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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汤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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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琅揉着肩膀,坐在干净的石凳上:“没想到读书做学问这样累,近些天陪着让儿读书,总觉得肩酸。”
谢致闻言站起身,他活动着僵硬的手腕,若有所思地望着江琅。
江琅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谢致没再多说,他在江琅身后站定,双手抬起来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从哪里下手。
“你没给别人揉过肩吗?”
谢致轻笑一声,如实回答:“我在永王府原先是谋士,如今大小也是个锦衣卫百户,还真没人支用我做这些事情。”
江琅点点自己肩颈的一个地方:“一回生二回熟。就这里,上点力气,没什么难的,谢大人没给旁人按过,难道还没有人上赶着来巴结你,伺候你吗?”
谢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倏地加深,他朝江琅手指所在的位置看去,等江琅撤回手,又迟疑片刻,才轻轻将双手搭在她肩膀上。
谢致手上一向没什么轻重,他并不敢用力,怕伤到江琅。
他轻轻为江琅捏肩,小红炉边上飘袅着稀薄的白烟,烟雾升了没多高就被微微拂动的风吹散,他正出神,忽然觉得江琅动了一下。
江琅像是忍了好半晌,回头皱眉:“谢大人。”
“嗯?”谢致回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江琅顿了顿,忍不住说:“你没吃饭吗?”
“......”
谢致瞧着她偏过来的侧脸,柳眉攒起,像是极其不满意。
他有些意外,适当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江琅随着他的力道舒展了一下肩颈,安静下来。
但这安静不过须臾,紧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
“......你上点劲儿?”
“不是,左边点——再右边点。”
“你手腕是不是没好全啊,要不我找个太医给你看看?”
“......谢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还不如素珠啊?”
江琅忍无可忍:“不是,你到底行不行啊?”
几只小雀穿过繁盛的枝叶,刚抖落着翅膀落在石榴树上,就被一声短暂的哀嚎惊得四下飞窜。
江琅咬紧牙关,忍过肩膀上一阵酸麻的痛感,就听头顶上幽幽传来一句:“殿下,这次力道可以了吗?”
江琅还没回答,院内又是一声极短暂的闷哼。
“殿下,这次位置找对了吗?”
谢致声音带着笑意:“殿下,我需要看太医吗?”
“殿下……”
江琅努力地深呼吸,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谁知谢致还要再来:“殿下,我行——”
她捱不过酸麻的痛感,仰起头嚷嚷:“你……”
江琅声音骤停。
她抬头,在看到谢致的瞬间错神。
谢致双手搭在她肩上,他眉梢微微上扬,眼角波光流转,犹如春风无意拂过池水,吹散这双眸子常年笼罩的迷雾。
江琅有些恍惚,谢致生得很漂亮,清秀俊朗,那日他穿着文人的宽袖袍,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裴玉早几年也算是风流公子,可让谢致和裴玉并肩而行,谢致未必会逊色于裴玉。
可真正让她失神的,是她第一次在谢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旁的东西。
除了精明算计,除了伪装掩饰,除了那日的枯槁绝望。
她回过神,怔了怔。
这其实只是一个人卸下防备后,最纯粹,最常见的欢愉而已。
可她竟然下意识地觉得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谢致的身上。
两人对视着,同时动作停顿,相视无言。
谢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收敛,又变成了以往那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模样。
江琅轻咳两声,掩饰道:“昨天落枕了,挺疼的,你……刚才那样就可以。”
谢致温声回答:“好。”
江琅目视前方,思绪却又绕回方才。
为什么她会觉得谢致不会拥有欢愉的情绪呢?
如果她没看错……
那这就是她第一次在谢致眼中看到这种纯粹干净,源自内心的情绪。
竟然是和她嬉闹的欢笑?
谢致没再说话,恪尽职守地捏着肩。
江琅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主动开口:“你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永王妃让人送了药。”
“嗯,那就好。”
谢致力道刚好,江琅肩膀上僵硬酸痛的感觉稍缓,但同时院中突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她同谢致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是时时都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在树荫下品茶对坐,静默不语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但那似乎都和今晚不太一样。
江琅莫名觉得院里的氛围怪怪的,她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片刻后,江琅尝试着没话找话:“你觉得永王妃如何?”
谢致答得很快:“不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女子的弯弯绕绕。”谢致垂眸看向她,“我属实不太明白。”
江琅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偏头要看他,谢致却说:“别动,会扭伤。”
江琅又老老实实地转回来。
“就因为捕风捉影的一句话,江放就认定了你纵犬行凶?你对他来说还有大用处,那日的处罚太重了。”
谢致笑笑:“和殿下在牢里受过的刑罚,不算什么。”
江琅伸出十指,她手指关节处还有拶刑留下的伤痕,她反复看了看:“刑部的人得了江放的意思,后面几次是下死手,还好我命大。”
谢致撤回手,他将小红炉拎起来,倒出一碗姜黄色的汤药:“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江琅不爱听这种奉承的话。
她望着谢致的动作,看不清碗里是什么:“不过你挨了打,回去还有人给你送伤药,还有个床榻能容身休憩。牢里……你不知道那里,最多的就是老鼠臭虫,我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透过狭小的窗子看日升月落。”
谢致咬着字眼,打趣道:“日升月落,听起来也很风雅。”
他端着药碗走到江琅跟前,江琅诧异道:“不是茶水?”
“我可没说过煮的是茶。”
江琅争辩道:“你方才分明说吃过我煮的茶,我们的债就一笔勾销。”
谢致半蹲在江琅面前,药碗很烫,他就那样端着药碗,仰头望着江琅,笑着说:“对呀,什么时候殿下想着给我煮茶,我吃过了,咱们再议银子怎么还。”
江琅望着他人畜无害的笑容,半晌愣是没想出来怎么反驳他,她气极反笑,指着这清香四溢的汤药:“这是什么?”
“药。”
“这还用你说?”江琅环臂,睨着他,“治什么的?”
谢致看着热腾腾的雾气,轻声道:“驱寒。”
江琅望着他,神色不明:“驱寒?”
“殿下出狱后总是病着,如今都快立夏,殿下手仍旧是冰凉的。我寻了许久,找来了这药方,殿下愿意试试看吗?”
江琅安静地听完他的解释,她凤睫轻垂,月光在她眼下投落一层朦胧的阴影,她看着那热气腾腾的汤药,却没接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昨日裴玉没有出现,谢致会不会为她开罪江放,暴露身份呢?
江琅望着谢致,沉默了须臾。
但正是这片刻的迟疑,谢致明白了她的顾虑与猜忌,他没多解释,也没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收回手,将药碗放在石桌上,自己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江琅对面的石凳上,望着她淡淡笑着。
江琅眉心微动。
她的迟疑并不是因为谢致,而是她自幼生活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她早就养成了不愿轻信旁人的性子。
旁人给的香囊,旁人递的糕点,旁人送的汤药——
这些她从来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并不觉得谢致会在汤药中动什么手脚,她孤身来许宅,看到炉火的时候,原本就是打算吃一盏茶的。
哪怕这茶水是谢致煮的,哪怕她并没亲眼看着他往里面放了些什么。
思绪回转,她瞧着谢致自若的模样,清晰的记忆在眼前飞旋聚集,如果谢致昨晚真的袖手旁观呢?
她若能死里逃生,会驱逐他,再也不见他、不用他,可却不会怪他、恨他。
江放昨夜恼羞成怒,谢致一旦出面,自己就性命难保。
为自保而缄默是人之常情,没有人活在世上就应该为她而死,江琅不能原谅,却不会记恨。
这么久以来,谢致一直游离于她和江放之间,撕下猎户之子的外皮,他摇身一变,成了已亡故的南郡主簿独子。
他出手阔绰,上万两的银钱随意支取。
他心机沉重、步步为营,到现在为止江琅都分辨不出他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只有今夜他无意露出的笑容,让江琅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短暂地触碰到了谢致真实的情绪、他极力掩藏的内心,他并不是永远那样波澜不惊,无牵无挂。
昨夜,她拿着谢致送他的匕首刺向江放,窒息感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关头,江琅只想着,活着。
她被扔进一条不死不休的赌局,赌注是她自己、江让、素珠、程长宴、许知谦,还有公主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她没有回头路。
如果她在这场腥风血雨的角逐中就此止步,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能平安的活下去。
让儿,素珠,许知谦,程长宴......
谢致。
江琅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她唇舌间几经翻转,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谢致一抬头就能看到江琅颈边显眼的疤痕,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静静瞧着她,像是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一切,主动开口:“殿下颈边的那道疤,是自己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