点,瓦西里耶维奇单手拿书,靠坐在床头,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床头立着一支酒瓶,另一只手举着半杯伏特加。

      6.尾声

      “报告长官,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报告长官,神经应激反应分析完毕,一切正常。”

      “心理观测组呢?”

      “报告,样品活动符合预期,一切正常。”

      ……

      实验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地来往穿梭,电子屏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荧光绿文字,房间里整齐地陈列着数十个透明的长方体容器,容器里放置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作为研究对象,这些生物身上连接着大大小小的管子,管子另一头则与各种电子仪器相连。

      “各组注意,准备重设。” 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长官下了命令。

      房间正中心展示着一个巨大的三维投影,是一个人形,似乎是一个青壮年,正在缓缓站起身子,不时活动自己的身体关节。随着他的活动,地面不住地震动,天花板上也簌簌地掉落墙壁粉末。

      投影的形象是研究对象心理状态和自由意志的拟人化表现,因此,比起观察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体,在外形上,它与研究者更为相似。白大褂们站成一排,紧张地看着投影。

      “不能让他再强大了!这样的力量,很快就会挣脱实验台!”

      “不着急。”长官抬起右臂,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分钟。”

      白大褂们又忙碌起来,吩咐将表盘上的指针拨到合适的位置,又或者准备载入新的电脑程序。

      “是时候了,重设——就现在!”长官发出指令。

      砰的一声,三维投影里的青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眼睛眯成一条缝,天真地吮吸自己的手指。

      白大褂们松了一口气。长官满意地笑了。

      对于瓦西里耶维奇而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