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谧野

105、2.服软

　　璇甄看她半晌，中了那句意味深长的“好”的蛊惑，末了还是将事由娓娓道来。

　　一周前，她的工作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的电子邮件，保险起见，她没有贸然点开，而是找了信息领域的朋友检查。
　　没问题，只是一本网络小说。

　　可是一本网络小说怎么会发到她的工作邮箱呢？误发吗？

　　她点开邮件不足一分钟，对面又发来了一封邮件，只有六个字符——玄真、新魔主。

　　如果只有“玄真”，尚且还有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恶作剧，毕竟她名张璇甄。
　　可加上“新魔主”，她心中就只剩下了恶寒。

　　是谁？
　　她拜托朋友去追查，自己将那本书看了。

　　说实话，只是一本无聊至极的小说。
　　如果真的如此就好了。

　　书里讲的是清虚门内几个弟子的爱恨情仇。
　　清虚门。

　　她不寒而栗。

　　里面提及了玄真和新魔主，只是泛泛提了一嘴——

　　玄真天赋异禀、爱徒心切，唯一的徒儿意外身亡后，弟子们便更难见到这位传说级的长老。
　　新魔主狼子野心，意欲吞并仙界，在垂荒原发起动乱。

　　如此，没了。

　　此方作罢，另一头，朋友也没有追查到对方的信息。
　　这就更让人毛骨悚然了，她那位友人在信息领域，算得上是世界范围内数一数二的存在。

　　当晚，她收到了第三封邮件。
　　——张教授，诚邀您一议。
　　附了一个尾缀.vstc的文件，她没有见过这个拓展名。

　　鉴于白天已经找朋友帮过忙，再继续问下去可能会暴露信息，她换了一个没有重要信息的系统账号，又换了一台格式化过的电脑，把文件转过去后才打开。

　　之后她知道了，vstc，Virtual Spacetime Communication，虚拟时空通讯。
　　亦或者说是：建立在虚境时空上的通讯。

　　他们称最新观测到的时空为虚境，而那个时空，就是她与铭胤曾待过的地方，也是那本小说里，故事发生的世界。

　　更巧的地方在于，他们观测到异常时空存在的时间点，正是自己带铭胤回来的时间。

　　答案很明了，所以他们邀请她加入研究。

　　她说她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对方表示理解，并希望她在一周内给出回复。

　　铭胤问：“为什么不想加入？”

　　璇甄并没有说过自己不想参与，但她也不疑惑铭胤能猜到。
　　抬眼，视线落到铭胤身上。

　　四目相对，思维、理智与情感交错。
　　铭胤了然，是因为自己。

　　如果只是璇甄一人，依照她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必然不会放过这种研究的机会。
　　但还有自己在，自己生于那里、长于那里，无论磋磨苦痛有几何，家乡也还是家乡，家人也还是家人。

　　那里生活着诸多她试图护佑过的生灵，此刻正是她筹谋数百年才得来的后世。
　　那是一个世界，不是一堆冰冷的机器。
　　于铭胤而言，应是如此。

　　所以璇甄会替她考虑，而非仅仅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

　　铭胤沉默许久，问：“如果不去，他们会害你吗？信息里已经指明了是玄真和新魔主。”

　　“不会。”璇甄答：“他们只是观测到了书里的信息，我答一些真话是义务，拒绝参与未知领域的研究是权利。”

　　铭胤喃喃：“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明哲保身。”

　　璇甄补充：“也保那里。”

　　铭胤眸光发飘，陷入思绪。

　　璇甄见她如此，心中莫名蔓延起无奈和悲伤。
　　她上前抱起铭胤，自己坐下，让铭胤坐到她怀中。

　　不想阿胤又如此。她想。

　　几息后，铭胤理清思绪，开口了。
　　“你对于参加研究并不厌恶，无感，或者偏正向。但是你不想我又参与其中，又被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束缚。”

　　“不加入研究，他们会自己横冲直撞地闯，那边的情况未知，可能会被影响，也可能他们研究不出来，安然无恙，而我们则继续过安稳日子。”
　　“加入研究，有你在，研究一定会有进展，那里必然会被影响，但你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住局势，虽然暂且说不准，但比前者更可控。至于我们，如果那里被糟蹋了，我会难受，你会因为我难受。”

　　“一面是安稳和未知，一面是可控和颠簸。”
　　铭胤看着璇甄深黑的眼睛，认真问：“未知会带来担忧，可控实则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你要哪个？”
　　她似乎只是分析。

　　璇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是，阿胤那一句“好”，分明已经应了自己，是会综合考虑来排忧解难，不掺杂过多的个人意向，即便涉及到阿胤和自己。

　　“很显然是前者的好处多。”她答。

　　“那怎么还在犹豫。”铭胤看着她，语气寻常又平静，“设想双方的未来，选择你在幻想中不会后悔的方向。”

　　璇甄沉默。铭胤抬手去揉她的脸，语调瞬间轻松下来，打趣：“教授多大的人了，这种小事还用我说啊。”

　　肩膀一沉，璇甄趴在她肩头，合上眼。

　　铭胤轻笑，摸摸她的头发，嗓音温和，“不着急。”

　　璇甄又抱了一会儿，伸手去拿桌上的一纸合同。
　　“不说这些，你的合同。”

　　铭胤也就刚来时对电子设备有些好奇，没多久就放下了，觉得无趣。

　　初来乍到，她在此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璇甄也不可能整日陪着她。
　　于是她拿着那十分别扭的硬笔去写写画画，大多是写。

　　写过往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深沉泥泞的无人之境。
　　写原先世界与此处的不同，字里行间都是“故乡”的模样，却又从不言明所谓故乡，只偶尔出现几个熟悉的字眼。
　　也写现在悠闲的午后，静谧的深夜。

　　有故事、有诗篇、也有思绪流成的河，河底名为逻辑的泥沙被堆积，任凭情感与意志的河水汹涌而过。
　　写得又杂又乱。

　　她那时手机用得还是不熟练，某次拍给璇甄看，不小心发到了朋友圈。
　　她倒是没几个朋友，无伤大雅。

　　不过璇甄瞧见之后，揣着炫耀的心思，得到同意，发到自己朋友圈了。
　　附言：很美，又动人心魄。

　　铭胤到底是个古人，曾经的记忆里也藏了太多东西。
　　文笔优美自不必提，又带着一股子光怪陆离的惊艳与奇幻。

　　称得上一句动人心魄。

　　璇甄明晃晃发了这，又暗戳戳不说名字，熟悉她的人都晓得她肚子里没这笔墨，自然要追问是谁。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矜持地、回了两个字：爱人。

　　璇甄身在其位，虽然自个儿肚子里没笔墨，但有的是满腹经纶的中文教授朋友。
　　那位“刘教授”就缠上了铭胤。

　　铭胤不怎么看手机，偶尔看到会回复。
　　挑挑选选，能让外人看的，就也毫不吝啬地发了过去。

　　因为刘教授能品味到许多流淌在她文字下的东西，算得上志趣相投。

　　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刘教授提过几次，想让她发布出去，免得明珠蒙尘。

　　她同意了。

　　本来是不怎么愿意的，有天晚上璇甄知道后，打趣说家里出了位大作家。

　　那时她才上了点儿心，稍一琢磨。

　　旁人的反馈倒是无谓，毕竟世上多的是庸人，被曲解才是归途。
　　但如果书籍出版，有人看了，兴许能认识些人，璇甄也能放心不少。她晓得璇甄一直担心自己融入不进世界。

　　再者，还能赚些金银。虽然璇甄说家里不缺，但自然是多多益善。

　　因此，她最后还是同意了。

　　印出去的是一篇鬼怪杂谈，故事取自记忆中的“现实”，笔法不受任何限制，时而自由奔放、时而含蓄深长。

　　这一篇最得刘教授的心，有她推广，不出几月，这书销量竟然在日渐没落的纸质书里露了个锋芒。

　　于是刘教授鼓励她将杂谈也整理整理，发出去。

　　这就是出版的合同。

　　铭胤接过来看了两眼，签好名字就放下了。
　　对此不算特别在意。

　　璇甄见状打趣：“刘枝生给我的时候别提多兴奋了，你倒是平静。”

　　话题自然而然被引到了旁处，铭胤瞧她一眼，也不再就原先的话题深入，从善如流提起别的。
　　“除了那篇魇梦，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由零散叙述凑成的还算完整的世界一角，当然高兴。”

　　“夹带私货啊。”璇甄提提唇角，瞧着颇为讽刺，不过她大概没这么浓郁的苛责之意，只是面相如此。
　　话音一转，她说：“她都快成你小迷妹了。”

　　铭胤顿两秒，不接这飞来横“祸”，反道：“你把我的账号给她的，而且她跟你一个年纪，哪能是迷妹，忘年交罢了。”

　　“跟你一个年纪”，这话十足戳人心窝子，璇甄果然缄默。

　　铭胤弯弯眼睛，欣赏她的表情。

　　璇甄横她一眼，嘟囔：“四十不惑，我这还惑着呢，不老。”

　　铭胤点头，认同：“是，还有三年。”

　　璇甄：“……”

　　入夜，璇甄抱着枕头敲了敲卧室门。
　　铭胤趴在书桌上写东西，没想太多，下意识答：“进。”

　　等身后有温热气息靠近，她才一愣，将笔放下，回头就见璇甄将枕头摆好，显然是准备挪回来睡了。

　　她安静盯着璇甄。璇甄摆弄好，在床边坐下，回头与她对视，眨了眨眼。

　　铭胤：“你……”

　　璇甄又眨眼。

　　“……”铭胤默然，到底还是稀罕璇甄这种服软讨饶的模样，妥协了，“好吧。”
　　想了想，她强调：“今天不可以。”

　　璇甄弯弯眼睛，答应得利索：“好。”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铭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璇甄小小声：“昨晚错了。”

　　她一这么说，铭胤反而心疼了，呼噜呼噜她的头发，“倒也没什么，情绪总得有个宣泄的地方。”

　　别看这人平时一副稳重自持的样子，上了床就跟换了人似的。
　　兴许也是因为白天过于稳重理智，所以被忽略的情绪就会在夜里奔腾而出。

　　昨晚尤为过分，想也不用想就是昨天受刺激了。
　　估摸着是那什么虚境那儿的人又催她了。

　　这也是她今天猜到璇甄有事瞒着自己的原因。
　　一般会让璇甄头疼的问题，不会是技术方面，那就只余下难以抉择的问题。

　　所以她今天才会说出那句“不是自己就能决定么”，逼璇甄讲出来。

　　她知道璇甄一向果断，能让她犹豫的事情应该不简单，所以才会想知道，帮帮她。

　　结果还真是让人头疼的选择。

　　“那也还是错了。”她退一步，璇甄也退一步，自愧：“我没控制好，以后不会了。”

　　铭胤一想，小腿晃了晃，反而附和：“也是，那你错着吧，以后少磨我，一次两次就差不多了，哪儿有人跟你似的，恨不得让我横尸当场。”

　　“……哪儿有这么过分，也就昨晚过了点儿吧。”璇甄拒不承认。

　　铭胤冷哼一声，懒得跟她争。
　　静默片刻，她拿起笔，准备继续写。

　　璇甄启唇欲言又止，见她开始写了，不再打扰，钻进被子里等她。

　　“怎么了？”铭胤察觉到，主动问。

　　“你写完再说吧。”璇甄不执着。

　　铭胤用笔碰了两下桌子，说：“今天不写了，到这儿吧。”
　　说到底，还是关心璇甄的状态，尤其这两天。

　　这人本就不怎么乐意求助，今天又让她强行给戳破了，恰好这事儿也不简单。
　　保不准心里又不舒服，还是照顾着点儿吧。

　　她说完就开始收拾桌面。

　　璇甄一愣。
　　方才钢笔与桌面碰撞的沉闷声响还残留耳畔，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又落在心上。

　　她弯唇，却蹙眉，更难抉择。

　　铭胤之前洗漱过，收拾好后又去洗了手脸，就跟着上了床。
　　她还是躺在里侧。

　　躺好后，她拉过璇甄的手，不咸不淡地捏着，“说吧？”
　　璇甄无奈，“只是逗你的话。”

　　她越这么说，铭胤越觉得她藏了话，狐疑：“真的？”

　　璇甄大概也知道不说是没解了，只好凑到她耳边低声讲出来。

　　铭胤闻声一僵，推开她的脸，念叨她：“烦不烦。”

　　璇甄心中轻松了一些，笑道：“你让我说的。”

　　铭胤踹开她，独自美丽。
　　跟中午时一模一样的动作。

　　只是等璇甄去牵她的时，又没有拒绝。

　　璇甄半是愉悦，半是无奈，满心盈盈涨涨。
　　“总让着我。”

　　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是。

　　铭胤瞥她一眼，轻声说：“不然呢。”
　　那一眼看似平平淡淡，却藏了太多的心事、太深的情思。

　　璇甄笑着，伸手去将她抱到怀里。
　　肌肤相贴时，铭胤身体软了不少。

　　璇甄察觉到她微沉的肩，大概是放松的意思。
　　她念起往事，“原先那么喜欢我抱你，来这里怎么不说要抱了？”

　　铭胤轻哼，“张教授，您要么看看我几百岁了？”
　　十几岁时的确天天嚷着要抱，将那眷恋表现在明面上，甚至还要装得浮夸。

　　璇甄不答，只说：“几岁都是你。”
　　铭胤也没再答话了，大抵还是眷恋这怀抱、以及怀抱中的暖。

　　沉默沿着呼吸蔓延，不久后，她们同时道。
　　“不适应吗？”“还很纠结吗？”

　　而后又同时顿了几秒，确认对方不准备说话，才开口。
　　“你先。”“你先。”

　　“……”“……”
　　璇甄忍不住笑了，铭胤轻咳一声，“我先吧，我是问，还是很纠结吗？我感觉你现在不是很舒服。”

　　璇甄于是又笑，这次轻许多，藏着柔缓的愉悦和幸福。
　　“阿胤真是住我脑子里了。”

　　她承认：“中午你说了之后，我下午又仔细想了想，本来决定了。但刚刚看你因为我那么小的动作就来陪我，一瞬间又犹豫起来。还是不想去。”

　　铭胤沉默了几秒，说：“该去，不想去。”

　　“嗯。”

　　铭胤一叹，“我也是这么想。该去……不想去。”

　　璇甄抱她紧了些，“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不想去。”
　　铭胤抿唇，“不去会后悔的。”

　　璇甄的怀抱愈发紧。
　　铭胤抿起唇角，轻叹，“好吧，不去。”

　　璇甄低头吻她，铭胤承着，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把人推开，义正言辞：“不可以，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璇甄一口气不上不下，好歹压下去了。铭胤确实还不舒服着。
　　“我刚想问，你是不是还不太适应？”

　　铭胤心想：是，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幸福来之不易，到来后却又美好得不像现实。
　　经你这么一说，那什么研究虚境的人出现，我才感觉真实了许多，宿命感终于落于实地。

　　她答：“还好，刘教授让我建了个账号，我有时候会发一些日常，或者零碎的文字，有书粉关注，会说上几句。”

　　“那就好。”璇甄探手下去，揉按她腰间酸软的肌肉，“我给你揉揉，恢复得快点儿。”

　　她没刻意弄人，还是挺舒服的。
　　困意翻涌，铭胤缓缓入睡。

　　等她呼吸均匀后，璇甄收手，盯着她看了很久。

　　骗人精，打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