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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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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棠化形那日,地府鬼来鬼往,各自干着自己的营生,该熬汤的熬汤,该锁魂的锁魂,就他一个十七八岁的模样,瞪大一双眼睛,尚不知手脚要如何放。
孟婆嫌他在桥边碍事,自拿了根绳子,放风筝似的在他腰上一缠,往那桥下一抛,他没飞起来,只像个吊死鬼似的晃了两晃,直勾勾的和在桥下偷吃恶魂的柳沛看了对眼。
柳沛从那水中直起湿漉漉的大脑袋,一双绿色竖瞳要把他看穿,白棠听牛头说起过,这忘川河里偷魂的小贼,柳沛自是一颗蛋的时候,就在这地府待着,众鬼对他甚是宽容。
可柳沛对他并不宽容,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吐出芯子嫌弃的推了他一下:“原来是个灯灵,我还以为是个恶鬼,又能吃一顿了。”
白棠不过是个刚化形的灯灵,尚不懂什么交际客套,若他懂一点,识时务,此刻求柳沛几句,让着大蛇把自己顶到桥上,也省得当个定桥剑了,可他不懂,只凭本性看出柳沛的轻视,于是开口便是:“妖怪,走开。”
柳沛转了下脑袋,凑近了化出半个人身,一双手揪住他的头发:“你方才说什么?”
“妖怪。”白棠仔细看了他好几眼,确信自己没看错,又说了自己的要求:“走开。”
柳沛龇牙,刚想咬他一口,让他长长记性,上面就飞来一个汤碗,砸到他手上。
“不许吃,他是地藏王菩萨座前灯灵。”孟婆倚着桥墩,风情万种:“你吃不起。”
柳沛放开白棠,扭着身子攀上了桥面,笑嘻嘻说道:“姐姐发话,柳沛自然是听的,我这是给姐姐面子,可不是怕地藏王。”他要把身子扭成麻花,表忠心。
孟婆剔了他一眼,护住汤:“听我的?听我的就别上前,这喝了前尘尽散的汤可没你的份,别想偷喝。”
柳沛吐了吐芯子,把身子俯的更低了:“好姐姐,我不要新的,有喝完剩下的,赏我一口就好。”
说着就要游上去,孟婆作势要打他。
这便是柳沛在地府百年不变的日子,无事便在忘川泡着,吞几个恶鬼涨修为,得闲游到桥上,花言巧语讨几碗汤喝。
孟婆曾笑骂他:“这么伶俐的一张嘴,不该投生成长着叉舌头的蛇,合该成一只聒噪的鸟,白天黑夜的叫,才不辜负了这好舌头。
他们在桥上闹,白棠顺着那绳子一点点往上爬,刚爬上去就是一个汤碗迎面而来,在他脑袋上连汤带水碎成八瓣。
“哎呦。“孟婆惊叫了一声,赶忙来擦:”本就是木楞楞的,别这一砸,脑子更水了,可怎么给菩萨交代。”
孟婆的手帕糊了白棠一脸,柳沛用尾巴把他勾了上来,顺手解开绳子,把他往前一推:“姐姐,他傻是天生的,可不管你汤的事。”
白棠被他这一推,正撞到谛听身上,菩萨知道这佛前灯化了形,在奈何桥上晃,就让谛听来领人。
白棠认得谛听,抓住它的尾巴往后走的时候,说道:“我讨厌那条蛇。”
谛听不说话,它听到的东西太多,出口的话便少了。
过了一会儿,它感到自己的尾巴被人不轻不重扯了几下,只好说道:“地府很大,你以后不会遇见柳沛,而且你化了形,便不再是一盏灯,你以前只需看着人来人往,听众人祈愿,化了形便得承担起责任来。”
什么责任?自然是帮菩萨渡魂的责任,可菩萨看着面前人空洞洞的眼,便是头疼,想来这灯灵脑子里的东西,不会比眼睛里的深,可地府大大小小的差事,管的都是因果轮回,马虎不得,菩萨自然不放心他。
但若是不用,放在这他自己也开不了灵智,最多落几层灰,没准天长日久还能生出几个蘑菇,可若要用人教他?
地藏王看了一眼谛听,它正在专心致志的舔毛。
“哎。”菩萨下定决心:“至少得是个人,生前得是个人。”
鉴于是地府,只得在人前加上生前两字,若非如此,整个地府都找不出半个人。
可若是生前人,这地府可找的就太多了。
菩萨思来想去,派人去请魏判来。
菩萨说生前居高位,死后尚有余德庇佑,是大智慧,白棠拜他为师,绝不会亏。
白棠听的云里雾里,可菩萨只说道:“你且记住,该悟的时候,自然就悟了。”
菩萨只讲个道理却不说明白,只当白棠是个石头,空空刻上字,却不解其意,只得有一日,有雷声蕴愠而来,水气上升春草枯荣,大雨倾盆而至,水流字痕,方入其心。
白棠老老实实记下了,菩萨想了想,给他找了个红木盘子,放上两贯铜钱,摆上几枚仙果。
“拜师得有束脩,人间多用钱肉为俸,我们出家人,不沾荤腥,就以瓜果为代。”
白棠看着那仙气氲氲的果子:“我为什么要拜师。”
“因为一个好师父,才能教你道理,启灵智,你才不是空来这世上一遭。”菩萨怕他不懂,又说道:“总之,是有好处的。”
菩萨说的好处,白棠尚且看不着,可那果子是真真实实在眼前,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我想吃果子了。”白棠说,全不管菩萨刚才说的话,谛听不舔爪子了,看瓜子似的看了白棠一眼。
“这是拜师礼。”菩萨还是不急不躁的说:“不能吃。”
“为什么?”
“这世间的事有好多是没有为什么的。”谛听教训他:“你问过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雨水为何洒落大地吗?这是规矩,是道。”
佛家坐下神兽,也讲道,菩萨看着他们斗嘴,谛听以前被白棠烧过胡须,就不太喜欢他。
可白棠说:“道怎么不讲道理呢。”
“道和道理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都是道。”
谛听气的用爪子刨土,又一想,说道:“我堂堂神兽不和你这小傻子计较。”
说罢,身子一转,拿屁股对着人,又想到菩萨也在身后,便心虚的把屁股往旁边移了移。
魏判在门口看了半天,他知道这灯灵化了形,只是看着不太聪明,是未启灵智的,他揉了揉鼻子,觉得地藏王要把这包袱抛给他。
魏判走了过来,看着白棠手中的红木盘子:“哎,还挺讲究。”
“礼数不能少。”菩萨开门见山:“他是我座下灯灵白棠,品行天赋不差,却未启灵智,懵懵懂懂,也是身在地府,我怕他被人带入邪道,就想请你做他师父,帮他启灵智,让他走好以后的路。”
“你的座前灯,为何自己不管。”魏判一身枣红官袍,捋着山羊胡,绕着白棠走了一圈:“倒要给我。”
“我渡地府众魂,常去凶险之地。”菩萨说道:“他现在去不得那些地方。“
魏判点了点头:“确实去不得,去了,他这灯芯都能被人拔了。”
谛听拱了一下白棠的腰,白棠会意,把盘子高高举起,送到魏判面前:“师父。”
“别乱叫。”魏判连连摆手:“我可不认。”
那盘子上的果子发着光,魏判抓起一个,在衣服上蹭了蹭,又狠狠闻了几下,放回那盘子:“果子好吃,事情难做,这麻烦我可不沾。”
“送一个灯灵,随你做个书笔小吏,又怎是麻烦。”菩萨说道:“况且你生前,未曾培养出得意门生,深以为憾。如今收了他,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魏判看着白棠,其实他一打眼,就挺喜欢这孩子的,一双眼睛似出水嫩荷,纤尘不染。
他生前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眼,或思或虑或忿或谄,多不胜数,唯有稚子眼中一方赤诚,才能让他宦海沉浮之心,有片刻慰藉。
“若是做个书笔小吏,好歹也得识字啊。”魏判问道:“他认字吗?”
菩萨看着白棠:“写几个字给魏判看看。”
白棠只是未启灵智,心中所含学识不少,工工整整写了两个字。
“白棠?”魏判摸着胡须:“你的名字。”
“是。”白棠又用谛听的尾巴沾水,写了两个:“谛听。”用它尾巴做笔,好歹要还点什么。
魏判看着那字:“四个字,各是不同写法,我虽识得篆书草书,但衙门公文都是楷书写的,这个你记住了。”
魏判说罢,将那红盘子里的东西搂空,又塞给白棠一枚果子:“我收了你,你可得懂规矩,还有一事。”他起身,约法三章:“这人给了我,你就不许随意插手了。我自有我的法子,把他教成才。”
“这是自然。”菩萨说:“你是明相亦是明师。”
白棠啃了一口果子,听魏判安排,第二日,就去了那判官衙门。
这地府判官众多,魏判只是其中一个,名声虽响,衙门却是偏僻,就临着那忘川,几百年门口不过去一个鬼。
魏判的门口站着两个威严的鬼卒,见白棠来,将身子挪了挪,让他进去。
白棠看着那高高的门槛,抬脚迈了过去,这里面就像是市井街头的门面,只是门板打开,里面放的不是珠钗锦罗,而是高高长长一个红木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桶的签令。
魏判正拿着笔,批画着什么,他头顶是正大光明的四字匾,魏判见他来,用下巴往旁边一指。那里放着一个垫子还有一方小案几。
白棠乖乖坐了。
待他坐定,魏判从公文上分了半分神,说道:“我这不常有鬼来,都是纠缠不清的官司,才送到我这来,讼个冤服个罪。现在没鬼来,你且先把那书抄了。”
白棠把那本书拿起来一看——《地府珍馐录》。
白棠老老实实的研磨,落笔抄。
抄的第一个菜谱叫炭煨松茸,魏判见他工工整整写着:梅花炭五枚,松茸三两,瓦翁一尊,铁网一把,起火催炭,见有火花似闪似灭,随置于瓦翁之中,上起铁网,至热气起,将松茸切薄片……。”
魏判见他楷书抄写,也是个听话的孩子,就问:“你知道什么是梅花炭吗?”
“知道。”白棠博闻强识:“是上好的炭,多是富贵人家冬日取暖所用,燃尽炭灰为梅花状,故而得名。”
魏判摸着胡子:“那你可曾于冬日皑皑白雪下,朔风瑟瑟,取一两梅花炭至于手炉中,窃它余温,赏风雪。”
白棠摇头,他立于香案上,听的是凡人孤苦,那里见过门槛之外的景色。
“这便不算知道。”魏判接着问他:“那你觉得这梅花炭好吗?”
魏判循循善诱,提笔在纸上画了几朵小梅花。
“书上说是极上品的炭,自然是好的。”
书上?魏判笑道:“那你可听过一两梅花炭,十里无人烟,说的就是这人间权贵为了梅花炭,横加赋税杂役,致使梅花炭产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白棠不说话了,又辩了一句:“我没在书上见过这个。”
“这便是了。”魏判教他:“书中所记有偏有失,且正书中多记君王大事,天下百姓只有寥寥数语,可我们为地府判官,不可如人间著书人,只依自己心意,偏听偏写,也不可依书,偏听偏信。”
白棠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的懂,挠了挠头:“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魏判哈哈大笑:“那就是不明白。你只记住两样,一不可尽信书,二不可尽信人,鬼也不行。”
白棠抓住了一点,有些高兴,赶忙说:“我知道不可尽信书,是因为书中所记有失,就像是梅花炭,书中只记它的富贵可人,不记它的来龙去脉让百姓绝户,可为何不可尽信人。”
“你既知不可信书,那就不可信人。”魏判欣慰,也顺着他的话,引着他明白:“书是人写的,书中有失,即人心有偏有藏有掩有谋有计。”
白棠刚才那一点喜悦,像一个泡泡,一下子涨大飘到他头上,“啪”的一声破了,变成一座大山,又把他砸懵了。
他张了张嘴,只知道自己有满头满腹的疑问,却搓不出一个问题。
魏判站起身来,看着他咬着笔头,眉头锁在一起,心道:“想,总是个好事,就怕是个水瓮,别人说的全装进去,不知想。”
只是若是空想,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死读书呢,终究得有例子,让他明白,魏判盘算了手上的讼文,想了想捻出来了一件。
“你好好抄书。”魏判说:“把这页抄完,就回菩萨哪儿,下午随我审个案子。”
白棠眼睛亮了,立刻抄得飞快。
魏判整了整衣裳,哼着小曲儿,出了门,门口那两个鬼卒还直愣愣站着,就等着他走了,自个儿也溜。
可今日,魏判伸了个腰,点了他两:“长命百岁,随我去牢里提鬼。”
魏判的衙门不存鬼,要审的时候去阎王那儿提鬼就是,长命百岁面面相觑:“提谁?”
“谭宗庆。”
两个鬼卒见偷懒无望,只好跟着他走,只是魏判反常的勤快,惹得他两一路嘀咕:“这谭宗庆值得魏爷亲自走一趟,莫不是个大恶鬼?”
“也可能是个大冤鬼,跟窦娥似的,六月飞雪的那样。”
百岁想了半天,问出了一句:“真是六月飞雪的冤鬼,阎王早发落了,等不到我们审。”
他们盘算了半天,不知这谭宗庆是何方人物,高矮胖瘦在他们言语间一打磨,汇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悍匪模样,只是到了那地方,牢头接引,提鬼出来,他们这才看清,这人物是个斯文的书生模样。
“那胡子。”长命小声说:“比魏爷的胡子都好看,顺溜溜的。”
百岁也说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样子不是恶鬼是冤鬼。”
两鬼卒压着这冤鬼往后走,魏判和那牢头又说了几句:“剩下的那两鬼,我改日再提。”
说罢,塞给牢头几两碎银,礼尚往来,这事情才能有来有往,魏判不是酸腐文人,自然知道花钱买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