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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高嫁 ...

  •   乔娟在人前是非常典型的出生普通家庭的贵夫人。
      长相美丽,带出去应酬不会跌份,她懂得呈现自己的美丽,同时也很懂得保养好自己的美丽。
      因从未进入过上层社会而不可避免的胆怯,使得她在家人和合作伙伴面前都表现得性格温柔,乖巧,听话,没有太多主意,没有出格的想法,生活中事事都顺着丈夫,不会忤逆丈夫。
      最重要的是,她能生得出儿子,哪怕过程有点坎坷,但结果是好的就行,且她不会为生育的困难而抱怨,她明白她成为贾家太太的任务就是生儿子。

      像贾立阳这种出生大富之家的富几代,其实结婚对象基本不会选择普通家庭的女孩。他身边的同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对自己和家族事业都有帮助的、能够达成深度合作的、另外一个大富之家中的女孩联姻,如此,不仅能够拥有自己家族的资源,也能拥有一部分太太家族的资源,若是头脑清楚手段独到,绝对能够使得一加一大于二。

      乔娟亦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贾立阳就是选择了她,在她和一众豪门千金的比拼中,让她获得了胜利。
      这让乔娟感到庆幸又得意,她难免要觉得自己是灰姑娘,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就找到了一位金光灿灿的王子,得到了无比幸福的婚姻,她因此必定可以度过没有遗憾的完满人生。

      和贾立阳结婚后,她就成了贾氏帝国的皇后,她住进了贾家的老宅,像宫殿一样宏伟壮丽的地方,从此她拥有令人艳羡的财富,被无数佣人伺候着,衣食住行不再需要她动脑筋,家里的好几个厨师变着花样做菜,广阔的车库里停着几十辆豪车,她想出门,司机随时待命接送她,想去哪里旅行,有私人飞机充当交通工具,她不需要和任何人竞争任何东西,什么都是她的,从前一切踮着脚也够不到的物质,现在她动动手指头就能得到。

      乔娟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到处去购物,拿着贾立阳给她的副卡一通乱刷,衣服、鞋子、包包、首饰都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搬,还学着别人去拍卖会,拍下好几幅看不懂的名画,以及好几套名贵珠宝。

      本就出身名门、过惯了好日子、用惯了好东西的贾老太对此颇有微词,嫌弃乔娟的表现太像暴发户,不端庄,不高贵,买东西没有眼光,不讲品质,嫁进贾家却不懂得修身养性,整天一副超市大减价跑着去血拼的丢人现眼模样,贾家的脸面都要被乔娟糟蹋完了。

      贾立阳尝试着去拦住贾老太要给乔娟立规矩的行动,用的说辞是乔娟年纪还小,先让她没有负担地玩几年不要紧的。
      贾老太不肯听,一见到乔娟就滔滔不绝地讲贾家规矩和风光过往,分析乔娟如今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日后应该怎么做才配得上贾家太太的身份,还命令乔娟将她说过的话全文背诵,她要抽查,唬得乔娟不敢在家里待着,早出晚归,几乎和上学时无异。

      乔娟的奢靡生活并没有被贾老太影响太多,贾立阳的新鲜感没过,对乔娟非常宠爱,肯在乔娟身上花心思,乔娟提一嘴哪款车比较好看,他就送车,看上了哪里的别墅,他就送别墅,常买哪个牌子的东西,他就允许品牌方进驻贾氏集团下的商场方便乔娟购买。他时不时会给乔娟准备一点惊喜,送些昂贵又需要人脉才能买到的奢侈品,或是一趟事事准备周全的极尽享乐之能的半月国外游。

      并且乔娟一人得道,整个乔家都鸡犬升天,乔娟的爸爸、弟弟,以及叔叔、伯伯、舅舅等人全都拿到了贾氏集团的通行证,进入到从前只能眺望的远方高塔,成为塔中的一员,任一个稍微有点权力能够管辖几个下属的闲职,拿数额令许多人羡慕的薪资。
      乔娟的妈妈每天都高兴地合不拢嘴,逢人就说自己生了个好女儿,女儿嫁了个好女婿,她们家的所有人都因此在后半生有了依靠,有了享之不尽的财富。

      完全浸泡在财富和爱意的长河里,乔娟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全世界的幸福都被她一个人拥有了,她越来越沉醉于目之所及的圆满里。

      可惜乔娟的美梦没能持续太久,甚至在她需要承担贾家的生育责任之后彻底破碎,还反过来变成射向她的利箭。

      约莫是婚后两年的时候,贾立阳向乔娟提出想要一个男孩。
      乔娟想也没想就答应,并听从医生的建议开始进入备孕的环节。

      乔娟明白贾立阳需要继承人,贾家这么庞大的财富需要世代不断的掌舵者。

      加上再怎么躲避也不得不长时间相处的贾老太的唠叨,乔娟心里多少建立了一些危机意识,懂得继承人其实代表着她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只要贾老太在贾家坐镇的一天,乔娟的贾太太位置就算不上是坐稳了,她总觉得自己如果生不出男孩,就会被贾老太赶出贾家。贾立阳在各种大事面前都是孝子,比较尊重贾老太的意见,而代表着未来的继承人,肯定是大事中的最大者。

      她对生育一事其实有点害怕,尽管她可以拥有最好的医疗资源,有专业人士照顾她,她只要怀孕和生产就好,不用为任何事情发愁,但她还是害怕,不由自主地害怕,说不清是对未知体验的担忧还是对自己身上的重责大任的恐惧。
      这仿佛是一种本能,骨血里带着的,未经历生育的女性也能够预见到某种凶险。

      乔娟的体质不容易怀孕,风华正茂的年纪,营养充足的饮食,鸟语花香的舒适生活环境,算准时间的同房,如此多方加持之下,她也努力了一年多才怀上孩子。
      而终于怀上孩子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检查结果告诉她,她怀的是个女孩。

      这个女孩极大地改变了乔娟的一生,无论是否在女孩主动操作的情况下。

      乔娟终于遇到此生第一座无论如何努力到迈不过去的高山,她畏难,便不由自主地憎恶起这座高山来。
      她一看见自己生下的女孩就难受,于是她尽可能地忽略女孩,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她的失败。

      同时,至关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乔娟必须再接再厉。

      然而备孕更加艰难了,她所处的环境逐渐改变,她的美梦变成噩梦,贾老太对她不满意,贾立阳也对她不满意,她孤立无援,手无寸铁,日日面对指责她的嘴脸,金碧辉煌的一切都幻化为镀金身的鬼魅,吸食她的精力与阳寿。

      令她满足到飘飘然的豪门生活不再能够取悦她,欢乐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每天睡醒睁开眼,想到的是她未完成的任务,每天晚上闭上眼,看到的还是她未完成的任务。
      生育的压力太大,几近让乔娟窒息。

      乔娟偶尔要陪贾立阳出席一些比较盛大的晚宴,这是乔娟的日常任务之一。

      乔娟记得那晚是魏家办的晚宴,为了庆贺魏家长子学业有成回国发展。
      就在用餐之后众人随意聊天的酒会里,乔娟喝了一杯度数挺高的鸡尾酒,有点头晕,欲到角落的座位休息一下,却正巧听见三个围成一圈的女士在讨论贾立阳。

      她们说:“他家里养了只不怎么会下蛋的母鸡,可不得把他急死了……所以他才松了口,允许别人帮他牵线……巧了,我记得就是魏家的哪位叔伯介绍给他的,魏家的人脉广,想要认识什么样的都有,那女的好像刚满二十岁,正青春,自然比他家的老女人容易怀孩子……不止一个,好几个呢,我知道有刚满十八的,嫩乎得不得了,还是个小明星……早有人生了,大胖儿子,就在我姨妈的那家妇产医院生的,给他高兴坏了……我也知道,这事应该人尽皆知了吧,他根本就没有藏着掖着怕被谁发现,好像还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我哥哥去参加了他给那孩子办的满月宴……听说当下就答应了要给那个女的一座小岛,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还算大方,说给肯定会给,这就叫母凭子贵,一个儿子换一座私人小岛,太值了……”

      这些话是她们特意说给乔娟听的,名利场是以矜贵文雅为外衣的斗兽场,争斗无处不在,为利益、为名声、为一口气,花样百出,明里暗里,乐此不疲。
      不知道她们这回是为了什么,不过她们的攻击落到了实处,乔娟被打得措手不及,失去反击能力,只能狼狈逃跑。

      乔娟脸色苍白,回到贾立阳身边,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家。
      贾立阳瞧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答应了,和乔娟一同向众人道别。

      乔娟在回程的路上就忍不住爆发,十分放肆地由着自己的性子跟贾立阳闹,有点宣泄近些年的巨大压力的意思,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在贾立阳面前也没有丝毫胆怯。
      但其实她心里极度慌乱,不知所措,立于悬崖边缘,被呼啸而过的风和面前深不见底的危险吓得心惊胆战,浑身发抖。

      贾立阳不在乎乔娟是否知道这件事,也认为乔娟稍微发一点脾气是合理的,在乔娟刚发作的一小段时间里,贾立阳还能耐心哄乔娟,像往常那样用巨大的好处收买她:“是不是不满意我给那女人的奖励?你是我的太太,你吃什么醋?如果看上了哪座可出售的小岛,直接跟我说就行,我给你买。”

      放到平时,乔娟会欣喜若狂。
      而现在,乔娟是气得发狂。长久以来她都误会了,天大的误会,她以为贾立阳和她之间的相处是基于彼此的情感,基于他们足够相爱,两人的婚姻里的确会有一部分利益的掺杂,可并不改变关系是感情的延续的本质。
      不料她以外的人都没有这么想,就连和她最亲近的贾立阳也没有这么想。
      他只是在用利益将她踩到脚底下而已。

      乔娟的脾气毫无止息的迹象,从路上一直发到老宅,从车里一直发到家里,贾立阳的耐心告急,他根本就没有向谁低头认错的习惯。
      贾立阳用同样的声量朝乔娟吼回去,让乔娟不要疯到失了分寸。乔娟不可置信地看着贾立阳,终是忍不住示弱,眼泪簌簌落下,一脸可怜巴巴的深重哀伤。

      贾立阳不仅没有安慰乔娟,反而用威胁的口吻说:“你再这么发疯,就回你自己的家待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乔娟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气势顿时弱下来。
      她的家,她哪里还有家,比她自己更在乎她和贾立阳的婚姻的,是那些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所谓家人。

      见乔娟退缩了,贾立阳便乘势前进,一派傲慢地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明明是你的问题。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证明生不出儿子不是我的问题而已。何况,别人有的东西,我必定也会有,你给不了,我去让别人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用来哄骗三岁小孩的借口。
      可乔娟不知道怎么反驳。

      乔娟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贾立阳认错:“对不起,我今晚喝了不少酒,有点醉了,情绪不稳定,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我们是夫妻,出了任何事都该一起面对。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贾立阳哂笑一声,坐到乔娟身旁,拍拍乔娟紧紧攥着礼服的手,说:“你别管,我会处理好的,你好好待在家里别给我添乱就行。”

      在这个撕破脸皮争吵的夜晚,乔娟终于明白——贾立阳不爱她了。

      她爱贾立阳,贾立阳也曾经爱过她,她是因为确定了他们是相爱的,才决定步入婚姻。
      可惜爱可以是她世界里的大部分,却不能成为贾立阳世界里的小部分。贾立阳的世界太大,太繁华,太多变,太精彩,不可能将目光固定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况且无论多爱,结婚之后,或者说奔着结婚而去的关系,总归是对另一半有所要求的,要求她生儿育女,要求她相夫教子,要求她打理家务服侍公婆,要求她贤良淑德貌美如花,要求她当解语花绕指柔,要求她坚忍不拔独当一面解决生活的所有难题,要求她除去一切后顾之忧,要求她踏实过日子,亦即是心无旁骛地为家庭的完满和美做贡献,不要去考虑个人荣辱。

      婚姻不是以爱为基础,是以需求为基础。
      她因为虚妄的爱就进入贾家这个龙潭虎穴,是大错特错。

      而贾立阳选择娶她,大概只因为她一无所有,没有底气养成尖锐脾气,没有条件养出娇贵习惯,没有空间和学识培养眼界和胸怀,所以比较容易掌控。
      她是一个很适合养在家里当宠物的对象,她始终以低人一等的姿态接受着贾立阳送给她的一切,哪怕是偶尔仰头朝贾立阳叫唤几声,贾立阳随手给她塞一块小饼,她就可以恢复安静乖巧,太好对付,以至于显得十分低贱。
      贾立阳爱她的时候,她能够当阔太太,贾立阳不爱她的时候,那么她就应该夹着尾巴过日子,在人前当好贾太太,在人后当好一只温顺宠物。

      贾立阳年轻时自视甚高,对自己在生意场中的手段深信无比,不愿意像别的家族年轻一代那样借助太太娘家的帮助,他想向所有人证明他靠自己一个人就能管理好贾家的庞大事业,靠自己就能为贾家建立起更多、更坚实的合作关系。
      是后来他年纪渐长,看着两个儿子慢慢长大而他自己的精力又不太能跟上,他才有了要和别的家族联姻的想法,才会为家里的孩子挑选门当户对的儿媳妇。

      贾立阳娶一个没钱的女生为太太,这个女生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拥有了一段属于她的神话,不曾想这其实是一把金银打造的枷锁,将她死死地捆绑在一个陌生的家族里,将她变成一个颇多用处的物件,只是不拿她当人看。

      但她不能挣脱开,她需要贾立阳,需要贾家的财富,她的父母要用贾家的钱养老,她的弟弟和亲戚的孩子都要在贾家的公司里谋职,她的娘家已经成为依附贾家这棵大树而生的藤蔓,离了贾家,她和她的娘家就什么都不是了。

      乔家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能力,遵纪守法,老老实实,一看就是在近几十年都无法凭借家中成员本身的前进而摆脱平庸的,必须依靠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力量,才有可能在竞争激烈且格局相对固定的世间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这个代代相传的、流传了数千年的酷刑,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头上,左右着每一个人的选择,影响并锻造了每一个人的一生。

      在她嫁给贾立阳之后,她就成了乔家的背景和人脉,乔家的以后,她自己的以后,都要通过她的婚姻来实现。

      她已经过惯了富人的生活,回不到平民的世界里,为此,她可以忘记过去十多年接受过的教育,可以丢掉她的尊严,甚至可以践踏她的爱。

      她很爱贾立阳,她怎么可能不爱他,他是童话故事里浪漫英俊的王子,是神话故事里高大华贵的神祇,是她生活中唯一耀眼的光亮,她遇见了他,就是遇见了世间万物。
      但她没有能力维持一段不对等的爱,她并不强大,也没有奉献的兴趣,没有乐于牺牲的伟大情操,在意识到贾立阳不再爱她之后,她的爱意也失落了,逐渐被消磨掉了。

      从前她知道不那么富裕的夫妻之间的感情会被柴米油盐消磨,现在她知道了,富人家庭里的夫妻一样没办法长长久久地相爱,步向未来的生活中的一切难题和诱惑,都会消磨爱意。
      爱人和被爱是一门高深学问,没几个人能掌握。

      在生活中追寻以爱建立的关系,太难太难,几乎是不可实现的。
      是从前的她太过天真了。

      贾立阳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能够掌控身边所有,其实不然,就连靠着他生活的人他也掌控不了。
      某天,一位替贾立阳生育了孩子的情妇无视贾立阳的禁令,直接到贾家老宅里来,同乔娟摊牌,说想让孩子认祖归宗。

      面对这位气势挺强的艳丽女性,并且是为贾立阳生了儿子的女性,乔娟有点发怵,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且她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位女性对贾立阳的重要性比她的强一些,她只生了一个女儿,连继承权的边都没摸着。

      倒是始终不怎么喜欢乔娟的贾老太站出来维护乔娟了,贾老太明明白白告诉那位情妇:“贾家不认外人生的儿女,你回去吧。”

      情妇不敢在贾老太面前撒泼,只语气颇为不满地问:“孩子怎么办?”
      贾老太冷淡地说:“立阳要是给你钱养孩子,你就收着,好好养孩子,要是没给你钱,你就自己出去工作挣钱养,这还用得着我教你吗?”

      情妇大声强调道:“那可是你们贾家的孩子,是个男孩!”
      贾老太不为所动:“男孩女孩都进不了我们家的门,这是我们贾家的规矩,你有意见,到地下跟我们贾家的先祖理论去,别在这里啰嗦,浪费我的时间。”

      情妇还想分辩,贾老太冷声提醒她:“贾家的规矩比天大,你跟谁闹都没用,回去吧,别再过来这里了,你总不希望立阳将给过你的东西收回吧?别以为生下一个男孩就可以要挟谁,十个八个我都不稀罕,贾家养在外面的孩子不止你生下的孩子,但这些,都不算是贾家的子孙,进来我们家,只会破坏了我们的血统,我不允许,立阳不允许,贾家的先祖更不允许。”

      乔娟双手交叠于身前,恭顺地站在贾老太身边,看着贾老太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一个巨大的麻烦,心里有点恍惚,仿佛她厌恶的所谓家规、族规忽然间成了她的靠山。
      在这个由迂腐死板的规矩构成的森严堡垒里,她是正儿八经进了门的贾家太太,是受到了认证和保护的人,贾立阳在外面有百八十个情妇和孩子都撼动不了她的地位。

      乔娟向贾老太投去感激的目光。
      贾老太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太高兴,同乔娟说:“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自己处理,别再麻烦我。你当了好几年贾家的正牌太太了,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就太说不过去了,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什么。”
      乔娟脸上挂着笑,乖巧应道:“是,谢谢妈妈。”

      从此乔娟收拾心情,扔掉属于她自己的胡思乱想,摆正在贾家的位置,听从贾立阳和贾老太的吩咐,安心当贾家的媳妇,养好身体,势要为贾家开枝散叶。

      奈何乔娟的体质特殊,生了贾千龄之后积极备孕好几年,肚子却没有动静。

      贾立阳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又有了私生女,且已经长大到能记事的年纪了,乔娟还没有怀上第二胎。

      那时的试管婴儿技术并不算十分成熟,做的人不算多,但有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尝试了,也有成功的例子,消息传到乔娟耳里,乔娟便跃跃欲试,想要借助这种技术怀个男孩。
      只是贾老太不同意,担心出意外,担心乔娟会生下一个怪物给贾家带来灾祸。贾立阳同意贾老太的观点,认为乔娟靠调理身体怀上的孩子比较好,反正她也不是怀不了,不过是比较难怀上而已。

      于是乔娟就踏上了寻医问药的道路,她跑遍全国,看遍妇科圣手,求遍送子观音,试遍大小偏方,身体受了不少罪,精神更是屡受摧残,如此不间断地又努力好几年,才终于怀孕了。

      乔娟得偿所愿,生了一个儿子。
      但无论是乔娟自己,还是贾立阳和贾老太都觉得不够,因此乔娟再次进入求子的道路,并在持续努力了五年后生下第二个儿子。

      在乔娟的二儿子贾秉成四岁的时候,贾老太病重。

      乔娟作为懂事乖巧的儿媳妇,必须每天都陪在贾老太身边,给贾老太喂水喂粥、擦身换衣、翻身按摩,而一众专业的看护都在给乔娟打下手。
      这也是贾家为儿媳妇设下的规矩,乔娟必须遵守。

      身体的孱弱致使精神的软弱,在接近弥留的时刻,贾老太迷迷糊糊,很难得地同原本不太满意的儿媳妇说了一些心里话。

      “以后你在贾家就可以做主了。”贾老太气弱如丝,对着乔娟呢喃出这句话。
      乔娟愣了一下,而后如常安慰贾老太:“妈妈,您这只是小病,很快就好了。您是福寿双全的命,活到一百岁完全不是问题。”

      贾老太没搭理乔娟,继续说:“我从我家嫁到贾家之后,就一直待在贾家,先是帮我的先生处理各种琐碎事,先生不在了,我就帮我的儿子处理。我的家,和贾家一样显赫,我不比我的先生差。而你,太差了,立阳娶了你,我很不满意。”
      乔娟习惯性地向贾老太道歉:“对不起妈妈,我娘家的确是没有能力,没办法帮助立阳,还给您和立阳添了不少麻烦。”

      “初归媳妇落地孩儿,新媳妇都是要教的。媳妇是这个家的外来者,是外人,要好好地教,才能变成家里人,我的婆婆就是这么说的,她是怎么教我的,我也怎么教你。这不好受,从自己家的女儿变成另一个家的媳妇都是不好受的,可没办法,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呢。家里面,是我们的世界,就像男人在外面打天下那样,我们在家里也要面对很多意外和困难。”
      乔娟脸上的微笑逐渐变得僵硬,勉强说道:“谢谢妈妈,多亏了您的教导,我才能有所成长。”

      贾老太缓慢地半阖上眼,缓慢地呢喃:“我这辈子,过得很好,身边没缺过服侍的人,我的父母都疼爱我,我的先生也待我很好,我生了三个儿子,他们都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对我都孝顺,很好。我还有两个孙子,其中一个孙子会继承贾家的财产,他以后也会有儿子,会一代接一代地继承下去。贾家,一直存在着。这样,很好,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乔娟忽然听出了不妥,注视着贾老太那张毫无生气的骷髅般的瘦脸,低声问:“这就是好了吗?妈妈,您呢?”乔娟的目光里添了些惋惜,又问,“妈妈,您在这样的一辈子里,真的快乐吗?”

      贾老太没有回答,只不断重复着:“很好……很好……”

      刹那间,深刻的恐惧席卷乔娟,她看得见的一切都变了模样,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乔娟就是贾老太,贾老太就是乔娟。乔娟捂着嘴,惊惶地站起来,撞倒了椅子,引得一屋子看护纷纷过来关心她。
      乔娟摆手说没事,重新坐下,呼吸不畅,低着头不敢再看贾老太,身体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明显——她和老得说不出话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贾老太的一生,也会是她的一生。

      那种被规训过的、被围困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的一生,那种像个精致洋娃娃的、一切皆由别人赋予的一生,那种永远都在仰望着另一个人的、永远都可以被另一个人轻易践踏的一生。
      那种看不见自己内里的、也无法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一生。

      贾老太的葬礼由乔娟负责安排,遗像也是乔娟挑的,一张贾老太在六十大寿时拍的照片。

      定格在那个瞬间的贾老太妆容精致,神色和蔼,打扮得体,端庄高贵,和所有豪门贵妇一样。

      乔娟看着被困在相框里的贾老太许久,脸上无悲无喜。
      虽然将不那么友善的恶婆婆熬死了,她成为了贾家唯一的女主人,理应感到轻松愉快,但实际是,她已经没办法感受到快乐了,她仿佛失去了快乐的能力,如同飞鸟被折断了翅膀,再无翱翔的能力。

      她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是割裂开的,她根本没办法将自己看作是贾家的一员,没办法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并涂抹在贾家的一砖一瓦中,贾家的好与坏都与她无关,乔家的好与坏她也不想放在心里。
      然而她已经作为家族中的一员存在太久太久,久到她根本就不记得她自己是谁,不记得作为贾家以外的人该如何生存,不记得属于她的快乐是什么。

      乔娟看着贾老太笑成胖月牙的双眼,以及眼后的几道皱纹,猛然惊觉,原来一辈子这么长。
      怎么走也走不完的路,足以让认知变质,足以让从前的许多快乐变成围困她的深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高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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