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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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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的早餐桌上,崔智训突然深沉地叹气,说:“如果要想冲击那个位置,我们头上都是炸弹啊?”安娜不再吃东西了,转而看着他,他把筷子举起来,指指点点地说:“真正开始竞选的时候,你的身份,过往,学历,记者和敌对党会揪着那些不放,当作攻击我的把柄。”
她挺平静地说:“别只想着我的事,也想想自己吧。你就没偷漏过税,没干过任何亏心事吗?”她首次讲得如此直白,于是他忍不住笑了,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她:“果然是没看错啊,我就是为了这点才跟你结婚的,要是真的找了个不谙世事的千金,估计现在只会在我面前大吵大闹,撒泼一场。有什么是比共犯更亲切的夫妇关系啊?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让我们携手共进吧,我们家李安娜。”
他总是将“我们家李安娜”这几个字说得特别亲切,更有一种讽刺和恶意的感觉。她完全没做出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餐桌另一端的他,就像南极面无表情地盯着北极那样遥远。他咳嗽了一声,随后说:“你的表情——你的这种表情,是与生俱来吗?我有时候真佩服你控制表情的能力,喜怒不形于色,很多我们周围的人,都还无法做到这点,心里想的什么,脸上一看就明白。你在这种事上有天生的才能啊,扑克脸,偶尔赏脸笑一下,周围的人肯定都感恩戴德,想把东西都献给你吧,天生的高位者才能啊。李安娜,你适合走到那个位置,我完全肯定你的才能。”他的表情充满赞赏。
她说:“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你之后也有别的行程吧。”她想让他快点离开餐桌,他最近餐桌上话很多,让她消化很不良。他又笑了,说:“总之,我也做了很多防范措施,但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旦开始往那个位置发起冲击,记者们就像鬣狗一样,不把你的血肉全部咬出来不会暂停的。”他的预防措施,就是李贤珠和韩志媛的“自杀身亡”,和报社开始频繁地电话交流。崔智训的心里当然也压着重石,选举到了白热化阶段,绝对是丑闻战,两派站在粪坑里互朝对方扔屎,不拼命把对方的老底全曝出来不算完,林秀妍和崔民才那些事情他其实感觉得到,最终还是会被人挖出的。
他离开之后,她自己一个人回到书房。书桌上摆上了郑夫人上次送的李朝陶瓷,没有插上花附庸风雅,只是非常沉静地放在桌子上,它的诞生本来就更加偏于日用品,储存食物,但是现在生活改变了,从过去的实用变得更加重视美观了,她上次去朋友家,看到一个纯素的李朝白陶器里插着鲜艳欲滴的花朵,做派简直像日本人,有种暴殄天物的无奈,但是更加重视美丽也是不该指责的,到了现代,人们丢掉过去,丢掉高句丽,丢掉高丽,丢掉李朝,丢掉一切,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是……不该指责的。有钱收藏这些古董的人并不是真正理解它们的美,不是真正理解它们的精神,像她亲自登门给朴长官送去的月亮罐……他们这些收藏家,更多的是为了炫耀财力,浅显地了解了它们的年代,把它们放在宾客可以注目到的地方,等着人家询问,然后假装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嘴,这是美术品的可悲归宿。
“我们的东西,跟繁缛富丽的中国、追求风雅的日本,都不一样。”这是她教授课时曾对学生说的,但是她现在越来越相信……不仅仅是全球化的原因,全世界都在趋同的路上行走着,大家再也没有分别,人们终究会走到同一条路上,一条越来越冷酷,越来越严苛的路上。现在,她越来越多地思考北边的事情,北边的一切,但是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论过,她是天生具备敏锐性的人,从来不在公众场合,或者跟别人讨论社会、政治、性别的议题,只说应该说的一切,她在公众场合主要谈的是弱势群体的未来,边缘群体、残障人士如何保障,带着一点眼泪,充满煽情地谈论他们将来也会努力成为社会的一分子,引得观众的掌声和泪水。
不管我们思考再多,谈论再多,如何地高谈阔论,世界都是不会改变的——哪怕我们付出努力,世界的进程是不会被个人的努力干扰的,所以不如既不想,也不说。有时候她会略带绝望地这么想,然后想一些影响过世界的伟人,比如拿破仑,比如说甘地,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人们曾经都做过梦,想要成功的梦,想要改变人生的梦,像拿破仑那样,还是个贫寒中尉时就被约瑟芬·博阿尔内爱上,就算自己不能成功,也希望攀上富裕的另一半取得成功,如果自己能凭剑斩下天下,那肯定是更好的事情了,人们都渴求着世俗意义上的那种成功。她还记得小时候的夜总会小姐劳拉姐姐,她一直梦想着和美军上尉结婚,生个蓝眼睛小孩……结局是1993年她被五位美国士兵强|奸致死,成为轰动一时的案件的主人公,那是第一个跟安娜说梦想的人。安娜也有几个教会的朋友,每天非常严肃的说,自己并不希求成功,不求荣华富贵,非常认真的说“memento mori”,高谈阔论生命的无常,短暂,有限,所求的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荣华,但是安娜冷眼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只是在疯狂的利用教会敛财,没有人能摆脱对成功的向往。还在MARAIS时,李作家和大理事每周末都会去参加教会活动,还会在橄榄园举行教会聚会,谈美德,谈恩赐,但是他们又如何呢?在土耳其进口的象牙镜旁边陈列南大门的木制相框,再给它们标上差不多的价格;在钻石戒指旁边陈列一万韩元一枚的玻璃戒指,再给它标上十倍以上的价格。生意与信仰,两不冲突的样子。
安娜也不例外,起码在大学担任教授时,都只梦想着“点到为止”的那种成功,有一份光鲜的履历,受人尊敬的教授职位,拎出去不丢人的配偶……就这样一直活下去,安安稳稳,不会有差错,获得了梦想中那种成功就可以了。唯一的差错是崔智训,他的野心是无休止的,朝着市长的位置发起冲击,甚至最后还想朝着那个位置进发……她所面临的环境变化得太剧烈了,欲|望也开始泡沫一样膨胀,她的安稳也不再能保证了,越是往上攀爬,她所伪造的一切越来越严苛地悬在头顶,时时威胁着她的心灵,获得的这份成功太激进,太超过了,远远超过她当初所渴求的一切。有时候她总是想:如果还只是个简单的教授怎么样呢?只是简单地在大学教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牵扯进政|治的漩涡里……
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啊?她明明懂得那一切的道理,一切的理论啊?她完全明白父母那些不愧良心的教诲,那些善良人士所说的道理,所秉持的良心,准则,她完全明白这些道理,甚至在大学课堂作为拓展,列出查尔斯·艾伦·吉尔伯特的《皆为虚荣》时,她将女人照镜子的美丽容颜与骷髅头的视觉错位结合起来,把那些道理,一切不过是虚荣,所求不过是虚妄,那些道理……她甚至讲得更深刻,更透彻,但是真正到自己面对生活时,她的作为却如此的暴露动物本能,贪婪,想要更好的东西——无休止的欲|望主宰了她的所有行动。甚至动物都不可能像人这么巧妙地贪婪,掩饰自己内心比杂草还芜杂的欲|望,还要披上宁静而淡然的外衣。
理论不能改变生活。看看那些在学术界享有盛名的社会学、哲学学者,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什么样子就能够明白,无论是怎样一种理论,都没有使他们更具备仁爱,道德水平较别人更高。安娜烦躁的看了一眼书柜上的理论专著,在朴院长那里当补习班老师时,她去听别的辅导课,主打现趸现卖,开始上终身教育院的教养课,教授名作品读课时,她开始读理论专著,不断汲取知识,到了本部教亚洲美术史时,她读得更如饥似渴,人们说,读书,那会成为你的精神力量,那是一种彻底的谎言,在最慌张,最无助的时刻,书籍一次也没有冒上过她的心尖,不管是《神曲》还是秋史金正喜都救不了你……书籍一次也没有,起到曾被鼓吹的那种作用。她现在越来越多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要不要把所有的道德原则和忧虑都丢掉,在这条路上一口气走到黑?
每天都在捻着这个问题思考,安娜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有一天晚餐,安娜突然对崔智训说:“把民才接到家里来住吧。”他马上抬起头,用错愕的表情盯着她,明显是没想到她说出这番话,他马上说:“你这叫什么话啊?”好像她在说笑,但是他却在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说:“你就这么放心吗?不管是可怜的林秀妍的事,还是你儿子崔民才的事,你真的以为能在选举白热化阶段瞒天过海吗?”他哦了一声,了然地笑说:“原来你都知道啊。”
安娜说:“你就真的觉得我一无所知吗?”崔智训又笑了,耸动了一下肩膀:“我当然知道你是绝佳的演员啊,忠武路那一捆绑起来跟你比都是小儿科啊,毕竟他们是工作,你可是生活。”他笑得特别有恶意,继续问:“上次也是你报的警,我猜的没错吧,警察来家里那回。”安娜保持了体面的沉默,他则饶有趣味地说:“我发现我们家李安娜,跟我也是有点势均力敌了啊?这回是什么主意,要我把民才接进来住?”
安娜说:“你这么多年开除的身边人那么多,就算交了封口费,记者还是会设法找到,一个个撬开嘴,你的那些秘密,以为坚不可摧,其实就像一戳即破的泡泡。我们在媒体上扮演的是完美、般配的夫妇形象,到时候民才的事情一定会对我们的形象造成很大的冲击——非婚生子。不如现在就把他接到身边住,将来面对媒体,也可以说我一直知道他的情况,也照顾着他,照上几张我牵着他离开公寓同进同出的照片,登上新闻报刊,再用孩子的病,编写一些比较煽情,合情合理的解释,之前因为病情不得不放在美国接受治疗,我再接受几次采访,可以把曝出的负面影响降到尽可能小。”她头次觉得自己的心思如此缜密阴暗,崔智训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扩大,最终简直是欣赏的表情,他说:“这下可要让你受委屈了,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她垂下眼睫:“之后你会知道的。”事情做好了,会得到奖励,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像过去,考试考好了,父亲想要奖励她,带她去买牛仔裤,她看到那价格,觉得那昂贵的奖励得不偿失,于是装作不中意的样子,叫父亲换成炸猪排。但是对于崔智训,她不会有那样体谅或是节省的想法——索取,要极尽所能的索取,得毫不手软才行,因为他们正是那么纯粹的交换关系。她去和高官夫人积极打好关系,他才会给韩智媛学姐安排《辅国日报》政|治部的职位。现在也是那个道理,跟他相处,得这么活着才行。
崔智训不久就把民才接到身边做预防,他当然看不得孩子无所事事,于是雇了钢琴教师让孩子在家学琴。她看了都觉可怜,因为现在稍微有余力的家长都急着让孩子去学一门课外才艺,像美术,像乐器。民才被压迫着学钢琴,这患自闭症的孩子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听从老师的指挥,进度很慢,崔智训回家偶尔看到民才练琴的样子,不满意的时候甚至会揪起孩子的领子大吼:“你这家伙是自闭,又不是智力有问题,我看了你练的样子都费劲!”说罢他要么狠狠攘一下孩子,要么质疑钢琴老师的水平,孩子的眼睛里,马上蓄满了眼泪。安娜站在旁边,分明是冷眼观看,却说出了一句自己都深感讶异的话,她居然说出了和当年大理事一样的话:“为什么要让孩子学乐器这种费心费力的事情啊?这么辛苦,你也是忍心啊。”当年大理事谈到李贤珠中学以前都在英国学小提琴,却用奇妙的口气说:“因为太辛苦,没法让自己的孩子做这么费心费力的事。”就像不肯让贤珠去做医生或律师这么累的工作,而是让她轻松地学点理论。安娜马上感觉到,过去接触的人,大理事也好,贤珠也好,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并且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崔智训说:“我崔智训的孩子不可能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吧?”
安娜看着崔民才笨拙弹琴的样子都忍不住可怜。她自己孩童时跟凯瑟琳夫人学过钢琴,所以知道那过程的艰辛,无数次重复练习拇指像水滴落琴键似的动作,她非常努力地去做了,也可以演奏出一手超逸绝伦的断奏和连奏,但是,她能弹奏的完整曲子寥寥无几,因为在把已学会的曲子融会贯通之前,凯瑟琳夫人严禁她弹奏新的曲子。也曾梦想过自己成为华丽的卡内基音乐厅里的主角,现实是凯瑟琳夫人走后,她去附近最大的钢琴学院,学院院长在看过她的演奏之后,无奈表示只能从头学起。院长直白地表示,她并没有才能。其实并不只是钢琴,安娜完全清楚,虽然觉得艺术很美好,但自己完全没有艺术才能,高考时一心要做美术生,伊德兰济画室的老师看了她画的画直叹气,直摇头,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贫瘠的艺术才能。
安娜对崔智训说:“不管是美术还是乐器,都是需要才能的,这世界上不缺有才能又努力的孩子,不要再逼迫孩子学他并不喜欢的事情了。”崔智训用手指着民才:“他才这点年纪,他懂什么喜不喜欢,只要压着他先去练,将来总会……”安娜沉静地听完,然后说:“不要因为自己小时候没得到,就把东西全部强加在孩子身上。如果你觉得遗憾,就像你自己报名终身教育院的最高级课程那样,自己去学习,民才更喜欢植物学或者生物学那样的东西,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半气愤又半觉得好笑,转头离开了,从此以后,民才的钢琴不用再练习了,客厅里的那台雅马哈钢琴,反而是安娜偶尔会坐在那里,略显手生的弹奏着贝多芬24号钢琴奏鸣曲和26号钢琴奏鸣曲。民才会不知道在哪拽一大束花花草草,有一次甚至一大把插进郑夫人送她的那个陶器里,稚气地称花瓶就得这样才行,安娜既没有将花抽出来,也没有干预他。有空的瓶子,就想把买到的花插进去,这是人心中一种自然的倾向,不应该受到责备。她坐在客厅弹琴,民才在钢琴旁站着,把花瓣叶子扯得满地都是,一地狼藉,他每次所到之处,阿姨都要随到随扫,非常麻烦。民才说:“我手上这个是鼠尾草,唇形科,鼠尾草属,草本植物。你知道我要去哪里才能抓到人面蛾吗?你在弹的是什么啊?我没有和老师学过这个曲子。”她那时在弹贝多芬24号钢琴奏鸣曲。
她从来都很容易和小孩子打成一片,被孩子喜欢,她耐心地说:“这首曲子叫《献给泰丽莎》,主人公是一个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女人,一个足以与优雅旋律相配的美丽又生动的女人。”崔民才漫不经心地扯着花瓣,然后说:“那不就是夫人你吗?”崔智训试图让这孩子改口叫安娜“妈妈”,安娜心里其实并不情愿也难为情,幸好这孩子也不这么叫她。不过,她还是被那话奇怪到了,崔民才又说:“应该是《献给安娜》。”她才惊觉这孩子起码知道她叫安娜,然后她扭过头去,自言自语地说:“就算是《献给安娜》,也是《献给安娜·安德森》,不是《献给安娜斯塔西娅》。”
“什么是安娜斯塔西娅?”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多得受不了。
“就是只要她想要的,都可以拥有。”她并没有说出重生,复活的意思。
他说:“哦。”