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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海晏山庄(二) ...


  •   晌午时分。

      席宴过半,仆从渐次撤了食案,引众宾移步暖阁。

      暖阁高数丈,沿湖而立,呈“冖”形,雕梁画栋,颇显清韵。其间以五折山水画屏相隔,男女宾客各沿着两侧回廊旋梯登上其间。

      丝竹幽幽,绵延不绝。

      湖心,水榭楼台之上,一班乐人咿咿呀呀打唱着《八仙贺寿》,到精彩桥段时,阁楼上遥遥传出几声喝彩。

      阁楼顶层,凭栏独立着一名男子,玄衣素冠,腰间坠玉。江序身姿慵懒,眼皮微垂,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向暖阁侧门方向,眸光清冷,情绪莫辨。

      孤高独绝,与周遭火热气氛格格不入。

      他身后随行一名侍卫,名唤延春,身姿高大健硕,着一袭劲装,腰间罕见地没有配剑。

      延春顺着江序视线望下去,只见两名女郎相挽着手臂,一青一朱两道身影自阁楼侧缘一扇角门款款踏出。

      那处是个极隐蔽的,等闲外人怕是不知那地方还存了一扇侧门通往后院。

      便也只有华阳殿下了,旁侧女郎也即穆将军之女穆宜。

      延春默默收回视线,他微抿了抿唇,上前半步,低语请示:“爷,国公爷那边递来急报,问您...究竟给不给人......”

      话中的国公爷便是江启——江家长子,也是江序大哥,早年得赐燕国公,战功赫赫。如今边疆战事吃紧,两受夹击,他知晓自家小弟身边有几名隐卫骁勇善谋,特遣信要人。

      “需用几人。”语调沉缓,清清冽冽。

      江序问得漫不经心,他目光放远,眼池中的一抹青色身影穿过月洞门,消失了片刻,又缓缓出现在视野中。她沿着亭廊款款行着,偶或因着身旁人的言语弯起了眉眼,她偏头同身侧穆宜玩笑着,一时未察,竟与迎面而来的男子撞了满怀。她倏而抬头,待看清来人容貌后,面上由惊转喜,眼眸莹亮,巧笑嫣然。

      江序身姿不动,修长指节微曲缓缓叩动阑干,一下,又一下。

      “……大爷信中道,尽数遣来。”

      细微动静传到耳中,延春视线从自家爷的指尖缓缓移向远处,华阳殿下对面那人正是海家公子,他不由喉间稍紧,暗暗打量起江序神色,爷面上虽不显,周身却不经意间散溢出些许寒意。

      延春迟疑着咽下一口,继续道:“府上精锐总计不出二十人,其中还有派去殿下身边的几名……”

      湖心戏台上,咿呀吟唱几乎盖过两人说话声。

      他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干脆心一横又上前半步硬着头皮道:“爷,华阳殿下身份尊贵,又有御赐暗卫护着......如今殿下及笄,圣上也已在相看驸马人选,是否...可否将人手撤回?”

      江序叩敲动作一滞。

      视线中,青衫女子微微仰着面看向海复一,眼中似淬了星子,她朱唇微动,不知同那人说着些什么。片刻过后,海复一勾唇轻笑,缓缓抬手,轻抚上荣祯发尖,眉眼柔和似一眼温润暖泉。

      延春眉心拧紧,垂而拱手,“爷,战事要紧……”

      江序眼眸微敛,缓缓移开目光落向湖心。

      语毕,朝后轻扬了扬手。

      “护好兄长。”

      延春会意,眉目瞬间冷肃,无言垂身领命,匆匆退下。

      .

      山庄后宅。

      回廊下,荣祯微侧着身,安然静立目送海复一远去,眼池深处回漾着圈圈柔意。

      “别看啦,人都走远了。”穆宜挽着荣祯轻摇了摇,面上挂着几许不赞成。

      荣祯缓缓转回视线落向前方,款款拾步,唇角仍挂着些许未散开的喜悦。

      穆宜瞧了一眼,眉头轻蹙,“祯祯,你于海家公子的情谊.....未免太过明晃。”她话头稍顿,嘟囔:“我瞧他对你却并非如此。祯祯......”

      荣祯唇角的弧度僵了一瞬,“复一哥哥课业繁重,不却也应下教我驭马?”

      穆宜微微垂下头,她抿了抿唇,极小声道:“你惯来厌弃马场尘土飞扬,我几番邀你去蹴鞠你都不肯应,此番又何故迁就于人?”

      荣祯脚步一顿,才缓缓提起步子。

      “......京城才俊儿郎不在少数,你怎的就不知看看别人?”

      荣祯抿了抿唇,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声:“复一哥哥不一样。”

      穆宜被这话噎了住,却也没再继续,转而道:“方才宴上,你可瞧见那个崔元忻?”

      听到此人名讳,荣祯眸光倏而暗了暗,眼眸微微垂落,并未应声,只等着穆宜下一句。

      穆宜提起这人,眉间微皱,面上全是困惑:“京城贵眷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提起她时都满口夸赞,就连我母亲那般难搞的人私下都赞她蕙质兰心,面面俱到。”她语气很是稀奇,稍一停顿,又补上一句:“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怎的,你也喜欢她?”荣祯语气凉凉,隐隐泛着酸气,作势要将她甩开。

      “哪有!”穆宜笑着否认,说着更圈紧了几分荣祯臂弯,俩人玩闹着拉扯一番,而后穆宜歪在她肩头蹭了蹭,幽幽叹了声:“我只觉得...她有些可怕,聪明的可怕......”她缓缓侧过头,目光看向荣祯,“我担心你。”

      宴席上,舅母的偏袒有目共睹,几乎是以行动证实坊间对崔海两家的传言。

      而崔元忻此人,要么是生了七窍,八面玲珑,要么便是知行合一,本性如此。可不管怎样,若她当真有意入海家,似乎确是轻而易举......

      荣祯默了默,唇角牵出一抹笑,抬手捏了捏穆宜脸颊,“好呀,你意思是说我蠢笨,技不如人?”

      “......”

      穆宜气窒,声线陡然拔高几分:“又曲解我。”她唇线紧抿,挥开荣祯的手大步走在前头。

      荣祯瞧着她的背影,眼中笑意渐淡,却见她未行几步,又倏而驻足停在转角。

      穆宜绷着脸骤然转身,指尖指着面前躬身垂首的嬷嬷,语气生硬,同荣祯道:“呐,找你的。”

      荣祯视线顺着看去,是个眼熟的,正是舅母身边的吴嬷嬷。

      .

      沁兰苑。

      荣祯步入院中,便听得屋内时或传出几道笑声。

      “元忻有心了。”

      “夫人,为长者祈福乃是小辈本分。”

      许韫端坐高堂,牵过崔元忻的手搁在手里轻拍了拍,眉眼间的喜爱几乎溢满,她又瞧了眼案几上打开的木匣,玉珏润泽通透,又请方士开过光,可见颇花了些心思。

      荣祯进屋时,瞧见的便是这番场面。二人亲昵无间,笑靥晏晏,情貌宛似一对亲生母女。

      听见动静,二人齐齐回首看向门扉处,见来人是她,许韫眼中笑意冷却了几分。

      崔元忻从容起身,微微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民女拜见华阳殿下。”

      荣祯招手示意起身,她未将二人情绪转变放在心上,安然落座后,款款问:“舅母,寻华阳何事?”

      许韫端了端身子,状不经意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才笑着缓缓道:“那颗半人高的红珊树,你算是送到外祖心坎了,他方才歇下时嘱我将此物蹭你,当是奖赏你一片孝心。”她朝吴嬷嬷微一颔首,示意将物件取来。

      吴嬷嬷自后堂匆匆回来,掌心捧了一只雕雀登枝头黑檀小方木匣,她行到荣祯面前,将匣盒展开在荣祯面前。

      檀匣中置着两支钗,一支累金丝嵌宝珠,钗头仿菊瓣拖曳,乍见恰似凤尾。一支白玉簪,镂雕燕子飞翎,浑然天成,通透若见琉璃。

      一支秾丽华贵,一支清淡雅致。

      “你挑一支吧。”许韫抬手轻抚了抚云鬓。

      荣祯闻言,眼睫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唇角微扬了扬。

      仅两支,却还要她挑出一支。

      外祖几时这般小气了?

      她微抬眼眸,略有深意地瞧了眼许韫,却也未说什么,复而垂首,拾起金钗,细细端详起来。

      较之玉器宝石,她更偏爱明晃的金石,捧在手心沉甸甸,教人颇为心安。

      而现下……

      她眼风一掠,高座上许韫落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收紧,荣祯微微勾唇,面上挂起欢喜的神色,又拾起旁边玉器反复瞧了瞧,而后抬手在发髻处比了比。

      “舅母瞧瞧,如何?”

      许韫微愣,视线倏而落向侧堂屏风,面色有些怪异。

      “舅母?”荣祯柔声提醒。

      许韫回神,稍事舒缓而后缓缓看向荣祯,唇角牵起一抹笑意,点了点头道:“这支钗素净雅致,与你今日这身衣裳甚为匹配。祯儿可是中意这支?”

      荣祯弯了弯眉眼,“便麻烦吴嬷嬷包起来罢。”

      许韫笑意舒展了些,眸光柔柔落向旁侧的崔元忻,“余下一支,便元忻收起吧。”

      荣祯眼眸微垂,眸光轻闪,几不可察。

      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她缓缓起身谢过许韫,面上漾着温和的笑意,自行辞去。

      转过一角回廊,檐下候着的小厮便走上前来,躬身低语:“殿下,太公正歇着,殿下不若稍事歇息片刻,待太公醒了再作辞行?”

      荣祯且行着,低眼瞧他,是方才她遣去松鹤堂禀报的小厮。听罢,眉间稍紧,问:“外祖近来身子愈发倦乏了?”

      那小厮点点头,“太公年事已高,自打了春,精神头便更比不得往日。今辰许是应付宾客累了些,现已睡沉。”

      他顿了顿,“殿下,松鹤堂的侧厢早早便给您备下……太公平日时常惦念您,若醒来知您不告而别,许该伤心了。”

      松鹤堂虽是外祖的院子,可侧厢俨然已是她的寝居,常年空置专待她来。

      荣祯沉默着,没有应答,只慢慢停下步子,视线中,斜侧回廊之上,竹凡匆匆而返。

      竹凡快步上前,待近前时又缓缓慢下步子,无言瞧了眼荣祯,暗暗点了下头,而后稳稳上前扶上荣祯小臂。

      荣祯轻拍了拍竹凡手背,侧目低眼看向小厮,柔声道:“山庄是我自幼闯闹贯的地儿,路熟,你不必引着,退下吧。”

      小厮瞧着殿下是应下了,于是飞快诶了声,转身回了松鹤堂。

      待人走后,竹凡自袖兜内取出一方手掌大小的木匣,她眉间不解,悄然低语:“方才奴回来时,转角撞上崔家姑娘,她匆匆塞进奴手里,还教奴给殿下带一句话,说‘殿下千金贵胄,元忻本无意冒犯,情势迫人,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荣祯将匣盒微微打开一缝,其中赫然是方才那支金钗。

      她眉头稍挑,眼中划过兴味。她瞧了一眼,转而合上木匣,轻笑了笑。

      “还说了些什么?”

      竹凡歪头想了想,“她来得突然,走得也很是匆忙,并未再说其他。……殿下,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朱唇微勾,摇了摇头:“许是穆宜错怪于人了。”

      .

      松鹤堂,侧厢。

      室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轻幔层叠似薄云,隐隐绰绰勾勒出其后身影,俨然女子闺阁。

      临窗黄花檀妆镜前,懒懒坐着一人,荣祯卸了外裳只着一件薄衫,轻柔飘逸柔柔覆于其身,勾勒出曼妙身姿。

      妆奁案上躺着一支玉簪,燕尾飞翎式样,只瞧一眼便知造价不菲,却教人随意丢在案边。

      荣祯目光望向镜中,她素手纤纤,缓缓将金钗簪入发中,她侧了侧身子,竹凡收拾好软榻上前,为她稍稍调整下钗首位置,荣祯左右端详片刻,眼中浮上满意的笑。

      “殿下,元海公公方才遣人来禀,柱国寺斋苑已收拾妥当。”她话间稍稍停顿,视线望向镜中人,“海家长辈中最属太公护着您,殿下…当真不多留几日吗?”

      闻声,荣祯笑靥微凝,浓密眼睫轻轻簌动,一时失神。

      若非如此,她兴许已身在山寺之中。

      她肩头细微起伏缓舒出一口气,慢慢摇了摇头:“日子还长,等……”

      她忽而语滞。

      恍然悟出,她于梦境早已深信不疑。

      周身顿觉乏累,她眉眼染上几许倦意,抬手卸下金钗。

      却,方一触碰到钗首,指间忽而传过一点刺痛。

      “嘶。”

      荣祯皱起眉头,垂落眼睫,指腹上一点血珠,盈盈欲坠。

      “殿下让竹凡来做便是。”竹凡见状,语气急切了几分,忙拾来干净帕子按上她指腹。随即,将她发间金钗一并卸下置于木匣。

      “不妨事,只是皮肉……”荣祯拿开帕子,本欲将指尖给她看一下,声音却陡然止住。

      锦帕上素净无瑕。

      好似方才血珠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海晏山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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