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柳营曲》章鹤柚

10、灼拥

　　“路云和。”她终是开了口。

　　声音小且犹豫，路云和便知事情不好，却仍从容，飘然而下，披了满身月华在她身前落定:“走吧。”

　　“哎等等。”她将他拉住，“我母亲…她…脾气不大好，如果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弯唇一笑:“放心吧。”

　　看他泰然自若的背影，阿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忙跟上去。

　　集会室满屋皆寂，路云和立在中央，阿白站在他侧后方。

　　庄任氏面容严肃:“所以，你并没觉得自己有错是么？”

　　“是。”路云和牵唇一笑。

　　阿白心跳不已，双耳仿佛隔着一层什么，听声音都有点不大真切，她手指不停互相绞弄着，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笑得出来。

　　庄任氏盛着怒气，压着性子努力扮好长辈的角色:“路云和，你既入了我桂香棚，那便要按照我桂香棚的规矩办事，如此我行我素成什么样子？真是散漫惯了。”

　　“庄夫人叫晚辈向他们赔礼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他们要向阿白道歉。”

　　庄任氏眼尾一绷，狠狠瞪他:“你！”

　　“夫人莫急，晚辈如此自有晚辈的道理，晚辈之所以动手，就是因为他们对阿白姑娘的不敬之举，阿白是院中人，受了欺辱却反倒要忍气吞声，岂不显得我桂香棚无自保之力？这日后，若是哪个无理之徒都来闹上一闹，可如何招架得住呢？他们为他们的无敬之举道歉，然后，我为我的无理之举道歉，合情合理。”

　　听了路云和的话，凡事以戏院为先的思想根深蒂固的阿白仿佛醍醐灌顶——此事确是这么个理儿。

　　她满怀期待地望向庄任氏。

　　只见庄任氏置于案上的手缓缓攥拳，捏到骨节泛白，她闭眼微喘了口气强压住怒气，旋即用唠家常般的语气对无礼戏客们道:“这孩子打小就被宠得不成样子。”又对路云和冷下脸，道:“你莫要多言，一切听我的，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

　　路云和微笑着，绷直肩背，摇了摇头。

　　庄任氏脸霎时间红透，气得只待头顶冒烟，瞪视着路云和，路云和眼神亦不躲不闪地直直回视。

　　一个满脸怒气，一个云淡风轻，唇角含笑，论气势，路云和竟一点也不输她。

　　阿白仿佛看到二人间燃起的硝烟。

　　良久，庄任氏转朝戏客们微笑道：“这孩子系奴叔祖父一脉，生性顽愚、腹无点墨，只习得些腿脚功夫，平日里管教得严，不叫他轻易示人，今儿吃了些酒，竟惹下如此祸事，为赔罪，贵客药疗一类的费用桂香棚一应承担，此外，几位今日的戏银双份归还，并免去日后一切食饮费用，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阿白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心中莫名略感悲伤，她将眸垂下。

　　戏客们像是早就摸透庄任氏不敢轻易开罪于他们，此间嚣张跋扈早不比当初。

　　“哼，臭小子，也就是看在庄夫人的面子上才放你一马，否则，定要把你打个半死！”

　　另一个接道:“你最好祈祷我兄弟没事！否则唯你是问！”

　　另一个更是大胆，直接冲跑到路云和面前，抬手直戳他面门：“你给我小心着点儿！”却路云和恰逢垂眸，连唇角笑意都未减半分，那戳他面门的戏客就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躲回伙伴身后。

　　一个身材魁梧粗壮，高出路云和两个头的彪形大汉戏客越众而出，护在同伴们身前，一挽袖子:“干嘛！你还要打吗？！我奉陪！”

　　路云和作吃惊无辜状:“在下何时说过？几位难道平日里除了调戏姑娘，就是拉人打架，就这么无事可做吗？像你们这种老和尚手底下的木鱼，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听懂的人已忍不住掩嘴发笑，几个戏客茫然相顾，问道:“何意？”

　　路云和忍不住笑:“天生挨打的货啊！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戏客们个个怒目圆睁，你推我搡，争相发作，冲上前将路云和左拉右扯:“你想死吗？！成全你！”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人能置身事外，伶人及仆人们亦加入混战。

　　众人拉架的拉架，吵的吵，嚷的嚷，场面顿时如炸开的锅，轰隆乱作一团。

　　阿白挤在人群里东倒西歪，脚不挨地，她挤在夹缝里呼喊着路云和，想确定他安然无恙，却从缝隙里看见前方挥舞的拳头，肉碰肉的声音夹在吵嚷声中，却看不清谁在打，谁在挨打。

　　混乱之中，她听见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有人摔倒了，别打了！晕过去了！”

　　阿白倒抽一口气，浑身忽然不知道哪来了力气，竟抵住推搡混乱的人群站定了，然不待她做出下一步动作，就一阵刺耳锣声传来，似水波漾开几里，荡在高空，压住嘈杂嚷声。

　　“都给我住手！”

　　吵嚷声瞬熄，众人不约而同回头，看见立于高台之上的庄任氏，手持锣锤，身旁桌案上的小型云锣尚在微晃。

　　“事情就这么定了！几位若无异议，那便请回吧！”她疾言厉色。

　　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的众人慢慢分解开来，各自退回自己的位置。

　　阿白终于看清路云和好端端站在一旁，正兀自理着被弄乱的衣衫，被推倒在地的另有其人，至于有人晕过去的言论，大抵是为了平息混乱的权宜之策。

　　几位戏客心有不甘，朝外走时还不忘回头啐几口唾沫，却又心知桂香棚给的好处已是最大的限度了。

　　待几人出了戏房而去，庄任氏拂袖坐回位上，留下阿白和路云和，将余人屏退。

　　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远去后，屋内便只余了庄任氏、馨儿、阿白和路云和四人。

　　人一走，屋子里骤然空荡下来，阿白竟觉周身冷意环绕。

　　庄任氏递一个眼色，馨儿便缓步上前至路云和身前，双手奉上个黛蓝底银红烫金的小簿子，看起来极有份量。

　　阿白见馨儿如此庄重恭敬，始终被不祥预感笼罩着的心怦怦直跳起来。

　　庄任氏：“路才人方来一日不到，就将院内搅地天翻地覆，妾也算领教了才人本领。”

　　路云和：“岂敢，都是夫人打理得好。”

　　敢对庄任氏这样说话的，路云和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人，阿白向他投去的目光里，有担忧有责怪，却也有些许认可与羡慕。

　　庄任氏冷哼一声:“妾只道路才人文采斐然，却不知还有这样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倒真是叫妾刮目相看啊。”

　　路云和脸上的笑自始至终就没变过，一直是一种淡淡的，似友好，似不屑，似挑衅，又似淡漠的笑。

　　叫讨厌他的人看了愈发讨厌。

　　“夫人谬赞。”

　　“才人请吧。”

　　路云和翻开小簿子，阿白微微倾身踮脚伸长脖子，瞥见“胁迫”、“与桂香棚无关”等字样，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将小簿子一把夺过，脱口道:“不能签！”

　　庄任氏忍了一夜的怒气终于合情合理地发泄在阿白身上，腾地站了起来:“庄阿白！你要干什么！”

　　“不可签！母亲，我说过，此事由女儿一力承担，与旁人无关！”

　　“你混账！你若是一力承担了，身为你母亲，你觉得我会安然无虞吗？！你想拖我下水？！”

　　“母亲！”阿白噗通跪地，胸腔剧烈起伏:“女儿说过，定会护母亲与桂香棚安然无恙！届时…届时只需…只需…”她咬咬牙，将心一横，几乎是将字句吼出:“只需与母亲解除养母女关系即可！”

　　“你说什么？”庄任氏呼吸停滞一瞬，脚步踉跄一下，差点跌坐在地，好在馨儿及时将她扶住。

　　“娘。”阿白膝行两步。

　　庄任氏扶住桌案，嘴唇颤抖着:“好…好…真是娘的好女儿啊…”

　　她摇摇晃晃站立起身，一把推开馨儿搀扶的手，一步一顿地朝外走去，背影沧桑。

　　路云和从庄任氏的背影上撤回视线，望向阿白:“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白抹掉眼泪站起身，恢复了往日的雷厉风行:“我去找母亲。”

　　路云和拉住她的胳膊:“你再好好想想。”

　　“我又没说不管她！”阿白遽然回身，泪随她转头的动作甩向身后:“只是不以母女相称而已！我又没说弃她于不顾！”

　　她抽手，被他握地更紧:“你放开我！”

　　她情绪愈发激动，抽离逐渐变成挣扎，路云和抬高音量:“你冷静一点！她虽待你不好，可外人不会知道！外人只道是你庄阿白自私自利，为了一出戏弃对你有养育之恩的母亲于不顾，把你按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绞刑架上！”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若是在意人言！我庄阿白早就死在了半年前！死在了桂香棚被打砸掳掠的那个晚上！”

　　路云和平缓了一下情绪，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语气温和道:“阿白，你听我说，半年前的事是因我而起，今日之事亦是因我而起，况且，我原也口头应允过你母亲的，现不过将口头之诺换成了白纸黑字，仅此而已，你说过的，我欠你和你们一家的，恐怕这辈子也还不清不是吗？那就给我个机会，让我来还，好吗？”

　　阿白看他含泪微笑的脸，痛彻心扉，抽泣着垂下脸去。

　　路云和贴近她的身体，顺着她头顶的发:“笨姑娘，人言的杀伤力不是你一句不在意就可以忽视的。”

　　“可是…可是…”她抬起眼看他，满腹言语却怎么也拼凑不到一起。

　　路云和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将她拥入怀中，温声安慰:“不怕，不怕。”

　　“早知道，那夜我就不该去找你。”阿白脸埋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

　　路云和笑:“说什么傻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