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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覆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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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动地不过刹那,旋即归于风平浪静,等在岸边的人蜂拥而至。
“大公子!”
“大公子你还好么?”
孙圆木然跪着,一动不动。
“大公子?”
喉头哽动了一下,手撑了撑地,却是没有起身。
“孙圆……”
眼睛陡然睁大。
颜七一手被人扶着,一手按着头,努力眨着眼睛保持清醒,“你没……”
人扑上来,抱了满怀。
“哎你——”
抽泣声渐起,以至号啕大哭。
颜七愣了下,朝身边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各自忙去。
脚都站麻了哭声还没停。
颜七忍不住叹了口气,“孙大公子,至于么?”
他抬头看着他,久别重逢似的,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复又低头抱紧,“你别再吓我了。”
“怕什么,你自己说的,我总是要死在你前面的。”
“那也不能是现在!”
“哈,你还真要我死在你前面啊?”
孙圆认认真真点了点头,“让我做困在余生里的那个。”
颜七低眸默了片刻,淡淡笑了笑,“真难得。”
“阿七,再给我两三年吧。”
“干嘛?”
“我先陪完我师父……”
“停。”颜七抽身退了一步,“孙圆你得了啊。”
“打个赌。”
“你是赌徒么……”
“最后陪着你的一定是我。赌么?”
颜七不屑一笑,按着脑袋转了身,“不赌。”
“去千金谷么?”
“用不着。”
“那也找个郎中好好看看吧。”
“死不了。既然这边出事了,无夜那边恐怕也一样,还不知道周无承这个疯子到底能干出什么。”
意识苏醒的瞬间,后脑勺剧痛,伤处的头发被用力提起,迫使自己仰起了头,一碗苦水硬灌进嘴里,呛进气管,一阵咳嗽。一炷香之后,才勉强看清自己的处境。群山环绕的一片幽湖,湖中央的一间阁楼,起居室模样,横梁上垂下两根粗铁链,一左一右吊起了自己两只手,双膝着地,脚被锁在了身后,面朝着窗,冷风嗖嗖。窗边一人一琴,野鹤闲云。
“风景如何?”
“这种地方周阁主居然能看出风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总得给自己找些乐子。”周无承看着远山,笑得飘渺,“从这扇窗户能看到一百二十七棵树,三十五棵松树,二十八棵柏树,十三棵乌桕……”
“一百四十二棵。”
周无承侧目瞥了柳无夜一眼,他神色冷漠,语调里有些不耐,“树,是不会一直停滞在过去的时间里的。”
“向阳而生,自是可以说得容易。”
柳无夜嗤笑了一声,“周阁主不会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吧?”
“少侠知道‘悲惨’是什么么?”
“不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周阁主若是想要凌虚剑法或者凌虚门,向我师父开口就是了,他吃软不吃硬,你要挟不了他;若是想报复我师父,何不找孙圆呢?再不济,赵瑾也可以;现在要抓你归案的是朝廷,你绑我又有何用?”
周无承低眸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的人一早就知道,我对你,单纯地看不顺眼而已,和别的事都没关系。看不顺眼的东西,要么掌控在手里,要么……毁掉。”
片刻静默。
柳无夜沉吟中皱了下眉头,似是对自己的猜测感到疑惑,“你……是希望我重蹈江还的覆辙么?”
周无承眼皮跳了跳。
柳无夜眉梢微微上扬,神色里多了三分倨傲,“怎么,我让你失望了?”
周无承短促地笑了笑,眸光阴冷下来,“少侠不猜猜自己刚喝下了什么么?”
“不如你先告诉我,江还当年被你亲舅舅……”三个字的重音,瞬间激怒了周无承,他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表情骇人,他却愈发挑衅,“你舅舅到底给你爹灌了什么?你,你娘,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么……”手上骤然用力,青筋涌起,世界终于归于安静。
太安静了。
柳无夜张着嘴巴却并没有发出挣扎的声音,他盯着横梁上的雕花,甚至笑了笑。
周无承猛地松开手,深吸了口气,刹那之间平复了情绪,“噬心散,少侠耳熟么?千金谷的死对头天香门的得意之作。千金谷悬壶济世,向来不屑制毒,论折磨人,还是天香门更胜一筹,万箭攒心之痛或可忍,但锥心蚀骨之疼和久旱逢霖之快交替上阵,少侠能捱过一个时辰么?”
柳无夜眼眶充了血,有种诡异的妖冶,他看着他,仿佛鬼魅洞穿了他的魂魄,“我捱不过,你便能说服自己么?江还他就是懦弱,步步错,步步,都是他自己懦弱。就算没有我师父,没有顾玉心,没有顾怜心,没有你,他,也过不好这一生。你,也一样。”
周无承吃吃笑着,笑了又笑,他慢慢凑近他,几乎抵到了他鼻尖,“你凭什么断言?凭你自己的大好人生么?”
“大好人生?你想要,送你啊。”
“送?它本来就该是我的!”
这次轮到柳无夜失笑,“真是羡慕你,竟能为此不管不顾要死要活,过得,实在太轻松了。”
周无承自然只能读懂话中嘲讽。
“药效该发作了,少侠是要求饶还是自戕?”
心口隐隐刺痛,柳无夜咬了咬牙,声音低下来,依旧是盛气凌人,“别把我,跟你们相提并论。”
“那我拭目以待。”
“为什么要建飞羽阁?想达成目的,别的方法简单得多,何必如此耗时耗力惹上一身麻烦呢?”
“你确实比别人想得多。是,要除掉一个任心教太简单了,不过是名门正派得爱惜羽翼,不能沾染血腥。送他回凌虚门,也有别的办法。但,我想知道他们在我认识之前到底都是谁。江湖传言……总难信。”
“那现在,你眼里,他们都是谁?”
沉默良久,一声嗤笑,“名门少侠,魔教妖女。”
“不恨我师父么?”
他眼底有了笑意,从未有过的真心,似有千言,末了,都作罢,他久久盯着他,答得莫名,“你应该……真的很像你师父吧。”
像么?
师父,你怕疼么?是真的好疼啊……
汗一颗颗沁出来,没话找话,“周阁主,我还没认真听过你的琴呢,纠葛匪浅,阁主不介意为我弹一曲吧?”
周无承倒也不吝啬,起手,弹的是一支悠扬的小调。
“这曲子……”
“年少学琴的时候每天都会路过一间茶馆,翻来覆去就这一支曲,听会了。”
“可惜……你实在应该……”
话不成章,曲子也渐渐听不清了,模糊的意识里,有人长叹了口气,“可惜么?”
……
“无夜!无夜!灵宣!灵宣……”
宣,广而告之谓宣,通达明了谓宣,鲜妍明媚谓宣。
人生何宣宣。
满屋火光,炙烤着人松软乏力口干舌燥,眼前人似是不该出现在这场景里,可又显得合情合理。
“把我留在这里吧。”
“你醒了!”
“没有。”
“啊?”
断断续续笑了笑,“把我留在这里吧,我不想醒了。”
“说什么胡话……”
“没说胡话,这个梦我做了太多次,这次,就想停在这个结局了。昭惠太子灵宣,殁于承元九年四月初七,烈火焚身,飞灰烟灭。”
“你不是要我活着么?”
“嗯,你得活着,轻松的选项,给我。”
“不可能。”
“要我求你么?子木。”他的手划过了他脸颊,指尖留恋,容色缱绻,“也许,下辈子,我会喜欢你呢……”
对方在短暂的一愣之后笑了一声,“醒醒。”
“真的。”
“算了吧。就这辈子了。”
身下一空,被人抱了起来,烈火在眼前撩过,有焦糊的味道,闭眼,一阵失重,冰冷的湖水熟悉地包裹,只是这次,不想努力了……
沉下去的过程一万年或者一瞬间,腰上一紧,被人托出了水面,呛了水,咳得人神思清明。抬眼,不远处的二层阁楼燃着熊熊烈火,山谷还是那个山谷,现世还是这个现世,居然真的不是梦境。被带着慢慢往岸边浮,脚刚触地,心脏抽痛便严丝合缝地压上来,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
一口浓血涌出。
“无夜!”
“我希望……你是拿到解药了的……”
“他给你下了毒?”
“松手吧……”
“你真要求死?”
“嘴硬能止疼么?”
已经到了岸边,孙圆搭了把手将他拖上来了,胡乱给他塞了一把药,“人家冒死冲进火里救的你,不思报答也就罢了,怎么能当面求死呢?”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你就真得死在这儿了。给你服了续魂丹和止疼药,应该能缓两个时辰。”
“怎么找到这儿的?”
“贺遥猜的,上次收拾顾玉心就在这儿。”
“师姐也来了?”
“没有,临江楼出事了,她在那边。”
“临江楼怎么了?”
颜七接过了话头,“周无承在楼下埋了足够炸平一座山的炸药,以后,这江湖怕是没有任心教了。”
柳无夜盯着他裹成粽子的头,有些忍不住笑,“七哥,你的头……没事吧?”
“没事。”
“最近……”
“闭嘴。”
柳无夜强撑了一下想要起身,并没有成功,玉子木搀了他一把,但他脚下发软,依旧是站不住,他便顺手将他抱起来了。
行云流水,八目相对。
玉子木耳根一热,孙圆已经开始憋笑了。
“周无承呢?”
“你下来再说。”
“腿软。”
“噗哈哈哈……”
孙圆捂着肚子笑出了声,柳无夜逗完傻子转向了颜七,“人呢?”
“跑了。洛城现在满城都是通缉令,大大小小的门派也都在帮忙搜寻,如果这样都找不到那大概是逃出洛城了,滴水入海,恐怕要费些功夫了。”
“去宜城穹麓山附近看看吧,可能是山里。”
“穹麓山?”
“江还隐居的地方。”
孙圆突然收敛了笑声,“谁?”
“江还。江诺并没有死,周无承就是江诺。”
“哈?”
“周无承,是,江诺。”
孙圆看了柳无夜半晌,还是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周无承是谁?”
“江还的儿子,江诺。”
“掌门知道么?”
摇头。
“穹麓山,我去。无夜交给你了。阿七,你也好好养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