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蝉》簪玉久

1、倒春寒

　　雪落京都，寒风呼啸。

　　东宫书房。

　　紧闭的木门裂开一道缝隙，烛光摇曳，若有若无的酒气伺机冲出然后消散在风中，明蝉借着门缝窥见内里光景。

　　白纸零散地铺落在地上宛如院中零星飘落的雪花，男人酩酊大醉，长发散乱衣衫松垮怀中揣着酒坛蜷缩在地，他的酒还未饮完从坛里溢出浸湿纸张。

　　明蝉眸光微动，手指扣住门框。

　　裴云朝喝醉了。

　　雪势渐大，冷风拼命往衣服里钻，明蝉搓搓胳膊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袍背过身抵住门。

　　三月初倒春寒，院子里种的几棵光秃秃的梨树枯败的枝上已有嫩绿探出头，白雪覆在上面盖不住春意盎然。

　　明蝉呼出热气，心中再一次感叹裴云朝对谢明婵一往情深。

　　她去过裴云朝的书房，见过墙壁上挂的大儒真迹，山水字画，而今晚她只看到一副女子画像悬在空荡荡的墙上。

　　手捧一枝梨花，白衣出尘莞尔而笑。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她占据的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谢明婵。

　　檐上堆积一层薄薄的雪，明蝉站在门前，碎琼乱玉落在她鞋边，她似乎感受不到冷，任由自己眼角溢泪心脏钝痛。

　　她看的清楚。

　　满地白纸黑字皆是出自裴云朝之手，一笔一画承载了他对谢明婵的思念。

　　*

　　“咳咳，咳……”

　　“娘娘，药熬好了。奴婢服侍您起来喝药。”

　　玲玉搁下药碗匆匆上前扶起明蝉，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又替她掖好被角，唯恐她再次受寒加重病情。

　　明蝉看她端着碗翻动汤匙驱散热气，用力吸了吸鼻子发觉汤药的气味变淡了。

　　“玲玉，这次的药还是苦的吗？”

　　握勺子的人动作一滞，本就红肿的眼睛又泛起泪光，玲玉压住哭腔：“太医开的药哪有不苦的？娘娘定是发热烧糊涂了…都怪我夜间疏忽没有看护好您。”

　　“不怪你。”

　　明蝉垂眸，那晚窥见的光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这次是我夜里出行没有叫你才染上的风寒。”

　　“玲玉，你不必自责。”

　　“快擦擦泪，眼睛都哭红了。”

　　玲玉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舀着汤药喂明蝉一口一口喝下。

　　黑糊糊的汤药明蝉喝过不少，大抵是这次病发的严重入口时并未尝出以往的苦涩。

　　“奴婢服侍娘娘歇息，娘娘睡一觉病就好些了。”

　　“嗯。”

　　明蝉阖目，脑袋昏昏涨涨，太阳穴阵阵刺痛，眼睛发热发烫分泌出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很快，她的意识沉入混沌，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大一寒假兼职时，她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被送去医院抢救无效，医生对家属宣告死亡。

　　然后，她的灵魂被系统绑定穿进一本古言甜宠文小说《春光满》中。

　　书里，女主谢明婵和男主裴云朝自小定下婚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增长她们互生情愫表明爱意，并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

　　谢明婵出身将门，性子温婉贤淑，才情出众，乐善好施，虽天生体弱但受尽家中长辈疼爱；裴云朝是当朝太子，饱读诗书精通六艺，京中豪杰众多，他亦能一骑绝尘登临顶峰成为无数贵女的梦中情郎。

　　两人郎才女貌，便是月老看了也觉登对。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就在她们大婚前一个月剧情突然崩坏，谢明婵因为一场风寒不治而亡，系统为了维持位面不崩塌将明蝉的灵魂塞入她体内。

　　系统告诉明蝉，如果想回到原来的世界重新活过来，必须攻略男主裴云朝并且修复因女主死亡而崩塌的剧情。

　　系统给她十分钟考虑时间。

　　明蝉只想了十秒，拒绝接受任务。

　　男女主年少情深彼此深爱着对方，她借谢明婵的身躯复生享受她的人生已是不对，若是再夺她的夫婿，她的自尊，她的良心接受不了这种卑劣行径。

　　再说了，生死有命上天注定，既然她命中有这一场死劫顺应天命又何妨。

　　明蝉不配合，系统显然打算抹杀她。

　　关键时刻，穿书局联系上了系统，经过短暂交流，系统拿捏住了明蝉的命脉。

　　他告诉明蝉，谢明婵的灵魂还未消失仍在她的身躯之内，只不过因为新的灵魂入驻遭到压制，从而失去主控权。

　　如果明蝉能出色地完成任务那么谢明婵的灵魂就会得到解放重新苏醒，如此一来她们两个都能活下去。

　　明蝉沉默。

　　她可以坚持自己反抗系统的想法，但意识深处，有一团灼热的灵魂向她传达出信息：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父母兄长分开，我舍不得太子殿下，我的嫁衣绣好了，我就快嫁给他了啊……

　　系统等她回复。

　　这次，明蝉思考的时间长了些，最后仍然依系统预料，改口选择做任务。

　　当谢家小姐受神仙庇护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京城时，明蝉背负起了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她将要做一个在她看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

　　明蝉睡醒时已经到了下午。

　　玲玉端着一盘点心步入屋内，见着明蝉醒过来立刻服侍她起身。

　　“娘娘，你感觉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蝉瞥一眼桌子上的糕点，脸上带了笑，“玲玉带了什么来？我都闻见香味了。”

　　玲玉笑道：“是芙蓉酥，太子殿下出行在外忙于公务，听闻娘娘染了风寒特意命人从粮缘斋买回来的。”

　　芙蓉酥……确有些时日未吃到过了。

　　明蝉在床上躺了大半日，这会儿将将睡醒烧也退了，饥饿感涌上来，她心念微动：“端来吧，我正巧想尝尝。”

　　“娘娘有胃口是好事，能吃下东西说明病很快就好了。”玲玉端来糕点不忘称赞一句，“太子殿下牵挂娘娘，这些年对娘娘的心意始终如一。”

　　“娘娘喜欢吃的东西，殿下全都记着，一个也没忘。”

　　明蝉唇角含笑。

　　她和裴云朝成婚三年，外人面前她们装作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实际上各存心事相敬如宾。

　　大婚夜，裴云朝认出她不是谢明婵。

　　因此，三年来裴云朝对她的好感度一直是零。

　　裴云朝爱谢明婵当真是爱到骨子里，他记得谢明婵的一颦一笑，所有的习惯喜好。

　　谢明婵喜欢梨花，他便在院中亲手栽种精心照料；谢明婵喜欢芙蓉酥，他就隔三差五派人从宫外买回来；谢明婵痴迷古琴，他四处寻访请人特意打制。

　　裴云朝知道谢明婵早已身死，如今这幅身躯已然易主，但他从未埋怨过她一丝一毫，也不曾苛待过她。

　　他像是守着谢明婵的躯壳，日复一日直到生命走向尽头，只有在思念至极时才会做出出格之举。

　　明蝉见过裴云朝失态，仅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洞房花烛夜，裴云朝一身酒气伏在桌案泣不成声，他一遍遍地求着她把他的谢明婵还回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第二次是在前两天夜里，她想去找裴云朝问点事情，书房灯火很暗，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却看到烂醉如泥的裴云朝倒在地上如同跌进泥潭的白鹤。

　　玲玉将芙蓉酥向前递了递：“娘娘，您在想什么呢？芙蓉酥做的这样好，放在平常您已经吃进去两个了。”

　　“没什么。”

　　明蝉回过神抬手要拿，指尖即将碰到芙蓉酥时，一道声音突然隔着遥远的时空回荡在她耳边，透着不悦，极为熟悉又有些许陌生，像是许久未听见过。

　　是谁？

　　明蝉翻遍记忆，探索每一处细枝末节，终于在深处挖到一抹红色。

　　花开满院，结满梨子的树下，红衣少年撇撇嘴抢走整盘芙蓉酥，少女张口怒斥，他似是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扬扬红袖留下两颗洗净的脆梨。

　　“我妹妹谢明婵喜欢吃芙蓉酥，不是你明蝉爱吃，强迫自己学别人很好玩吗？树那么高想摘梨子又不找我帮忙，你怎么想的？”

　　明蝉垂下手。

　　她听到少年一声叹息。

　　“你不是谢明婵，你想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没人能管得了你，有些事你不需要考虑太多，也不必刻意学她。”

　　谢白榆。

　　明蝉在心中呼出他的名字，顿觉恍然。

　　她已经整整两年未见过谢白榆这个便宜兄长。

　　元和二十一年，北狄来犯，镇北将军谢白榆奉诏率十万兵前往边境抵御外敌。

　　元和二十三年，镇北将军擒获敌军首领，北狄余下两万残兵被打得节节败退。

　　明蝉身处东宫想要得知谢白榆的消息还得从旁人口中打探，她那晚去书房找裴云朝正是为了打探谢白榆何时回京，不曾想窥到一屋狼狈。

　　“娘娘怎么不吃？是不和胃口还是您这会儿又发热了？”

　　玲玉慌忙把芙蓉酥搁在一边伸手去探明蝉的额头，只一瞬，她惊呼出声：“头很烫，奴婢扶您去床上休息。”

　　明蝉手脚冰凉，卷着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玲玉打了水浸湿手巾敷在她头上降温。

　　冷热交替，明蝉凝视着大红色床帐似乎透过它看到遥远的边境。

　　风沙漫天，烟尘滚滚。

　　少年将军身披银甲手持长枪，胯.下汗血宝马鬃毛飞扬，一路扫过目之所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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