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屋言

2、二、助理

　　安青鸾原名叫安青青，她在大学交的男朋友总嫌弃她的名字过于普通，她也这么认为，于是她费了不少心思说服父母，而后成功得到允许给自己改名，将烂大街的青青改成了文绉绉的青鸾。

　　幸好她改了名，贾家的大小姐听了她的名字之后觉得好听，才答应了要见她。

　　她和她爸爸两人的人生转折点出现的原因都是名字。

　　安青鸾的爸爸叫安康，是贾家老宅一名看大门的保安。
　　原本安康在贾家集团下的某公司当保安，机缘巧合被贾老太听见了名字，贾老太便特意将安康调到老宅去，图他的名字吉利，用来镇宅护人正合适。

　　安康对贾老太千恩万谢，年年都要念叨好几遍贾老太的恩惠，在贾老太逝世之后亦是如此。
　　贾家老宅位于闹市区中心，听说这是S市风水最好的一块地，旺财，旺人丁，贾家上两代的当家人费了不少功夫才抢到的。安康觉得自己能够在这种地方工作，肯定能沾贾家的光，一生顺遂。

　　而实际上，换了工作地点的安康并没有因此获得太多好处，职务和从前一样，工资大差不差，加上太太的薪水，一家三口生活仅勉强够用，存不了几个钱，更遑论成为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人，距离美好生活的愿想遥遥万里。
　　钱没有，人丁也不旺，太太生下一个女儿之后肚子再没有动静，年纪越来越大，有动静的希望越来越小，安康唯有接受自己此生只得一个孩子的事实。

　　他自己和太太都普普通通，女儿也资质一般，走过大家都要走的求学之路，在必须和别人竞争的世界里挤不到前头去，成绩平平，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成就的东西。
　　平庸的大学生路上一抓一大把，安青鸾根本没办法靠她自己的简历找到多好的工作。

　　安康替女儿着急，问了一圈亲戚朋友，问不出可以稍稍托举女儿一下的关系，他的家人和认识的朋友都不是有本事的人，自身难保，帮不了另一个人。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正在值班的安康扭头看去，将目光投向家大业大的贾家。

　　贾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对底下的人都不算太亲切，他们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佣人，出于涵养没有颐指气使就是他们对佣人最大的慈悲了。

　　只嫁了人又因故回到娘家的大小姐贾千龄比较和善。
　　偶尔她散着步出门会和看大门的安康打声招呼，露个笑脸，安康也会乐呵呵跟她聊几句家常，甚至还热情地将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等琐碎小事告诉了贾千龄。
　　安康觉得既然贾千龄在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对他家有点熟悉了，就会因此产生一定的感情，说不定可以看在这些微薄感情的份上给安青鸾找份体面又安稳的工作。

　　安康瞅准时机，硬着头皮觍着脸叫住了贾千龄：“大小姐，您好，今天又散步呀？”

　　贾千龄没有停步，走过保安亭时随口应道：“嗯，想走走，晒晒太阳。”

　　贾千龄已经往前走了，安康快步到她身边去，不太好意思地低声说：“大小姐，我，想跟您说……”
　　“嗯，你说。”贾千龄总算停下脚步了，站在安康面前，风平浪静地注视着安康。

　　安康更加不好意思了，暗道求人的事是真难办，脸上无光，心里不好受，一味低着头支支吾吾：“就是，我的女儿，就是，不太好找工作。”

　　贾千龄记得安康有个女儿，但不记得详细情况，安康跟她聊家常时她几乎都在走神，便问：“你女儿多大了？”
　　“二十四五了吧，在外省念完大学回来，找工作也没找到好的，每一份都是做不够半年就不干了，嫌这嫌那的，心不定，拖拖拉拉到现在，失业，家里蹲。”

　　“噢，她学什么专业？”
　　“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里念了最没用的行政管理。”安康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不是读书的料，脑子不好使，算是尽力了，没有沦落到要去念民办的高价大学，已经是对得起我和她妈妈了。”

　　“找过什么工作了？”
　　“都是和她专业相关的文职工作，坐办公室的。但大公司看不上她，肯请她去的都是些小公司，管理上十分差劲，员工的素质也参差不齐，她又心气高，明明不是多么优秀的人，还要嫌弃人家，去哪里工作都一肚子怨言，怨得久了，脾气上来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一点不犹豫。”

　　安康见贾千龄性格温柔好说话，心里的为难劲儿逐渐淡去，说得兴起了就要跟贾千龄诉苦：“那孩子运气不好，生在我家，我和她妈妈都是没本事的，给不了她太多帮助。我们一辈子就是这样了，但我们实在不希望女儿也一辈子这样，如果可以，还是盼着她能够比我们都有出息的。”

　　贾千龄猜出了安康的意思，却不接话，不表态。

　　安康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软言央求：“大小姐，您行行好，能不能帮我女儿留意一下公司里有没有工作适合她？我知道的人里面最有能耐的，就是您了。”
　　被恭维了，但贾千龄无甚波澜，随口答应道：“可以啊，我帮你留意。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以前叫安青青，她妈妈喜欢青色，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过她的主意大，觉得安青青太普通了，就自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安青鸾，身份证上面的名字都改了。”

　　改名字这件事似引起了贾千龄的兴趣，她脸上有了点玩味的表情，琢磨几秒，对安康说：“我缺一个生活助理，安叔回家之后问问她愿不愿意做吧。”

　　生活助理，一听就知道是份打杂的活儿，然而安康不可能拒绝贾千龄，只能赶紧连连道谢。
　　司机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贾千龄不在安康这里多浪费时间，继续往前走，朝安康扔下一句：“不客气，我挺喜欢她的名字，改得很好。”

　　安康给贾千龄开门，恭恭敬敬请她出门，看她坐进轿车里，而后回到保安亭里坐着，才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嘀嘀咕咕：“不是说要去公司留意吗？怎么就定了要她当助理？助理啊……”

　　安康摇摇头，觉得贾千龄这是拐着弯说他的女儿不够资格进大公司工作。他又为自己女儿的前途伤神了，没有一份好工作，接下来的一切步骤都不容易推进，现在家里有点资产的男孩子可挑了，希望女孩子又有漂亮的外表，又有能力有正经工作会挣钱，又要顾家，又要体贴人。

　　彼时安青鸾正在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白天在外奔波，奔不出结果，于是垂头丧气回家躺着。

　　安康值早班的话，晚上七点可以下班，回到家迎面就是软瘫瘫赖在沙发上啃一个碗大的梨的安青鸾，安康翻了个白眼，边脱外套边告诉安青鸾：“我今天厚着脸皮帮你求了一份工作。”
　　对于一天到晚给自己出馊主意的、又叫她考编又叫她考公的爸爸，什么都考不上的安青鸾心里毫无期待，半死不活地问：“什么工作？”

　　“给贾家大小姐当生活助理。”
　　“啊？”

　　安康偶尔会在饭桌上聊贾家的八卦，安青鸾回忆她听过的讯息，问：“就是那个死了老公然后回娘家住的大小姐？”
　　安康点头。

　　安青鸾撇撇嘴，又问：“生活助理主要是做什么？斟茶倒水吗？”
　　安康其实也不太知道，猜测着说：“负责协助她过舒适的生活啊，她要在外面工作，家里佣人不可能一天24小时围着她转，所以她如果突然想要吃什么用什么的，需要有个人替她张罗。”

　　“她没有秘书吗？”
　　“有秘书也是用来处理工作上的事，不负责照顾她本人。”

　　“照顾人的活儿啊……”安青鸾坐起来，有点无奈地瞅着安康，“你看我像是会照顾人的吗？我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的。”
　　安康同样无奈：“我看你不像，但现在我们父女俩的看法已经不起作用了。”

　　安康去洗了手，而后坐到饭桌边，吃太太给他留好的饭，不忘叮嘱安青鸾：“不管你愿不愿意，明天都要跟我去向大小姐道谢，听大小姐的安排，她让你怎么做你就要怎么做，你不能有任何想法。”
　　安青鸾躺回沙发里，一派随遇而安的态度应道：“哦。”

　　“要礼貌一点。”
　　“嗯。”

　　“你妈妈去哪了？”
　　“和她的同事去吃烧烤了。”

　　“刚吃了饭又去吃烧烤呀？”
　　“嗯，她说那个同事生日，要去庆祝的。”

　　“下了班直接去就好嘛。”
　　“怕我和你没饭吃要叫外卖呀，妈妈的同事也是要回家做饭的，这么安排正合适。”

　　安青鸾做好了要见社会上流人士的心理准备，也做好了要像安康那般在老板面前直不起腰的心理准备。
　　然而贾千龄和她想象中的上流人士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就被安康从床上拖起来并带到贾家老宅大门边上的保安亭候着的安青鸾，睁大眼睛，傻愣愣地抬头挺胸，大喇喇地看着贾千龄。

　　贾千龄作为正儿八经的富家千金却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气，不仅如此，她还一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脸上挂着清浅微笑，眼神像晨曦，带着光亮与暖意，不会刺痛任何人。安青鸾觉得贾千龄很漂亮，比世上任何人都漂亮，她不是因为长相而美，是因为周身气质而美。
　　声音也温柔，没有一丁点架子，仙气飘飘地走到安青鸾面前说：“你好。”

　　仿佛是哄小孩的语气，纯粹的善意在安青鸾心里吹拂起一层涟漪。
　　安青鸾一下子对贾千龄产生了好感，支起一个真心的笑容同贾千龄问好：“大小姐好，我是安青鸾。”

　　正是贾千龄要出发去公司的时间，贾千龄没空绕圈子，直接问安青鸾：“你来见我是愿意在我身边工作吗？”

　　最在意礼貌的安康还没来得及开口客套，年少无知的安青鸾就急匆匆举起一边手，像课堂中积极回答问题的学生，没心没肺地叫道：“没错！我愿意当大小姐的生活助理！”

　　安康一时错愕：“啊？嗯，对……”但稍稍反应过来之后用力蹬了安青鸾一脚。
　　安青鸾被蹬得身子一歪，脸上保持微笑，小步挪动，远离安康，凑近些贾千龄。

　　贾千龄像一尊和善的白玉观音，丝毫不在意安青鸾的接近，柔声问她：“明天过来上班可以吗？”
　　安青鸾点头如捣蒜：“可以！”

　　“我一般是早上八点半出门。”
　　安青鸾立刻机灵地应道：“明白，我在八点半前到大门口等大小姐。”

　　“今天先这样，明天去到公司了再办入职手续。”
　　“好的！”

　　贾千龄交代完就同父女俩说再见，向大门外走去。
　　安康震惊之余不忘自己重复了数十年的工作，恭恭敬敬地给贾千龄开门，送她出去，看着她坐进轿车里，目送轿车开出一段距离。

　　而后安康回头，兴师问罪：“你怎么回事？！”
　　安青鸾一脸无辜又得意的笑，耸耸肩：“我去给大小姐当生活助理啊，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事情发展全不在自己预料之中，安康骂骂咧咧，对安青鸾越过他擅自行动的做派十分不满。

　　安青鸾怀揣着对贾千龄的好感以及和贾千龄见面的兴奋，听不见安康的不满，只一味缠着安康打听贾千龄的往事。

　　她在老宅的保安室待了大半天，看见好几辆豪车进出，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贾家的人。
　　在贾家工作的人们倒是见了不少，忙东忙西的管家、修剪院子花花草草的园丁、打扫院子的阿姨、送新鲜食材过来的员工、负责四处巡逻的保镖、暂时没有外出任务四处溜达的司机等等，中午安青鸾蹭安康的工作餐，还见到了一位在厨房打杂的小姑娘。

　　安青鸾的兴奋劲头逐渐消失，对自己因为一丁点好感就奋不顾身答应下来的工作产生了不安，问安康：“爸，在这里干活真的好吗？”
　　安康嘴边的皱纹加深，顿了几秒，说：“好不好很难讲清楚，不过最起码的稳定是有的，你看贾家蒸蒸日上的派头，如无意外，为他们工作的人都可以干到退休。贾家在富豪里面算比较大方的，从来没有拖过工资，公司里上班的员工有什么福利，我也有，之后你如果帮大小姐干活，你应该也会有。”

　　安青鸾接着问：“意外是指什么？”
　　安康没回答，其实他不知道一个这么古老又富有的家族会有怎样的意外，他只是一个看大门的。

　　安青鸾只觉自己的未来变得暧昧不明，转念一想，又觉得无需在意这种不明，她的未来本就没有任何明朗之处，今天之前，她还在满大街乱跑，撒网式投简历。
　　再者，和那么吸引她的富家千金贾家大小姐多一些接触的机会，即便是结果不一定圆满，她也想尽可能尝试一下。

　　习惯熬夜的安青鸾破天荒在零点之前睡觉，半梦半醒一整夜，并且早上起得比安康还早，六点钟闹铃一叫就鲤鱼打挺坐起来跳下床。
　　安康狐疑地瞅着不需要他三催四请才起床的女儿，问：“我七点到，你八点半到，你急什么？”
　　安青鸾边收拾包包边说：“你载我去嘛，像昨天那样，我懒得挤公交。”

　　为了负担房贷，家里没有闲钱买小车，安康和太太都是开电瓶车上班。安康嘀嘀咕咕：“一大早的，非要跟着我一起吃汽车尾气喝西北风，坐公交车蛮好的呀……可你去那么早干嘛？在那里干等啊？”
　　安青鸾已经收拾好了，随便在餐桌拿一片面包囫囵塞嘴里，口齿不清地说：“我在家里坐不住。”

　　安青鸾在保安亭等待的期间一点没闲着，清早就为贾家事务忙活的各位佣人都瞧见了安青鸾，并得到安青鸾一声兴奋的问好。

　　贾千龄今天没有散步，让司机直接开车到城堡一样的宅子前接她。但在大门前停车，降车窗。
　　安青鸾蹦到车窗边，元气满满喊了声：“大小姐早上好！”
　　贾千龄笑着点点头：“早上好。上车吧。”

　　安青鸾第一次坐豪车，车门都不敢使劲开，生怕自己弄坏了哪里，卖了她都不够赔。
　　坐进车里就赶紧把闲不住的自己藏起来，缩着手脚坐在贾千龄身边，放轻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只在心里暗暗感叹：车里好香啊，车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的空气贵好几倍，大小姐今天也好漂亮，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她身上的裙子在阳光下真的会闪闪发亮，她的东西看起来都好贵啊……

　　贾千龄将一部解了锁的手机递给安青鸾，说：“在里面添加你的所有联系方式。”
　　“好的。”安青鸾双手接过贾千龄的手机，闷头操作。

　　在说明自己需要安青鸾具体完成什么工作之前，贾千龄问安青鸾：“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安青鸾实话实说：“没有确切的计划。”

　　“给我做生活助理，哪怕做久了，应该也不会有升职的可能，没有太多发展空间，你愿意吗？”
　　安青鸾只考虑两秒，而后点点头：“愿意。”

　　“你的工作内容就是完成我交给你的所有任务，可能偶尔会有某项任务让你觉得超过了生活助理的工作范围，你愿意吗？”
　　安青鸾此刻对自己无有信心，但肯定是先答应了：“愿意。”

　　贾千龄不评价安青鸾的回答，只道：“听你爸爸说你做过一些工作，但都做不长。”
　　安青鸾有种被揭穿的窘迫，尴尬笑笑，告诉贾千龄：“嗯，我在那些公司待着，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工作以及一起工作的人束缚起来了，憋屈。”

　　“环境让你感到不舒服，所以选择逃离环境？”
　　“嗯。”

　　“你没有野心。”贾千龄笑着说，不像是在指责安青鸾。
　　安青鸾想了想，低声说：“不是每个人都要有野心的，世上容不下这么多野心，像我这种小老百姓能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长久地做下去，挣点能养活自己的薪水，其实就足够了。而且我的情况算很好的，我爸妈买了房子，我又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一直在那里住下去，这就省下了很大一笔钱，我的负担没那么重，可以活得比我爸妈自在些。”

　　贾千龄对这种观点不置可否，也不再提问，简单向安青鸾介绍生活助理的一般工作内容。

　　去到公司，贾千龄和安青鸾一同上顶楼的办公室，又叫人事部的员工来一趟，领安青鸾去办入职手续。
　　安青鸾离开办公室前，贾千龄忽然说：“事业上没必要人人都有野心，但对于自己的人生，不可以没有野心。”

　　贾千龄说话时表情淡淡的，安青鸾辨认不出她的真实情绪，也不十分理解。

　　安青鸾是在两年之后才真正理解贾千龄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