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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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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一场大雪泼下来,紫禁城红是红,白是白。
放眼望去,整个京城都披麻戴孝似的,西边一团浓云乌压压的卷来,晚间怕是又要下雪。
一个背影清瘦的人穿着单衣,赤脚站在雪地里,正仰头望着巍峨宫殿上的鎏金牌匾。
大牌匾上三个狗刨的大字——卧龙殿。
原本刻着“乾清宫”字样的牌匾已经被当做御柴烧了。
提着食盒的司礼监大掌印远远看到他,脸倏然白了,差点化身八爪鱼朝那人扑去,跑动间,食盒里的长寿面汤汤水水洒了小半。
“主子!”金乐惊呼一声,与他同行的人也疾步跑了过去。
“来了?”
那人回过身来,惊鸿一瞥后,立马露出猫嫌狗不待见的秉性。
“跪够了就起来,金乐把眼泪擦擦,朕和皇后还没死呢哪轮到你哭?周绮你就是个天生的水泥心肠,朕就算被冻死了你都不会掉一颗眼泪是吧?”
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叫这位祖宗满意。
祖宗面向金乐:“得,她还会给朕脸子瞧了。”
周绮:“……”
真正的水泥心肠正在雪地上光着脚丫子呢,这才登基两年,就差点把大雍的天捅破了,先是亲手剐了太后和几个兄长,旋即又杀大臣——顺便把先帝朝的状元郎掳了当皇后。
这之后他倒是没做什么特别吓人的事,只不过两年没见朝臣,朝事找侍中周绮,俗事找掌印金乐,最近还开女学了,惹得一大群书生义愤填膺,每天在午门吆喝。
陛下说他喜欢被骂,遂将这群书生抓进皇宫,让他们一刻不停的大声喊话,现已喊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废了。
“等你们来送饭就跟盼星星似的,都做了什么?”祁连越说着,信步来到两人面前,立马就要上爪子揭盖。
金乐连忙把食盒撇到一边,将这尊大佛小心呵护地请进大殿,擦了泪,这才哽着道:“天佑吾皇万寿无疆,但主子万金之躯,一举一动皆关系着大雍亿兆黎民福祉,当保重龙体才是!”
周绮仍木着脸,今天是祁连越二十四岁生日,她也做了长寿面。
当下把手中的食盒放在御桌上,红檀木与桌面相碰,发出“哆”的一声,两人望向她。
“金乐你看好了,她这就是来气了,以后她砸东西,你记得叫人弹琴,她就凉快了。行了,一个两个的,朕热乎着呢。”
祁连越伸出手去,金乐一摸,果然热乎乎的,甚至有点烫手。
金乐怀疑他得了高烧,连忙叫人去请御医。
祁连越手揣袖子:“你都说朕有天保佑了,还请御医做什么?那个小冬瓜,你跑那么快是忙着去吃饭呢?回来。”
高的叫竹竿,矮的叫冬瓜,胖的叫南瓜,瘦的叫麦秆,他们陛下格外喜欢给人取绰号,连周绮也荣获“冷面团子”的称呼。
只不过他从不当着周先生的面叫“冷面团子”,也从不当着金乐的面叫“眼泪包包”。
他老神在在的盘腿坐着,看两人都做了面,立马就嫌弃道:“户部叫穷,搞得朕一年到头就指望这天好吃点肉,你们怎么连一点肉沫星子都不舍得放?”
周绮终于吭声了:“陛下富有四海,年年亏空。”
“今年陕北大旱免税,南岭水涝免税。八月,一十三省收麦米各色谷物共五千七百万石,生丝绢布棉,盐茶鱼灰等,折银一千三百有二十万,然而一场雪,朔北冻馁而死者五万有余,阴山一带,颠沛流离卖儿鬻女者无数,京师死伤过千,拿不出钱粮,官员俸禄都欠了半年了。”
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祁连越一边听她报数,一边平静的拿起筷子吸面。
“朕节俭得很,整个皇宫不过八百个宫人,你直接说吧,谁又贪了?”
虽然陛下勤俭节约还裁了好几万中官,但用兵的数量只增不减,那些从宫中出去的太监,全入了军营,眼下正随着几十万大军在南北两地杀东夷和茹茹。
每次开战,军费动辄百万起步。
陛下对此避而不谈,甚至明示周绮转移话题,周绮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眼神坚定的望着低头吃面的姣美青年。
她行了个大礼,直击要害:“自吾皇继承大祚,边兵连月累战,至今已有二年,百姓不胜其苦,臣请罢兵,与民休息。”
啪的一声,青年吃完了面,放下筷子。
金乐表情凌乱的望着周绮,简直服了这个铁嘴!
他汗流浃背,小心翼翼地从余光里打量青年的脸色。
对方慢条斯理的擦擦嘴,没什么起伏的说道:“苦点好啊,安生日子过久了,连怎么拿刀都不知道。先帝元贞二十九年,西北那片和东南那片可是死了不少人呐。”
“穷兵黩武固然有错,却又能错到哪里去?打下那座小岛给大家钓鱼,北边那块全部种地,不好么?”
陛下幼年时母家三百口人通通被斩,就没人管他了,在宫里混一天是一天,也没怎么受过正经教育,以至于如今开口就叫阁老们“老东西”“大胡子”,气得几个老人家动不动就哭着跑回府邸。
他没文化众所周知,亏他还知道穷兵黩武这个词。
说完这番文绉绉的话,他似乎用完了所有的文化储备,眨了眨眼:“你们两个王八蛋真是一点也不体贴人,今天好歹是朕的生辰,你们却连一句吉祥的话都不肯说!”
指着金乐:“一个哭哭啼啼。”
又指向周绮:“一个像讨债的二百五。”
金乐脸一热。
周绮却还跪着:“陛下明察,国库年年告急,眼下要救灾民,就没法抽出余粮供应军队,恳请罢兵,三年再战!”
祁连越对阁老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半个字不对立马就咆哮殿堂,对金乐和这个女侍中却格外的能屈能伸,伸手扶起她。
“兵都派出去了,总得叫他们打一场吧?眼下既然有灾民冻死,就先说这个事,朕给小六拟了一道圣旨,着她去看十三省灾情,你和金乐去,把圣旨给她。”
他的意思是要认命六公主为巡抚,那下一步,就是正式开女学了。
周绮一想到六公主娴丽的脸,又跪下了:“微臣不敢!”
她曾在青州的窑子里当过琴师,迫不得已时,也得接客,前些年跟人进京,却没混出名堂。
若不是冻晕在京城的大街上,被这位出来透风时捡到,她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祁连越给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地位和权利,连六部堂官见了她都得笑着喊一声“先生”,然而她自认有那卑贱的过往,是不配传递圣旨的。
祁连越半撩眼皮笑了一下。
他今天格外亲和,竟浑不在意的说道:“全天下都知道朕是爬兄长的床上位的牲口,登基那天朕把他千刀万剐,这不就没人敢说了?不就是给病秧子当过童养媳又被公婆卖进青楼么?皇帝都当过禁脔,你怕什么?”
“金乐把鼻涕擦擦,好歹是个祖宗,别成天哭唧唧的——让小六拿着太阿剑去,她也该练练手了。”
金乐偏头擦了把泪,双手捧住圣旨,还没拿稳,就听万岁爷又说道:“去年有个侍郎,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报上来,等朕批下去,黄花菜都凉了,告诉小六,遇到贪蠹就直接杀了,肯定会有人质问你们,来,都拿一个锦囊妙计去。”
周绮:“……”
虽然六公主不是那等把《大雍令》倒背如流的人,却也知道地方罪员都要移送京师由三法司审讯,再由刑科三复奏,锦衣卫领了圣上驾贴才敢问斩,陛下这是要把决策权让一道出去?
她正想提出质疑,金乐怕这两个菩萨又弄出什么幺蛾子,连忙拉着她拜退了。
祁连越站在卧龙殿门口,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这才呕出喉间翻涌数遍的血,捂住心口急喘起来。
小宦魂飞魄散地扑过来给他顺气:“主子——传太医!”
祁连越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心烫如红碳:“麻黄汤……”
他这个病是母家那边祖传,他七岁那年秦家落败,秦贵妃临死前亲自把千秋岁灌进他嘴里,这毒又叫“廿四解”,能叫服下的人百病不侵,却活不过二十四。
如今,千秋岁发作,他活到头了,遗传的喘疾也就来得气势汹汹,说话时疾喘如牛,喉间的血不小心钻进肺腑,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太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殿的人慌得手忙脚乱。
麻黄汤端上来,祁连越一口灌下,把碗撂一边,眯着眼看向小太监:“哭什么,朕死了有你们好哭的,先……”
他微微顿了一下,良久:“把杨黯叫来。”
杨黯生父曾因为秦相的排挤早早死了,皇后念其无辜,把举目无亲的少年擢为七皇子的伴读,这种人,他本不该放在身边的。
可他越得不到越想要,把人抢到手,却又连面都不敢见,对方也没来见他,两年来,他们过得毫不相干。
他捉摸着早该把人放走了,可到底不死心,妄想对方能匀出一个眼神给他。
如今,黄粱梦该结束了。
四个内宦把他抬到床上,怕进风,连忙放下帷幕。
气息渐渐平定时,他又呕了一大口血。
“主子,皇后来了!”
祁连越忍着蚀骨钻心的疼,抬起昏沉的眼皮,望向帘外的颀长身影。
被帘子一遮,只能看到一个身体轮廓,看不清脸。
“两年了,你有气,大概也淡了。”他轻声说着,想起十五岁时在御花园里匆匆一瞥,对方站着,是芝兰玉树的佳公子,他衣衫褴褛的蹲着,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子煦,跪下吧。”
对方默不吭声的跪下了。
祁连越望着明黄色金龙顶账:“你也不说句话,叫我一个人像唱独角戏,也不问问这个时候躺在床上是病了还是想睡觉。”
低沉的声音缓缓从帘外传来:“天佑吾皇。”
这就是不打算过问。
祁连越心口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他有点嫉妒七弟,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这人的悉心关怀,而他求都求不来。
滚烫的温度退潮似的散去,他终于感受到深冬的冰寒。
祁连越回过神,咽下一口血,慢慢掏出一个小锦囊递出去,松手。
地上哒的一声轻响。
祁连越睁了睁眼。
心口的酸涩攀上眼眶。
明黄顶账开始发黑,短短一会儿,视野彻底黑下去。
他缓缓说道:“你走吧,七弟在永巷。”
对方快步走了。
祁连越边咳边大笑起来。
挺没意思的,他这辈子拼死拼活的,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
“走啊——”
走了好,都走。
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散去,伸在外面的手裹在刺骨的空气中,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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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金乐缓缓打开圣旨,看到那狗刨的“朕有诏”,无奈一笑。
这位总跟小孩似的,怎么不着调怎么来。
“朕有诏,小六祁连瑾,你特别好,祁连珉那狗东西表里不一,朕被他骗得很惨,只有你从不欺负朕,还给朕吃的。
太阿剑已叫周绮和金乐交给你了,他两个是好人,和朕一样命苦,你好好待他们——”
金乐越念越慢,越看越难以置信。
这分明是一道禅位书!
“朕把位子给你了,你记得把女学推下去,谁不服你就杀谁。
南北的战事已经打了两年,是朕故意的,你罢兵吧,让大家喘口气,有朕这个昏君做对比,你就算是个女帝也没什么。钦此!”
周绮完全傻在一边。
陛下才二十四,这是要做什么啊?
这时,皇宫方向传来一声闷沉悠远的钟声,两声,三声……
京城官民尽皆向皇城方向望去。
两人觉得他肯定又要耍人玩,连忙狼狈地掏出锦囊。
周绮眼前一黑,瘫坐在地。
那个骗人的混账,他压根没给什么妙计!
纸面上的字是从未有过的端正清秀,笔锋里透着一股决绝。
【朕都死了,你还不哭!】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焦头烂额,本篇属于历史大混沌,主要背景框架取照明代,其他的东拼西凑。
茹茹:指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