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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根琴弦 ...

  •   这节课季瑞清教授的是西班牙吉他大师圣弗朗西斯科·塔雷加的作品《泪》。和篇幅庞大的《阿拉伯幻想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不同,此曲篇幅短小,仅有十六小节,是典型的A-B-A三部曲式。

      乐曲的A段平静优美,并没有落泪的悲伤之感。作者将切入点放在了B段,由此进入主旋律,表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苦楚。

      乐曲旋律迷人,指法精炼,要说难点,那可能是对于学者的指法要求较高。乐章中有不少需要食指进行大横按的动作。

      纪律觉得横按简直是一种折磨,大横按尤甚。横按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手指间的熟练和配合。很多时候,食指一丁点的偏差,就会导致弹出来的和弦支离破碎,像是被掐着嗓子厉声尖叫的鸟儿。

      她将手指卯足了劲儿移到七品,按住了六根琴弦,中指无名指分别位于八品九品,右手缓缓拨动琴弦。

      嘣的一声,毫无美感。

      她停下动作,揉了揉有些发僵的手指,可怜兮兮地望向季瑞清,“老师,这里我弹不出来,还有下面那几个音符我有点不确定。”

      “你把左手的动作做到位,我看一下。”

      纪律重新摆好姿势,整个手掌都在微微颤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你发力的方式有些问题,不是手臂手腕用力,是手指在发力。”季瑞清一边说着,一边捏住她纤细雪白的腕骨,“这里放松。”

      他的手手指带着凉意,与她温热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粗粝不平,明明只是搭在自己的腕上,却带来电流伏击的触感。

      紧接着,季瑞清将视线聚焦于她的无名指,“这根手指太歪了,放正。”

      纪律黛眉微蹙,有些难耐地转动了掌心,试图将手指摆正。

      季瑞清有些好笑地盯着她,慢悠悠地开口道:“让你动手指,身子乱转什么。”说罢,便绕至她身后,俯身,将一双修长漂亮的手覆于她手的上方。

      看似亲密无间,实则留有余地。

      呼吸间,淡雅幽深的檀香如柔软丝滑的绸缎一点点覆于她的五感之上,恍若置身群山外森林密布的树林,又在霎那间来到香火鼎盛的寺庙,一番焚香祭祀后独属于香烛的辛辣弥散开来,却又在夜深人静时归于清新沉寂。

      纪律觉得此刻的自己也像那熊熊燃烧的香烛,周身的灼热空气都被燃烧殆尽。而始作俑者,却依旧是那么的完美,一丝不苟。

      “认真点。”季瑞清发现了纪律的心不在焉。那双漂亮的眼眸正失神地盯着乐谱,僵硬的手指死死地按着琴弦,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纪律将食指摆正紧贴琴弦,又将余下的手指调整了位置,“再试试。”

      纪律闻言依次拨动琴弦,果然,声音流畅自然,比先前好上不少。

      -

      课后,季瑞清叫住了背着吉他准备离开的纪律,“等等,我和你一起走。”

      纪律有些奇怪,“你后面是没课了?”

      既已下课,那她也不再“老师老师”的称呼他。

      季瑞清边将桌面上的书本乐谱整理干净,边回答她说:“对,这是今天最后一节课了。我顺路把你送回家。”

      纪律一听连连摇头,悄悄地移到了琴房门口准备跑路,哪只背上的吉他却被一把抓住,她有些讪讪地回过头去。

      “你确定要背着这么重的吉他挤地铁?”

      一句话就让纪律开始踌躇犹豫,她确实不想背着把琴在路上和人挤来挤去,刚才来时的一路琴包的背带将她勒得生疼,这会回去还得遭一回罪,想想就令人头痛。

      季瑞清看出了她的迟疑,“既然不想,那就听话,走吧。”

      说罢也不管她了,迈着长腿快步离开了琴房。

      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纪律选择坐上了他的车。

      不像第一次这么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这回她轻松多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他。

      “老师,我总是这么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尽管开口!”纪律神情严肃,语气坚决。她并不喜欢欠人人情。

      “确实有一件事,我想你可以告诉我。”

      “是什么?”纪律的眼底划过一道亮光。

      “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放弃弹琴了,还有你为什么如此介意上台演奏?”季瑞清将车停在街边的停车区域内,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敲击着。

      纪律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问起这事,讶然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其实在暑假纪律主持完那场音乐会后,有不少专门负责吉他表演赛的老师找到季瑞清向他打听纪律的情况。不过,这次不是让她去主持,而是希望她能参加青年组的汇报演出,毕竟,有这样一位面容姣好又多才多艺的女孩加入,必然能为演出增加不少亮点。

      可惜的是,纪律甚至都没有考虑,就全部推脱了。

      季瑞清顺势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转过头去认真地望着她,点头道:“嗯,很重要。”

      远处天边的夕阳已有斜沉之趋,赤红的阳光如墨染般,将大片的云彩晕成橘红色,有几处亮光穿透云层直射而下,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纪律的双手有些不安地摩挲着,两条秀气的眉毛都快揉成了一个团。

      “我拿一个秘密来换你的这个秘密好不好?”他的语气间尽是温柔耐心,丝毫没有因纪律的踌躇不决而感到不快。

      纪律抬起一双乌黑润泽的眼眸,慢慢回望过去。

      男人深色的衬衫妥帖地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型,随着指尖的跃动,依稀能看见袖管下肌肉律动起伏的样子。最顶端的纽扣不知何时被解开,露出的小片皮肤与墨色衬衣形成鲜明对比,更显细腻皎白。

      虽不是第一次见,但仍让人脸红心跳。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还残留在空气中,干净温和,如游龙般钻入她的鼻腔,深入她的脉络,一点点攻占她的全身。

      纪律忽然觉得,如果能被这样温和这样美好的人捧在手心里温柔以待,那哪怕是骗局也甘愿奔赴。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也要知道你的一个秘密,可我现在还没想好。”

      季瑞清笑了:“随时恭候。”

      -

      半晌,纪律用平静的嗓音将事情陈述下来。当然,她跳过了一些不太令人愉悦的小细节,比如那些人的辱骂和自己的突然晕厥,也省略了自己粗暴的一面,动人打人一事就更不会拿出来说了。

      她的表达太过平静,以至于让人觉得她是事件的旁观者而非亲历者。

      时隔多年,旧事重提,纪律很难用平乏的语言去形容此刻的心情。

      如果非要说,那不妨想象你正在吃一袋焦香饱满的花生,不巧吃到了一颗发霉变味的,即使后来灌了几大口水却依然冲淡不了它留下的苦涩滋味。这份苦涩让你有些后怕,虽说不上严重,但还是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下一次再见到花生时便落慌而逃。

      对于纪律来说,古典吉他并不是那颗发霉的花生,当众表演琴艺才是。

      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本就敏感脆弱,情绪的不稳定性和两极□□替,外露性和内隐性并存,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刺激干扰。

      那个燥热的、郁闷的午后无疑给纪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少时的她并不能轻易从那些人的言语和行为中挣脱。

      她可以站在灯火璀璨的舞台上微笑、发言、演讲,可若是让她坐定演奏乐曲,那却是万万不行的。一旦拨响琴弦,仿佛无形中就会有一股力道将她拉回到那个被团团包围、随意指责的情景中。

      父母皆是认为此事才导致了她对古典吉他的反感,其实不然,她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厌恶过吉他。她所厌恶的,畏惧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吉他从容自在地表演一曲,她好像已经丧失了拿起它的勇气。

      这个秘密一直被锁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纪律本打算让它永不见天日,反正只是不能上台表演,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枷锁被骤然抽离,预想中的难堪却也没有如期而至。

      在讲完整个故事后,纪律垂下眼帘,无意识地撕扯着小指上的那张创可贴,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失落。

      可能是青少年时期的情绪体验太过心境化,她从这件事中体悟到的只有羞耻屈辱,并延续至今。

      从头到尾,季瑞清都没有打断她。

      当听到其中一些不太友好的、被纪律刻意美化过的内容时,胸腔中的躁郁之气不断翻涌,那时见到她独自一人坐在自家花园里偷偷抹眼泪的场景时,好像心里也是这么个滋味。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犹豫懊悔不该让她旧事重提,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了。

      在遥远地平线的那端,夕阳沉落,点燃了赤橙粉紫的余晖,云蒸霞蔚,朦胧绚丽。

      沉寂江面洒满了细碎金片,如蜿蜒不绝的绸缎般飘渺晃动,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纪律见季瑞清迟迟没有回应,心中慌乱四起。她害怕这段不愉快的经历会让季瑞清看不起自己,认为她是一个幼稚且毫无勇气的人。她开始感到委屈又难受,心里跟着闷闷地疼。

      季瑞清自是察觉到了她的小情绪,他迅速压下眼中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顶。

      相同的时间与人物,相似的地点与环境,表露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上一次送她去参加聚会时,他也是这么轻声安抚,却是坦荡率真的。

      而这一次,他干燥温和的掌心如羽毛轻抚,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是截然不同的坚定与温柔。

      “你做得很好。”

      纪律怔怔地看着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

      “不会,你很勇敢。在我看来,你能下定决定重新开始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无论如何我会都陪着你一起。”

      “嗯。”带着些鼻音,纪律垂着的脑袋微微点了点,“其实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那些事情影响不了我什么的。”

      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自然也没有看到季瑞清眼中被浓密睫羽所遮盖的波澜。

      -

      纪律认为自己身上最隐蔽的属性是坚韧独立,凡事都喜欢咬着牙自己扛,尽量不去麻烦别人。她还习惯与人保持社交的安全距离,距离的远近根据关系的亲疏来划分,即使面对最好的朋友,她也坚信“距离产生美”。

      除此之外,外冷内热的性格使她不容易对人产生亲密依赖感,常是千人千面,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所信赖的朋友始终只有这么几个。

      然而此刻,她察觉到自己在对待季瑞清时的与众不同。

      儿时,他像是邻家哥哥,看似温柔,骨子里却带着桀骜不驯的傲气。

      现在,她是自己的老师,她依赖且仰慕他,却又不同于师生间的崇拜欣赏。因为依赖,在他的面前,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摘下假面,真情流露,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仰慕,他的一言一行以及所得成就,她都如数家珍,将其小心翼翼地锁在百宝箱中,不敢叫人发现。

      不论何时,他一直都是近乎完美的存在。

      “小哭包。”季瑞清温柔的目光驻足在她瓷白的脸庞上,语气间带着淡淡的笑意。

      纪律抿着嘴抬头,两颊鼓鼓的,染上的浅浅红晕确实比玫瑰更加娇艳,她没什么威慑力地反驳道:“才没有呢。”

      而后又恍然惊觉,自己还真是常常在他面前红了眼睛。

      季瑞清笑而不语,重新启动发动机,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临近目的地,季瑞清询问道:“十二月的考级还想参加吗?”

      纪律凝神沉思片刻,道:“要不这次先算了?我觉得我看见考官们也会有点心理障碍。”

      季瑞清点点头,他自然会遵循她的意见,考级的事倒也不急于片刻。

      “对了,最近在学校里是不是都没怎么练琴?”

      纪律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住校的话肯定不能把自己的琴带去,周五才回家所以练习的时间只有一会。”当然,即使回了家她也不愿练太久,毕竟空闲时间还得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和朋友们出去逛街之类的。只是这话她可不敢当着季瑞清的面说。

      季瑞清一听便听出了她话里的搪塞,倒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开口道:“这样吧,你周五下课后就过来练琴。这里有专门的房间供学生练习,任课老师们有空了就会过去指导一下,于你肯定是有帮助的。”

      纪律已经想象到了自己拎着行李箱呼哧呼哧地赶到教室,在那度过一个枯燥下午的惨状了。她眼如秋波,红唇微抿,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老师,我拎着箱子过来很重的,我可以周六早一点来吗?”

      季瑞清看她一眼,又将注意力重新聚焦于左右道路,“不行,箱子重的话我来接你。S大对吧,我有不少同学在那里任教,有时候我也会去,接你是顺路的事。”

      “那下周五可不可以先算了,我约了朋友要出去玩的。”

      事实是想在家里躺着。

      “好,从国庆后开始。”

      纪律苦着一张脸将脑袋转向车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居然一不小心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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